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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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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空气里敛去了清凉,开始撕扯出一团朦朦胧胧的燥热,让人心头生出烦闷之意。
孟筠已是大腹便便,行动开始变得困难。身段上虽没有了原先的窈窕,却因为努力进膳,保养得好,脸色红润,看上去,比原先更增几分娇色。
皇上迷疯了她,竟是在整个怀孕期间都始终陪伴着她,鲜少召其余嫔妃侍寝。昨日晚间,瓦良回报说,北郊为孟筠盖的园子已经初具规模,皇上听了,十分高兴,吩咐左右备好东西,一早便携了孟筠乘车前去查看。
园子的规模原本极大,但冬至时,孟筠听说临都冰冻,数百灾民无御寒之衣,心中难过,便请求皇上压缩一半规模,拿出建园子的银两救助灾民;待到春末,随着南方月族的叛乱不断升级,很多宛宜灾民涌入大宁,闲散街头,无家可归,孟筠便再次请求拿出一半银两散给这些人做安居费。
皇上安慰她道:“这两年国库充盈,救济灾民的银子,朕自会从国库中拨付,爱妃宽心。”不由想起放逐到洀韶的儿子。这些年,凌钲掌户部,才华出众,措施得力,方使国库充盈。凌钲走后,整个天朝的商业氛围低靡许多,朝廷收上来的税银便远不若原先的多。
孟筠道:“国库出银子赈灾自是好的。可臣妾想起无数人流离失所,自己却耗费巨资盖园子,如何安心?便是皇上日常赐给臣妾的各种饰品,一件便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戴在头上,总觉得罪过。”
皇上笑道:“爱妃贵为我朝一品皇妃,如果没有些像样的饰品,不怕被人笑话我朝无钱?”
孟筠微笑道:“那便留一身日常见客用的,其余的,换成银子投到慈善院中可好?”
皇上见她善良至此,心头怜惜,抱住了她,安慰道:“朕掌着整个天下百姓的生死祸福,一道斥令便关联无数人的存亡。爱妃长存善念,常进善言,便是万世莫及的公德,不需执着于一衣一饰。”
孟筠听了,微笑道:“既如此,筠儿可否为昨日皇上勾决的那批人犯讨个情?他们的尊长固然是同叛贼有勾结,大部分人却是无辜的。”
皇上笑道:“筠儿总算长了些心眼,竟懂得了旁敲侧击地进言。也罢!既是筠儿讨情,朕便准了!”却是南方晤预郡的一个重要城守被发现同月袭有牵连,犯逆谋罪,被判族刑,株连五族。
孟筠见皇上如此重视自己,一言之善,保住了数百人的性命,心中宽慰。她嫁给皇上是迫于无奈,但在皇宫中享尽千般宠爱,更得以行善积福,做了很多善事,终于渐渐安心下来。偶尔想起意外失身之事,心头有些郁闷,却也终究压下去了!原本露出笑容是为了保护凌钲与何芯,到后来,真心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
皇上看在眼里,更是喜悦无限,对凌钲的嫉恨之意更消减了一层。
只是如此一来二去,皇上专门为孟筠建的园子便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了原本的八分之一。督工的官员见孟筠如此善良,心中感动,加紧赶工,竟是只花了四个月的时间便建好了园中的主体建筑,只待孟筠亲自点拨花景,便可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这园子座落于大宁北郊,因孟筠喜爱其中红梅,便命名为“梅馨园”,凌丰涯带着孟筠乘了御辇,徐徐前行,到了中途,忽见尘土飞扬,一个御前侍卫赶过来,恭敬道:“皇上!八百里加急的奏报。”
凌丰涯微微皱眉,示意孟筠安心,掀开车帘,接过奏折,徐徐展开,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孟筠担忧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凌丰涯皱眉沉思了片刻,对孟筠道:“筠儿!南方发生了一些事情,朕需得回去找几个老骨头商议一下。你慢慢先去,最多午间,朕定然赶过去陪你。”
孟筠道:“不过看个园子,不妨事的。皇上料理国事要紧,不必过来了!”
