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倾天下(出版稿)》宁芯

79、第 79 章

　　“你真的可以原谅我的格索们？”马车里，展颜盯着何芯，眼神里是不可置信。这是通往赫楞木的最后一程路了！展颜再次承诺会严惩自己的格索，却被何芯严词拒绝了！
　　“即便我想报仇，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千万、千万不要介入。”何芯看着展颜，神色很郑重。
　　“那桑朵拉……”
　　“我不会放过她。”何芯眼中的冷冽一闪而过，对展颜道：“这件礼物，我真的很感谢。”
　　“到底有什么区别？”展颜不能理解。
　　“区别……”何芯摇了摇头，微笑道：“你就当作是我的怪癖好了！”只在心里想：总不能让我欠你太多的情，一如欠了吴大哥太多的情，根本无法偿还，即便把拉拉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愤。
　　展颜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你高兴就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
　　何芯被盯得一阵阵不舒服，只好转头看向窗外，装作看风景，状似无意地轻问：“听说天朝封锁了商道？”
　　“胡笳告诉你的？”展颜冷笑道：“痛打落水狗。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会不会……引起战争？”何芯斟酌片刻，小心地问道。
　　“打便打吧！也多年没跟天朝打过仗了！”展颜说得轻松，语气却渐渐沉郁下来，缓缓道：“宁王竟然恢复过来了……恐怕，我们终于又有机会交手了！”
　　这“恢复”两个字吓了何芯一跳，她努力稳定了一下心神，才用平静的口吻，淡淡道：“你说宁王怎么了？他曾经受过伤吗？”
　　“被刺成重伤，原本一直有消息说不可能恢复了！”展颜忽然想起一事，看着何芯道：“对啊！我差点忘了，你是宁王的救命恩人。”想起何芯营救宁王的事情，语气里透出了一丝讥诮。
　　何芯被这个“刺杀”消息搅乱了心湖，却终于牢牢抓住了“恢复”两个字，勉强保持着神色平静，一抬头，撞上展颜有些阴郁和探询的眼神，被他的眼神盯得很不舒服，索性对上了他的眼睛，直接道：“我知道你一直很介意我背叛过你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理，拿个章程出来吧！我们……来个彻底的了断。”
　　展颜又盯着她看了片刻，淡淡道：“我只是很好奇，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就能一直如此冷静。”忽然又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大声道：“告诉我，如何才能打动你？”很气恼，已经付出了一切去对她，在某个时刻，以为打动了她，但波澜过后，依然看到她的平静。
　　“我不值得你如此。”何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我嫁过两次人，守了两次寡，按照天朝的说法，便是‘命中克夫’。我付出过感情，付出得太多，所以，慢慢地，就不懂得保护自己，不再付出。”
　　“你的前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展颜语气里透着挫败。
　　“我的两任丈夫都是天地间最好、最值得尊敬的人。”何芯悲哀道：“如果我可以放弃了某种执着，便早已收获了幸福。”
　　“某种执着？”展颜皱眉。
　　“你很想得到某种东西，但那个东西属于你最关心的人，所以无论你多喜欢，也只能远远地关注，还得防着被关心的人发现，伤害了她。”何芯说得有些感慨。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展颜不能完全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但自信可以提供一切她喜欢的东西。
　　“不要承诺。”何芯微笑道：“世上毕竟有很多东西是你给不了的，比如自由。”
　　展颜闭上了嘴……
　　何芯是一个容易相处、易于沟通的人。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温和而善解人意的，同大部分人都能友好相处，但是，一旦你想真正深入地触及某些东西，便会发现，她的防备和守卫也远远比一般人更严密。可偏偏，这“距离”本身也是一种诱惑，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探询。至少，对展颜来说，感觉便是如此：仿佛伸手就能抓住，又总觉得自己抓住的都是空的；觉得踩到了土地，一用力，却变成了一弯湖水。水仿佛不深，但很容易让人溺毙。最可怕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却乐在其中……
　　何芯当然不知道展颜这种大悲大喜、患得患失的心情。她想的是：得想办法打听一下凌钲遇刺的事情；另外，认真想一想：如何对待桑朵拉。
　　……
