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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一】 客儿 ...

  •   一路天寒地冻,更兼有流民阻路,行程被耽搁不少。足足用了二十多天,我们一行才走出战区。
      这日大早刘义真把我推醒,笑道:“你瞧瞧外边。”
      我掀开马车帘子一瞧,也立时欢喜起来。眼前正是一处集镇,虽不比建康繁华,但因未受战火尤其显得生机勃勃。
      大街上张灯结彩,行人如织。人们穿着厚厚的袄子踽踽,虽叫这刀子风刮得皱眉,嘴边却都溢出笑来。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刘义真道,“近日赶路辛苦,我们便在这里歇一晚,也好补充些马匹辎重。”

      我们寻了一处客栈安置下来。我歇到傍晚才起身,洗了面,又随手系了头发,便听见刘义真“笃笃”叩门。
      他换了身月白常服,外边罩了色深一些的蓝狐皮斗篷,显得很是清俊。
      “出去逛一逛罢?”
      我心道也好。以后入了宫门,怕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他见我点头,一副极开心的样子,两眼眯成月牙。他道:“你穿得太少。”说着便将身上的斗篷脱下给我披上,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抄手,道:“这样就不冷了。”
      我被他裹得似个皮球,他却瞅着我直笑。
      我道:“若是叫皇上瞧见我这个模样,准要嘉奖你个护嫂有功。”
      他满脸的笑却瞬时凝固了。
      我亦有些懊恼,只得又补一句:“当然,你我知交一场,你对我这样好,也是应当。”
      他“恩”了一声,这才恢复些欢悦的模样,“我听闻此地盛产田黄,今日便带你去瞧一瞧。”
      *****************************
      刘义真在民间传闻中向来是个逍遥王爷,工于书画不说,还喜与鸿儒商贾交好。我见他穿梭于大小街道之间的样子,倒比在战场和宫廷里自在的多。
      他不停指给我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对我而言的新奇物件,于他却是如数家珍。
      他指着一处隐秘小店道:“这家的田黄印又属此地一绝。不过老板脾气古怪,就怕不肯见你。”
      我道:“你却能想见就见?”
      “我与他是老相识了。”

      他说着便拉我进到店里。门面已是毫不显眼,门廊更是九曲回环,哪里像是做生意的样子。我瞧这格局设置颇为考究,间或缀以一花一石,亦是位置得宜,可见主人的确是个不俗之人。
      待行到门廊尽头,却见一扇门扉紧闭,挂着一对极风雅的“蕉叶联”,上书:京华游仙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这是晋人郭璞《游仙诗》中的两句。我对刘义真道:“你这友人看似甘于幽居,却又有些愤世嫉俗。”
      里面却传来一老者声音:“哪来的丫头,倒跑来老夫门前指指点点。”

      刘义真道:“你这老儿自谓当世首屈一指的才子,我今日便带个人来挫挫你的威风。”他向来重视礼节,我瞧他这句话中的玩笑口气,似与那老者极为相熟。
      里面果真传来一阵“哈哈”的朗笑声,道:“义真小儿这么说,我倒要试这女娃一试。”
      我心里不免有些犹疑,忙朝刘义真瞧了一眼。
      他笑眯眯的,压低声朝我道:“你但管治他一治,这老儿自恃才高狂妄得不行,早该吃些苦头。”
      我思来想去,当世才高又狂妄不羁的,无非那位自谓——“才华天下有一石,建安诗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余下一斗由古往今来闻名之人共分”的谢灵运。

      我道:“前辈才高八斗,小女子万万不敢班门弄斧。”
      那老者又哈哈笑了,“女娃子倒是伶俐,老夫今日便不与你为难。我这门廊有山有水,有竹有花,唯独缺了点人味儿。旁边有笔墨纸砚,你便给我添上一副丹青,如何?”
      这题目出的实在刁钻。不说我书画如何,他这门廊自成一体,若要偏偏挂上一副画,不免显得突兀。
      刘义真帮我解围道:“你这门廊好好的,何必画蛇添足?”
      “嗳?你怎不知可以锦上添花?倒是你对着女娃子先泄了气。”这声音慢悠悠的,却满蕴着得意之色。