凌丰涯脸有重忧,却终于没有多说什么,仔细交待了陪伴孟筠的御前侍卫,又召了茹姑姑前来陪着孟筠,骑马返回皇宫去了!
孟筠下了御辇,改乘一个竹挑,绕着园子走了一圈,见园子造得十分精细,不若皇宫的深沉大气,一亭一台、一轩一榭均是十分小巧别致,心下甚喜。督工叫了负责的花匠,给她说了花木布置,孟筠随意说了些意见,只说要多做水景,走了一圈,觉得乏了,便又回到了御辇上,却见赶车的侍卫换了一人,问了才知原先的侍卫是被皇上下谕急召了去。她心下颇感几分诧异,却也不疑有他,看了身份令牌,对赶车的侍卫道过谢,便放心上车了!
茹姑姑跟了太后十多年,为人十分精明能干,伺候着她用了一些瓜果茶点,十分尽心。休息了片刻,孟筠便吩咐回宫。走到半道上,忽见一个招牌高高挑起,上书“镜岑茶庄”四个字,旁边是一个箭头,标明了方向。孟筠心知这是何芯在大宁时经营的茶庄,心头涌起温暖之意,旋又想起凌钲,心中微酸,却终究告诉自己: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终于团聚了,我该诚心祝福。想着想着,竟是觉得泪意上涌,吩咐茹姑姑道:“我想去茶庄看看。”
茹姑姑吓了一跳道:“娘娘身子不便,还是不要随便下去的好。”
孟筠抬头看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感叹道:“这里是故人所开,看看,不过略尽一份心意。”
茹姑姑素知她善良,心中怜她,见她提出要求,不便拒绝,起身伺候着她下了御辇。
孟筠吩咐御前侍卫道:“我隔远看看便可,大家不要搞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了人家的经营。”
领头的侍卫听了,脸现难色,却终究点头答应了,吩咐众人远远跟着。眼看着孟筠走到林子里,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忽然一阵惊人的马嘶声响起,震得众人心头颤动,一转头,忽见几匹原本拉着御辇的马已经被斩断了绳子,眼睛发红,鼻子里喷着白气,不停长叫着,转眼就越过了一众侍卫,发疯般朝着孟筠冲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侍卫长已经变了脸色,急忙朝前奔去,却已来不及。
孟筠一转头,看到几双发红的马眼,犹如看到几个高悬头顶的灯笼,心头惊惧,吓得煞白了脸,愣在当地无法挪动。一眨眼,那些灯笼便已经来到眼前,她只觉得一个人把她推倒在地,奋不顾身地伏在了她的身上,腹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红烛高悬,孟筠失神地躺在床上,看着摇曳的红烛,觉得看到了无数漂浮的红灯笼,一盏、两盏、三盏、四盏……
腹中,空荡荡的,一如空荡荡的思绪。
沙帐外,隐隐约约传来人声:“陛下!娘娘受到惊吓,情绪不稳,微臣已经为娘娘开了安神药……”
……
皇帝进来了,抱起她,仔细地把药递到她的唇边。孟筠失神地看着那些红烛,呆滞地喝完了药。
“筠儿。你振作一点。”皇帝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一阵阵揪心地痛苦。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孟筠呆呆地数着红烛。
“筠儿……”皇上一阵心痛,猛地把她抱在怀里,痛苦道:“哭出来吧!筠儿,哭出来吧!”孟筠已经醒过来很多天了,却一直是呆呆地数蜡烛,什么也不说。
孟筠听到这一声喊,仿佛回过神来了,看了皇上一眼,眼神中渐渐添了很多内容。
“筠儿……”皇上重重摇了她一下,旋又心疼地揽进怀里。
一朵浅浅的泪花在眼底浮现,孟筠终于凄哀一笑道:“皇上!我的孩子……没了!”