　　何芯以为，既然桑朵拉受过自己的恩惠，又恩将仇报地陷害了自己，内心多少会有几分内疚，但是，在回到赫楞木，真正从牢里把桑朵拉提到面前，她便发现自己还是习惯性地过于美化了人性。桑朵拉情绪激动、语言尖刻，表情中包含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歉疚之意。
　　并且，意外的是，见面时，发现展族人已经对她用过了大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全身血污。
　　启赫在旁边解释道：“我们必须获取塔吉叛变的理由。”看了何芯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何芯点头，仍然看着桑朵拉，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地勇猛。因为即便指甲间还流着血，身上火烙的伤口还在冒烟，她也仍然在见面之后，不顾一切地挣开了抓着她的侍卫，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把何芯扑倒在地……在桑朵拉好不容易被侍卫制住之后，何芯还一直觉得颈间冰凉。拉拉洁白的牙齿在眼前晃动，让何芯毫不怀疑，方才，拉拉的意图就是咬开她的咽喉。
　　然后，来不及等她开口说一句话，桑朵拉已经开始了恶狠狠的诅咒：我以我的鲜血对真神阿穆拉起誓，愿化身恶灵，伴你永堕火海、永坠地狱、永世不得超升、永世不得解脱……
　　这是草原上最恶毒的血誓，是以自己永世的痛苦来换得仇人的痛苦，是同坠地狱而甘受荼毒之苦。
　　何芯不知道桑朵拉对自己的恨意竟然如此之深，面对自己竟然毫无愧意，一时发呆，完全打破了她一路以来准备好的说辞。
　　展颜却已经勃然大怒，狠狠抽了桑朵拉一记耳光。
　　桑朵拉抚着颜面大笑道：“这样一个恶魔般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她？她已经害死了吴大哥、害死了两万展族铁骑，哈哈。看起来，展颜也来日无多了，快要被她害死了……”
　　辱及展颜，周围看守的侍卫也受不了了，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道：“疯婆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桑朵拉在地上翻滚，一边翻滚，眼睛却盯着展颜道：“你知道塔吉为什么会背叛你吗？为了这个女人。因为，塔吉跟我说，你已经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心神，早晚会拿他开刀……他很害怕、很害怕……”
　　展颜变了脸色。他当然不会被桑朵拉的话说动，却知道这番言论对周围士兵造成的震撼和可能对何芯带来的影响……他抽出腰刀，准备永远封上桑朵拉的嘴，却见何芯站起来了，走到桑朵拉面前，沉郁道：“四年前，我收留了你，当时便觉得，被一群人围攻的你，眼神中充满了桀骜，必定有一颗不屈的心。可惜，我一直没有真正地教育你，竟让这桀骜变成了毒药……”
　　桑朵拉陡然想起初遇何芯的情形，心中一软，随即又抬起头来，大声道：“我不是你救的，是吴大哥救的，但是……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泪水喷涌而出。
　　“你是不是时时内疚，充满了痛苦，所以急于把痛苦转嫁到我的身上？”何芯看着她的痛苦，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境在转变。“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爱吴大哥！原来，从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开始，你也死了，只剩下一个躯壳。甚至，不用痛苦激励，便感觉不到自己。”
　　桑朵拉仿佛被人抽打了一鞭子，忽然伏地大哭道：“死的人应该是你啊！怎么会是吴大哥呢？怎么会……”
　　“我一直想杀了你，为吴大哥报仇。”何芯一字一字说着，忽然也流下了眼泪道：“但现在，我才明白，或许吴大哥心里，并没有真正想杀你。是啊!像他那样纯粹善良的人，怎么会想到杀人报仇。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提到报仇的话……”
　　“他临终说了什么？”拉拉忽然抬头道：“吴大哥临终的时候一定提到我的对不对？”
　　“他临终的时候……”何芯忽然伸手拔下了头上的珠花，流泪道：“他临终的时候……只是、只是让我明白了……”
　　“他还是把这朵珠花送给你了！他还是把这朵珠花送给你了！”桑朵拉盯着那朵珠花，忽然面露异色，喃喃道：“不可以。不可以。这朵珠花是我的，是吴大哥送给我的。”忽然状若疯狂地再次扑上去，一把夺过了何芯手上的珠花。
　　“嚓”地一声轻响，展颜一刀劈在了桑朵拉的胸部，劈开了一个口子。
　　桑朵拉远远向后摔出，倒在地上……
　　何芯一声轻呼，下意识地想过去查看桑朵拉的伤势，却被展颜拦腰抱住了！