      我瞧刘义真难得活泼一回,也不好弗了他的意。今日小年夜,放松一乐倒也无妨。我忙把周遭好好瞧了一圈,思忖良久,逐渐有了眉目。
      我道:“小女子今日若是画得好,前辈可是要认赌服输。”
      “你却八成也画不好!”他在里面咕哝一句,很是不屑,“你若画的好,我便将藏了十多年的一枚田黄印赠你。”
      刘义真道:“这印我同他讨了足足有七年,他今日倒是大方。”

      我莞尔一笑,移步至梅花丛前,小心折了一支。
      那老者却不知怎么知晓外边的景况,连声赞道:“女娃子倒是个懂梅之人。梅花贵稀不贵密,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你挑的这支稀老含瘦样样不缺,甚好,甚好。”
      梅丛不远开有一个扇面状的小窗,中间空明。我仔细将那一支寒梅插于其中,稍事调整,又取了笔墨来,在这小窗周边画上卷轴,道:
      “这便差不多好了。”
      一支寒梅置于小窗当中,这番天然造化配以人工巧致,倒是相得益彰。
      刘义真瞧了片刻,称赞道:“红枝蕙质兰心,义真自愧弗如。”声音偏高,却是故意说给里面人听。

      “作画总需题字,不知这副扇画却叫个什么名字?”那老者却又来刁难。
      我笑道:“不妨叫做翠玉白菜。”
      “明明梅花一支,何来白菜?”
      “翠玉白菜只言其意,乃是怀古。”我悠悠道:“前辈既在蕉叶联上题了首晋诗明志,小女子恰巧也仰慕魏晋风流,便斗胆回赠一首晋诗。晋人颇爱咏梅,听闻陆凯有‘折梅寄友人,聊赠一枝春’之说。眼见春日将至,我与前辈如今虽隔着门又隔着资历,怀古咏今之心却万万无差。”
      “好一个翠玉白菜!好一个怀古咏今!”那老者笑得恣肆,“老夫今日倒是有幸,又识得一位忘年之交。”
      但听“吱呀”一响,门已经开了。
      ******************************
      里面暖洋洋的,一只红泥小火炉正在煮茶,发出“汩汩”的声响。靠里有张简单的床榻,上面卧着一名姿容不俗的老者。他手捧书卷缩在一床棉被里,须发斑白却精神奕奕,瞧着很是亲切。
      刘义真帮我脱了斗篷,挂在火炉旁烘干。

      那老者闲闲瞅我一眼,随口就吟:“六尺丝带,三尺缠头三尺挂。”竟是笑我头发散乱。想来是他输了田黄心里不忿,倒是个顽童脾性。
      我淡淡一笑,索性回他,“一床棉被,半床遮身半床空。”
      他听了却一拧眉,道:“竹本无心,偏生许多枝节。”竟是暗讽我口气轻飘。
      我一回想,才知方才一句遭他误会,忙又道:“藕虽有孔,不染半点污泥。”
      他微微颔首,却又故意叹一声:“唉!山深林密,教樵夫如何下手。”
      我被他逗得无奈,只能回叹道:“哎!水清沙浅,劝渔夫莫费心机。”

      他将手中书卷一抛,已是乐得不轻。
      刘义真打趣他:“你这老儿诸般刁难,可都没难得倒红枝!还是趁早认输,少给后辈添笑了罢。”
      他也不恼,自顾掀了棉被,坐起散散地屐了鞋子,道:“红枝?红枝……暗想玉容何所似,红花一枝春带雨。你爹爹起的这样好名,倒又是一位妙人!”
      他说的与那谢晦一点不差,我却有些黯然,只道:“名字是我娘亲取的,取意也不是红花一枝春带雨那般美好,”我微低了头,“说起来,倒是‘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一句更加贴切。”
      他走至火炉旁给我倒了杯茶,“好女娃,何至于说得这般凄凉。”
      我兀自不语。
      他却已经自五斗橱中取出一枚纂印,递给我道:“这印是昔年一位女子所赠,我藏了这些年,今日瞧你竟有几分像她,送你也是有缘。”
      我接过,闲闲把玩,却见印章上只两个字——“客儿”。
      娘亲口中的情郎,可不是叫做客儿。屠戮整个梨族的人,可不又是客儿!
      我脸色一变,“你是客儿?”
      ****************************
      “老夫少年时候叫过这个小名,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他并未注意到我面色有异,语速款款。
      我冷笑一声:“送你这枚印的女子,可是叫重湖?”
      他听得“重湖”二字竟是周身一颤,面色瞬时紧张起来。细细打量了我半晌,他哑声道:“你这女娃子,莫非……莫非是她的女儿?”
      我不予否认。他却瞬时跌坐在地上,一副凄惶欲涕模样。
      他垂头喃喃:“我本想她早就死了,我本想她早就死了……”