凌丰涯见她终于开口了,松了口气,恨恨道:“不要紧,朕会为他报仇。”
“都怪我、都怪我……茹姑姑原本不让我下马车的。”那朵泪花在眼眶里徘徊数转,终于掉落下来。孟筠知道,在千钧一发之计,是茹姑姑奋不顾身地扑在了她身上,为她挡住了致命的攻击,就这么缓得一缓,其余侍卫已经赶了上来,击毙了几头发疯的牲畜。茹姑姑护住了她,自己却被踩得腹破肠流。
“如果你们不下马车,情况更糟糕。”凌丰涯恨恨道:“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要让发疯的牲畜拉着你们翻下深沟的。路段东侧本就是深沟,所以……茹姑姑怎么都难逃一死,你不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她救你一命,朕定然会善待她的家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孟筠一阵颤抖。
“不要紧。筠儿。朕会处置好一切。”凌丰涯说得咬牙切齿。
……
线索,似乎很明了!有人假传了圣谕,调换了车夫。经查实,这个假传圣谕之人是乐妃萧乐依担保进宫的,一直同萧乐依关系密切。萧乐依与孟筠同岁,一直嫉妒孟筠,曾经数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过自己的不满……
当天夜里,“乐妃”悬梁自尽,没有留下遗书,很多人都认为她是畏罪自杀。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了,但凌丰涯掌权几十年,心思何等细密。以他的判断,萧乐依固然善妒,却还没有如此才慧、如此魄力。
于是,追查继续……
果然,一月后,又有了重大突破。那天,那个假传圣谕,割开马绳的车夫当场自杀,表面上看同乐妃关系密切,但在皇上天罗地网的搜索下,终于被查实,此人入宫前,原来是皇后乳娘儿子的同门师兄弟。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便陆续有官员上折称皇后“位主中宫,毫无建树,多年无嗣,不孝不贤”;渐渐地,便有人揭发皇后私自挪用内币,让自己的娘家罗府放高利贷;很快,又有人告御状,声称罗府的宗族子弟“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巧取豪夺……”皇上亲自审理了案件,证据确凿……
一连串的事件激起民怨一片,皇后和罗府的“劣迹”被揭发得越来越多,奏折如雪片般飞往皇宫,众人言之灼灼,都认为皇后“德行有亏”。两月后,皇上顺应民意,把皇后打入了冷宫。罗信依然是大将军,但谁都知道,皇后倒了,很快,罗府的风光日子便要到头了!
……
入秋时分,孟筠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皇上对她宠爱依旧。
乐妃自尽,皇后被废,她隐约知道其中缘故,心情复杂。一次会面时,乌兰看着她,无比讥刺地说道:“皇上如此聪明,为何就没有想过,你腹中的孩儿没有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有人保住了太子之位,只怕笑得无比开心……”
孟筠知道,她是希望自己能把这个观点传递给皇上,淡淡应承下来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孩子没了,她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她学不会耍手段害人,也学不会报仇。如今,她已经不敢随便在皇上面前表态,发现每一个情绪背后都可能牵连着无数人的性命和幸福。
无论是谁干的,她都不想再继续追查下去,因为即便最终抓到了真凶,恐怕中间,更多的是牵扯无辜。更何况,真凶是谁,她也隐约想到了,更因此,确信不可能抓得到真正的凭据。入宫一年半了,她成长了很多,不像开始进来时的纯粹悲伤,却真正感到了秋意渐凉。
一切……到此为止吧!
孟筠走到书案前提笔给星儿写信。已经许久没有通信了,想必星儿一定会担忧自己的状况。
“星儿。发生了一点意外,孩子没有保住,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伤心了一段时间,已经恢复过来了,你不要担心……你过得还好吗?有没有……”想问问凌钲的近况如何,却终究忍住了!凌钲是星儿的,无论好不好,有星儿操心就够了!不知为何,坐在烛台下,想起凌钲的面容,觉得无比俊逸。在宁王府呆了那么多年,为何就没有好好看看他呢?
孟筠突然回忆起了宁王府中一些极细微的往事:有一年春节,凌钲与她同桌吃饭,记得穿着的是一身玄色的长衫……凌钲吃饭和夹菜的动作都很慢、很细致、很漂亮,像是一种好看的功夫……
皇上进来了,见孟筠唇边挂着轻柔的笑容,心中宽慰,走到案前,笑问道:“筠儿又在给你妹妹写信?”
