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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零七】 一口棺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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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树影幢幢,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已远离了建康宫。
“宜都王真是轻车熟路!”
我暗讽他昨夜造访,他却笑了,“若能多逮几个你,我倒乐意做个采花大盗!”
谈话间已到一家客栈,黑灯瞎火的,看似已经打烊。刘义隆从天窗闪入,老板见了却毫无意外之色,只道:“属下恭候多时。”原来这客栈亦是他的产业。
我道:“熟语说狡兔三窟,今日我算见识到了。”
他却猛地一抬手,将我从背上滑进怀里,捏了我的鼻子道:“离离,亏你在旁人面前道貌岸然。你就不能口上积德,少激我几句?”
我哑口无言。细细回想来,似乎每次见他,言语都是刻薄尖酸。
他已经将我抱进一间客房,甩到床上,笑道:“你再调皮,我便对你不客气。”
我忙向后缩了一缩,拖了被子盖在胸前,“你想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哈哈笑了。适时门“吱呀”被推开,那老板本是要送些热水,见到这般情景,慌忙又退了出去。
我这才觉察到尴尬,倏地记起今日是被劫持而来,乃是为寻啼玉。于是也管不得面目绯红,板了张脸道:“啼玉在哪里?”
“啼玉被我救了,现已被送到宜都王府,吃好喝好。”
我又急又气,“原来你并不是以啼玉性命相要挟?”
他嘻嘻哈哈:“难道你希望我在啼玉脸上烙几块疤?啧……不过我记得我只说了‘啼玉’二字,你便不喊不叫,自愿跟来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疾走几步,“我要回闻绣宫……”
他上上下下瞟我一眼,邪邪道:“徐淑妃被北朝奸细掳了,逃回去时发髻不整、衣衫凌乱,保不准是失了身。再说了,纵使我不拦你,你确定你认得路?”
我身形一滞,狠瞪他一眼。
他已经打横将我抱起来,脱了我仅剩的一只绣鞋道:“好好睡一觉,我就在这里守着。”想想又补一句“你休想逃”,嘴上恶狠狠的,却伸手将被子替我掖好,坐在床头,神情说不出地温柔缱绻。
我的心口一窒。似乎这样的场景上演过千回百回,熟识不过。
我叹道:“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他已经闭了眼,只“嗯”一声,哑声说:“只要你是离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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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那天被钉死在梨树上,又换了梨木心死而复生,已等同行尸走肉。我只道这世间薄情,虎毒尚不食子,我却为亲身爹爹所杀。
我问娘亲,为何将我救活,死了岂不一了百了。
娘亲道,活着总是好的。
我又问她,你说活着便是好的。可我只有一颗木心。我连记忆也缺了一大块,甚至再不能去爱。我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这样活着算什么?
娘亲道,不能爱,还可以去恨。
我说,我并没有恨过什么人。
娘亲道,连徐羡之也不恨?
我默了默说,爹爹虽杀过我一次,也只能抵消我与他的血肉至亲。我不好恨他。
娘亲说,若我恨他呢?
我不敢回答。
她叹一声,也罢,你不肯恨他,那便代我去恨。我要你好好活着,代我恨徐羡之,直到他死。
我想了想说,他是我爹爹,我也不好害他。
她说,这样便很好,他多行不义,我只要你代我看着他死。
我还要问她什么,她却阖了眼,再不肯说话了。
——
眼下我又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活着。只是想了又想,还是全无头绪,便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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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似乎是在一个行走的木匣子里。木匣子里漆黑一片,只在几个隐秘处开了气孔,供我呼吸。
我只觉得手脚酸麻,想动一动,却发现浑身上下脱了力气,口不能言,甚至连眼皮都撑不开。
身下一停,想来一行人是被截住了。我努力分辨外间的嘈杂,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道:“将棺木打开。”
我一喜,听声音那男子竟是刘义真!方才还慌乱的情绪立时平复,他总是叫我觉得安稳。
有男子嗓音阻止道:“我妻儿尸骨未寒,怎么好开棺验尸?”
如此推拒了一番,上方还是传来了“吱呀”的撬开钉子的声响。我好不激动,只想着刘义真一旦见到躺着的是我,一旦他看到是我……
谁料棺木打开,众人却叹了一声:“这妇人样貌奇丑,显然不是徐淑妃。”话毕便同那汉子赔罪,要将棺材盖子放回。
我只恨刘义隆心思狡猾,竟记得改了我的样貌。
却听刘义真道:“慢着。”
他似乎下了马,跟着便有一只手按上了我的心口。
我几乎要喊出来,他的气息就在上方,离我那样近。谁料他停顿一会儿,却终于收了手道:“确实是具尸身。”
我一惊,这才想起——我是没有心跳的。
四周又变得漆黑,木匣子移动了。我静静躺着,很长很长时间内都是心神俱空。
……
我被关在这副棺木里很久很久,其间有人定时喂我水和流食。开始我还计算着时间和路程,后来索性断了念想。
你有没有经历过墨成一团的黑暗?你有没有经历过无休无止的黑暗?
时间已经停滞。你可以明晰听到一些声响:人声、风声、车行声、虫动声……它们在黑暗中无一例外被放大,无限放大。它们变得愈来愈响,也愈来愈近。
你开始渴望——它们就在你的耳旁——隔着一层木板。你急着更近一步去触到它们,可是不能,你是孤立的。你动不了,你喊不了,你急着发出些声响去融入它们,可是你不能,你甚至连心跳也没有。
你终于意识到你被世界遗弃了。你觉得恐惧和懊恼。你突然意识到能跑能跳能开口说话的好来。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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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被放出来,见到白晃晃的阳光,竟一翻眼晕了过去。
等幽幽醒转,见刘义隆伏在床榻边,眼下两片乌青,胡茬冒了好密一圈。
我试着动一动,只觉力气虽恢复了,手脚还是不太灵便。
刘义隆却被我动醒了,喜道:“离离,你可算活过来了!”也不管我虚弱,他大手一挥就上来狠狠揉我的发,“那日刘义真探你胸口,我好不紧张!谁料他却并未察觉,唔,亏我当时还高兴!等你出来时候气若游丝,连心跳也没了,我才,我才……好在你又活过来了。”
我将他的手拉到我的心口,“你摸摸。”
他似是不解,随着时间推移,神色却愈来愈惊讶,最后惊道:“离离,你,你没有,心跳。”
我道:“是的,我没有心跳,我不过是个活死人,装在棺材里,真是再合适不过。”
他呆了半晌,最后一把抱过我,“离离,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告诉我这两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闭了眼,尽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
是的,刘义隆,我是个活死人了。
可我突然很想活着,同以前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