　　桑朵拉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受了重伤，盯着那朵珠花，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喃喃道：“吴大哥！我就知道你一直喜欢我。这朵珠花……我喜欢啊！我真的好喜欢……从四年前，第一次看你在月光下取出来，轻轻搽拭的时候就喜欢。我跟你要了无数次，你都不给我。我想，是因为我太小了，所以，我努力地长大啊……你终于送给我了！终于送给我了！”
　　周围的展族士兵见她全身流着血，却微笑看着那朵珠花，表情温柔、喃喃细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都有些“白日见鬼”的感觉。
　　何芯看着她的模样，觉得一阵心酸，竟不忍目睹，刚闭上眼睛，便听到周围爆出了一阵惊呼。睁开眼睛，便看见拉拉已经反手把那朵珠花的柄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心脏，脸露微笑道：“吴大哥！这朵珠花，我喜欢啊……真的好喜欢。”声音突然消失在空气中，只余下一个长长的尾音……
　　何芯“噗”地一下坐倒在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浑身瘫软，无法站起。
　　展颜看着浑身是血的桑朵拉，示意士兵道：“快抬走她……”轻轻抱起何芯，不让她再面对拉拉。
　　何芯忽然抬头道：“那两万铁骑……”
　　展颜道：“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何芯摇头道：“她说的是真话，因为……”
　　展颜大吼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痛苦才感到高兴？”
　　何芯忽然叹了口气道：“便让那朵珠花……陪着她吧！”忽然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一切都过去了！”展颜抱紧她道：“原来，你也不是永远坚强。”低头亲吻何芯的面颊。刚碰到她的面颊，便听她轻轻叹息道：“你是不是永远都喜欢趁人之危？”
　　展颜一怔，叹息道：“她说得没错。你这个魔女啊，我早晚会被你折磨得疯掉……”抱着她走向大帐……

　　夜风冷冽，何芯抱膝坐在草地上，遥望着星空。过了片刻，便看见展颜走了过来，坐在她身侧。
　　何芯淡淡道：“事情讨论完了？”见展颜点头，便续问道：“大家有没有说要怎么处理我？”
　　展颜皱眉道：“我说过了，那个疯女人临终前胡乱攀咬，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方才，他的谋士一再含糊其词地提到塔吉叛变的原因，却被他蛮横地打乱了！末了，吩咐大家永远不许再说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的是真话。”何芯见展颜又想反驳，轻轻摇头道：“你记不记得在去北蓝山的途中，我心里非常恨你，但是，莫名其妙地频频对你微笑？”
　　“你的每一次微笑都支撑着我前行。”
　　“你记不记得，我对你微笑时，周围都有些什么人？比如，第一次对你微笑的时候？”
　　展颜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打破冰冻的情绪，向他微笑是那一天，塔吉奉命到营地集中。何芯给塔吉倒了一杯茶，忽然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让他觉得幸福膨胀……
　　然后，他开始想起，何芯对他的第二次微笑……第三次微笑……第四次、第五次……对他来说，每一次微笑是如此珍贵，以至于他记忆得如此深刻，甚至能记起当时的场景和细节。每一次看到她微笑都感到无比幸福，竟忽略了，原来，她每次微笑时，旁边都一定有塔吉这个观众，或许在坡上、或许在帐前、或许在途中……展颜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闷声道：“你故意迫他叛变？”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到你会让他带铁骑；他又真的能置两万人的生命于不顾……”何芯的声音变得暗哑。“我只是希望他害怕，希望他犯错误……没想到……我真的猜不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忽然眼角泛泪。
　　这浅浅的泪痕冲淡了展颜心里升起的郁闷，良久，淡淡道：“这件事不能怪你。如果他意志坚定、心胸坦荡，即便面临更大的困境或者更大的诱惑，也不可能叛变。你只不过是提供了他一个叛变的机会和理由。既然他自己经受不住考验，即便没有你，也总会有其他人提供机会。”
　　何芯淡笑道：“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我甚至恶意地想，既然是战争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如果这两万铁骑不死，那么，死的便会是两万佟族战士，都是生命嘛，也不必厚此薄彼。我最后甚至想，我是天朝人，无意之间办成了这件大事，是不是应该受到朝廷嘉奖……”
