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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博弈者亦是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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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啼玉既被卫无道的手下管束起来,索性闲坐看棋。
跛脚四虽形容猥琐,行棋却招招凌厉。偏那美男子也不见上心,自顾闲闲喝茶,不知不觉便落了下风。
啼玉问我:“小姐小姐,现在形势怎样?你看谁比较有胜算?”
“眼下看来是跛脚四要赢。不过……我棋艺不精,也说不好。”
过了半盏茶时间,啼玉又问我:“小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其时跛脚四的黑子已占了棋盘的大半江山,下手却越来越慢。那美男子仍闲闲喝茶,一副淡定自若。
我看看棋盘,又看看下棋的二人,越看越糊涂,只得对啼玉摇了摇头。
又是一盏茶时间,白子已被挤到棋盘一角,甚是可怜。那美男子仍是不徐不疾。执黑子的跛脚四的额头却沁出大滴汗来,好半天才出一子。
众人均成了丈二和尚,此刻大气也不敢出。
忽听跛脚四大呼一声:“我命休矣!”但见一只素手行事如风,刷刷连吃了一百多只黑子。这一番变故,看得众人心惊肉跳,满腹狐疑。
跛脚四已瘫坐在椅子上,道:“你好生得狠哪!我从头至尾被你牵着鼻子走,竟连半招也还不了……”此语一出,似乎片刻老了二十岁。
他满目凄怆,转身朝卫无道狠狠叩了几头,直磕的额前血肉模糊,哀呼:“求卫爷饶我一家老小,我跛脚四来日做牛做马,报答卫爷大恩!”
卫无道哼道:“我卫无道说一不二,若今日饶你,还怎么在宜都城立足?”
跛脚四又磕了半晌,见求情不成,竟自一名打手腰间拔过把大刀,呼道:
“只求卫爷饶我一家老小贱命!今日小的输棋败了卫爷面子,以后这宜都城的棋桌上,便再没有跛脚四这个名号!”说罢他高喝一声,挥刀就砍。空中霎时喷出一道血线,方才还在下棋的一只右手已经飞落地上,犹自抓挠着,其形好不惊悚。
卫无道连呼“晦气”,领了一众手下悻悻离去。他的两只断指处亦血流不止,洒了一路的血珠。
小酒肆里一时腥气扑鼻,甚是恐怖。
这番变故下来,人人色变。只那美男子一副闲适模样,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我只觉这男子心思狠辣行事乖张,实在是个不好想与的主,忙拉了啼玉,想趁着混乱逃下楼去。
谁料那美男子提脚已行至我二人面前,冷声道:“你们现在是我的人,怎么好说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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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人去楼空,屋中除了一个昏死过去的跛脚四,只剩下我、啼玉、虬髯汉子与那美男子四个。
啼玉年幼,早吓得面色惨白。这男子形容虽美,在我们眼中却如鬼魅,活脱一只玉面罗刹。
我将一双拳头攥得倍紧,道:“我们同阁下并无过节,况且方才还承蒙相助。阁下嫉恶如仇是非分明,还望与我们行个方便。”不过说了几句话,手心也汗湿了。
“哦?你当我方才是帮你们么?”他冷笑一声,“若没听错,两位姑娘说我不男不女。还说,我的一声娇嗔,销、魂、得、紧。”
我暗暗叫苦——原来他最介意的是旁人说他男生女相。想来也是,方才卫无道口出秽言,他却浑不在意。后来不过质疑他是女子,霎时便被剁去一根手指。
我只得辩解:“我二人那样说全无恶意,只因今日女扮男装,才会将阁下误作同类。”啼玉忙也应和,“是呀是呀,全怪你生得貌美,这普天之下怕再也没有……”
“呃——”
一句未完,啼玉口中竟被他塞了只豆沙大包,一时呛得涕泪横流。她咳了半晌才缓过口气,又羞又恼,索性哭将起来。
我拍她后背帮她顺气,道:“你欺人太甚。”
他却一副理所当然,“是她口没遮拦。”又对一旁的虬髯汉子道:“主上,我瞧带两个姑娘着实累赘,不如将这多嘴的小丫鬟独独丢下,你看可好?”