      “她死了,她是死了……你毁她一生,却还能活到现在!”我心中又悲又气,脱手将手中纂印朝他掷过去。
      “嘭”——
      他丝毫不躲,待抬起头来,额前已爬上一条蜿蜒的血路。那血还在不停往外涌,沾染了小片斑白的鬓发。他道:“是我毁了她一生,我毁了她一生哪……”

      刘义真忙取了手巾替他止血,一边朝我道:“红枝,谢前辈绝不是你所说的背信弃义之人。你冷静一些,我看当中必有误会。”
      我回想起娘亲的半生凄凉,又念起她死前那风华绝代的一笑。她是怨了这么些年,又等了这么些年……可怜她至死提起客儿来还是红霞满面,她这一生却又值不值得。
      我道:“好,你倒说说。说给我听,也说给娘亲在天之灵听一听。你说你们之间是否有误会,你告诉她这全是误会……”
      他却再不辩解,只重复念叨着那句“我毁了她一生”。
      我只觉心烦意乱,扭身走到门前。刘义真忙从后面追上来,欲要挽留。

      谢灵运却又于我身后呐呐开口,“红枝女娃,你的生辰是……”他言语试探,竟抱了几丝莫名的期待。
      我冷声道:“你问这个作甚?老来认亲么?——可惜我从来都是姓徐!”
      “你姓徐?你的爹爹莫不是徐羡之?”他一声哀呼,“她竟嫁了徐羡之!嫁给了那个欺世盗名之人……”
      身后恸哭声骤起,我回头,见谢灵运已是老泪纵横。

      他道:“我与重湖一段佳缘,竟又是那贼人从中作梗。我赶到庙中重湖已经不在,待寻至梨族又是满目猩红。我料重湖是死了,谁曾想,谁曾想哪……”他话语零星却神色恳切,不像作伪。
      我心中一惊。
      “梨族不是为你所害?”
      “我一心要娶重湖,怎会去加害她的家人?”
      “你娶她亦不是为换心的方子?”
      “什么方子?我要娶她,自是欢喜她这个人。”
      他说完复又垂头,“我终究是误了归期,是我回去得太晚……”

      荒谬,真是荒谬。
      若梨族灭门惨案非他所为,若他对娘亲亦是真心实意——竟真是爹爹从中作祟?娘亲只道自己恨爹爹,那她生前又知不知道真相?
      可怜娘亲她爱得这般决绝……
      我心中骤凉。
      其实她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差别呢。纵是不知,她也从未提过一句她恨客儿。
      “是太晚了……”我喃喃说罢,转身推门而出。

      外面竟已下了好大的雪。方才折的那支梅花被冻得不轻,蔫蔫委败了下去。
      我缩了缩肩膀,好一个寒冬哪。
      身上却又传来一阵温暖,原是刘义真给我罩上了斗篷。
      我道:“你瞧花开了有何用?终究要败。”
      他道:“是呀,倒不如做一棵无花果。”
      “无花也能有果?”
      他叹一声,“果实是丑一些,品味起来却也甘甜。”他边说边指着右手边一株不起眼的小树,“何况你瞧现在它披了这一身的雪,可不像是开了一树的白花?只是易被忽视罢了。”
      他对着那棵树说得脉脉含情,那般的语气,竟叫我生出几分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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