孟筠点头,转身看着皇上,微笑道:“我真希望他们过得幸福。”
皇上看了她几眼,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微笑点头道:“钲儿实在是很有公心也很有才华,不但打了一场漂亮的粮食战,而且针对南方四郡的商事贸易提出了很多有远见的制度规则。”
孟筠微笑道:“有星儿这个‘贤内助’,宁王办起商事来自然顺手。”旋又斟酌道:“皇上。既然您觉得宁王提出的东西很好,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真的把商事管起来?国家有钱赚、老百姓也有收入。”渐渐发现,在皇上面前提起凌钲,反而不要拐弯抹角,越自然越好。皇上尤其喜欢她强调“他们”。
凌丰涯微笑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旋又笑道:“如今,朕真是对你那妹妹好奇极了!背了两个寡妇身份,竟还能迷倒了钲儿。”其实,他真正奇怪的是,凌钲竟然能为一个女子而彻底忽视了孟筠的天仙之资,不敢想象这女子该是何等出众。这段时间,他找到很多宁王府的心腹下人,证实凌钲同孟筠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感情,甚至一直分院而居。
如今,他越发心安理得而笃定的认为孟筠注定了就该是他的皇妃,对儿子的愧疚和嫉恨之意每况愈下,爱才之心渐起,同时也兴起念头想见一见孟筠的妹妹,想看看,这个让儿子费尽心思、苦恋多年的寡妇究竟是怎生“迷人”。
想到这里,凌丰涯又笑道:“朕一直以为钲儿一心为公,如今才知他也有滑头的时候。如今想来,他带兵去到展族,主因就是为了救你那妹妹!”
孟筠吓了一跳,心知皇上现在虽是说笑,但只要心里存了这念头,一个不合适,就可能给凌钲带来泼天大祸,赶紧道:“筠儿听说,那时,宁王是主和的;反倒是太子和寿王一力主战。”
听到这句话,皇上忽然罢口不言了!因为后来,他其实明白了两个儿子的良苦用心。两个儿子推举了凌钲出去带兵,紧接着,就上了密折,劝他纳妃。派凌钲出征,其实是为了方便他得到孟筠。甚至,到后来,为了免除他的担心,凌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调几个御前侍卫供他差遣,定能“劝得”孟筠入宫。想到这里,凌丰涯心头一阵愧疚,赶紧岔开了话题道:“你那妹妹很能干啊!短短数月,彤彤又是做得风生水起。”
孟筠趁机道:“皇上,您就可怜可怜我那妹妹,为她正名,去掉寡妇身份吧!”
凌丰涯皱眉道:“筠儿,能办的事情,朕一定会答应。不能办的事情,就不要重复提。”
孟筠见他脸色沉肃,心头打鼓,终于怯怯道:“筠儿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凌丰涯见她害怕,心生怜惜,抱住了她道:“筠儿了不起啊!没了孩子,却不对朕提任何要求,不攀扯任何人,只一心关照自己的姐妹,这一份心地,当真难得。”
孟筠听得心底发酸,却终究压下去了,微笑道:“得皇上如此宠爱,筠儿还能说什么呢?孩子,终归还会再有的。”
皇上听了,微微皱眉,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太医已经秘密禀报过他,孟筠伤得厉害,或许终身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废掉皇后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立孟筠为后,却终于因为这个缘故,没有实施。宫中没有皇后,孟筠便是第一大妃,却也同皇后没有多少区别。
进宫一年半,他知道孟筠一直在成长,虽然秉持着一贯的善良,却也能同各宫嫔妃友好相处,把后宫之事打理得很好。
罗玉珍当了三十年皇后,他原本一直十分满意,直到现在,却突然发现,一个最好的“后宫之主”或许需要谋略、或许需要智慧、或许需要宽容,但最重要的却是需要一颗温柔善良、悲悯世人的“仙女之心”。
孟筠不看重财物,也不执着于权势,总是把满含爱和关注的目光投向芸芸众生。孟筠说:“我妹妹对我说过,天下人在人格上原是平等的。”
皇上心知,对孟筠来说,这位“妹妹”的话,原是比圣旨还有震慑力。听她转述了很多这位“妹妹”的话,不由惊惧,心想:“这孟筠的妹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竟有如此非凡的见识,竟能培养出一种仙女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