虬髯汉子忙道:“甚好,甚好。”
啼玉闻言忙一把抱住我,“小姐,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你这恶人,你不许将我与小姐分开!”一张小脸上豆沙馅混了泪珠子,红的黑的,好不热闹。
他却扭了头再不搭理我俩,坐回桌边自顾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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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从听到刘义隆遇险,心里便有些着急,以至被这男子几句话就弄得方寸大乱。需知我愈狼狈,愈称了他的心意。
我尽力镇定了心绪,“今日确是我主仆言语冒犯,还请阁下海涵。望阁下大丈夫胸襟,莫与我等小女子计较。”
他“哧”一声:“这样还算个识礼数的样子。要知逞强好胜或是牙尖嘴利的女子,全无半分可爱。”
我抬头直视他:“不知阁下怎样才肯放过我主仆二人?”
他道:“言语冒犯一事可以作罢。你二人是我下棋赢回来的,要想赎身,便赢我一局。”
我道:“我不会下围棋。”
“那便没有法子了。”他悠悠说罢,嘴角又牵出些若有似无的笑来,像是在逗弄两只滑稽的猴子。
我见无半点回环余地,只恨今日贪看热闹。若是早些离开,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啼玉却似想起什么来,一哭一顿道:“小姐,方才他只说下棋。下围棋,你是赢不了他,可若是下象棋,他绝不是你的对手。”
“象棋?”他却已经听到了,“一枭、一卢、一雉、一犊、二塞。不过区区六子,能有什么变化?”
他面上鄙夷,却正是生了兴致,即是事有转机。我忙道:“我若说出象棋的好来,阁下可愿赌一局?”
他想一想,“你倒不妨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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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与娘亲在山中寒寺避暑,每年都会遇见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自号棋痴,痴的却不是时下盛行的围棋,而是象棋。
每次他缠我下棋,都要满口禅语。我那时心智未开,只觉得心烦。后来年纪渐长,竟从他的零言片语中悟出些道理。所谓一花一世界,这小小的棋盘,说的也正是人生况味。
我问:“阁下心醉围棋,是为的什么?”
他答:“下围棋便若行兵打仗,两军交锋,兵法暗蕴。”
我道:“说的不错。围棋之术,好比行军。人多则势重,占地愈多即胜。虽变化多端,终究局限在战场,只是小乘。”
他道:“哦?那你说什么是大乘?”
“象棋之道,便是大乘。将棋子分等,贵贱不一,胜负只取决于将帅之存亡。然就本领而言,将帅往往是最无能之辈。如此累赘,却要所有棋子拼死护卫,甚至被杀光吃尽,在所不惜。”
他显得饶有兴致,“继续说下去。”
“奕围棋者,只需以全局为重,选择尚多。何况随着双方落子,棋子渐多,好不热闹。而奕象棋者,必承受折马损炮之痛,只为保全无能统帅,着实可悲。如此将一人安危凌驾群体之上,开始还兵将齐全。随双方厮杀棋子渐少,到残局时诸子凋零殆尽,最后往往仅剩孤家寡人,固守老城。我瞧这当中的道理,万事万物也不出其右了。”
“诸子凋零,孤家寡人……”他低头喃喃,玩味几番,形色间恍惚透出一股落寞。不过片刻,却又摇头笑了。他挑眉问我:“你瞧这世间何人不在博弈?何人又不做了旁人局中的棋子?你自诩看透一切,却能逃得过么?”
我道:“虽做不了个完全的局外人,起码知道什么是真正想要。”
他执着茶盏的手似滞了一滞,眼波落在我身上,来回游走着,竟似在认真打量。就这般默了许久,他终于皱皱眉,“噫”了声道:“你们走吧。”
我暗松一口气,忙道声“谢过”,又生怕他反悔,拉了啼玉抬步就跑。
他于背后声音朗朗:“你还是乖乖做个女子的好。否则下次相见,我必杀你。”
我也不回头,“我于扮作男子全无兴趣。倒是阁下,古有曹孟德扮作侍卫捉刀立于床头,你今日扮作仆从,也是要试探世人眼光么?”
他再不言语。
我长舒一口气,与啼玉快步下楼,二人到街上买了两匹快马,挥鞭直往滑台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