　　“别说了！”展颜忽然打断了她，发火道：“原本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想得这么复杂？”
　　“因为、因为找了一下午理由，我终于发现，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遮掩两万人的丧生。”何芯突然流泪道：“我经商行善，自以为珍惜生命，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救助过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到两万人。”
　　“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展颜伸手抱住她道：“你以为你是谁？是救世的仙女还是真神？”良久，终于抬起她的脸庞，狠狠道：“看清楚你自己。你就是一个普通人，是人就会犯错误。”忽然重重覆上她的嘴唇，一阵狠狠地亲吻吸吮。
　　何芯猛力推开他，泪流满面。
　　展颜道：“你这算什么？在战争中，一个决策失误，就是数万人丧生。我第一次统兵时，打了胜仗，但是，回到营地，父亲便告诉我，如果换一种策略，便能少死五千人。这些年，我不断犯错误，不断前进，躺在我失误之下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就算这次，其实不也是我识人不明、用人失误吗？你把责任抗在肩上，实在是高估了你自己。”
　　何芯闭上了眼睛，良久，仿佛放下了心中的重担，叹息道：“谢谢你。”
　　展颜伸臂揽过她道：“没有必要太高估自己，给自己太大压力。”
　　何芯伸手试掉了泪水，轻轻推开展颜的手，默坐了很久，似乎终于想通了，脸上终于又绽开了一个纯净的笑容，忽然转身，正视着展颜的眼睛道：“我掌握了一种羊毛纺织技术，可以把废弃的羊毛变成财富，所以……想在展族大规模地推广……不知道做这件事情，算不算高估了自己？”
　　展颜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微笑道：“需要什么帮助，直接告诉我。”
　　“目前来说，只需要你给我相应的权限，还有……允许胡笳参与进来，帮我料理一切。”
　　展颜脸上闪过一丝诧色，看着她的笑颜，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点头答应了！
　　何芯又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随即郑重道：“你有一堆好老婆，好好对她们。出了塔吉这个事情之后，今天下午，我一直在想，她们杀我是完全有道理的。”知道展颜对格索们的仇恨之意一直在淡化；知道下午的时候，他偷偷到牢里看过这些老婆；知道他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老婆，索性便大方一些，解除他的困惑。
　　展颜咬牙道：“别又摆出一副仙女的姿态。”心中却很感动，暗想，一直把格索们关在牢里，确实不是办法。只是，若贸然放她们出来，借着塔吉叛变的事情，恐怕又会伤害何芯！别的不说，纳里颀就绝对不会低头。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不给惩罚，就此轻轻揭过，但真要给到惩罚，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看何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既感动于她的宽容，又恼恨于她的清淡，真是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狠狠蹂躏一番。
　　何芯微笑道：“我其实真的曾经设想过栽培一位仙女。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品质和心性符合仙女的特征。你觉得仙女最大的特征是什么呢？美貌、智慧还是心性、胸怀？”
　　见展颜拧眉看着她，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微微一笑，起身道：“既然族长给了我权限，我这便去找胡笳商议一下。”
　　她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刚走出几步远，忽然听展颜道：“住在你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何芯定住，没有回头，淡淡道：“自然是我的丈夫。”
　　“不对。”展颜看定了她的眼睛道：“我要听实话。”
　　何芯回望他，没有说话。
　　展颜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吹着她的脖颈道：“如果让我发现是谁一直占据着你的心灵，我想，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杀了他……”
　　一股小小的，暖暖的风掠过脖颈，何芯的感觉却是脖颈一凉，随即继续前行，淡淡道：“能让我一直记挂的人，或许，没有那么容易被杀。”她走得很直、很坚定，心里却开始感到害怕。
　　其实，去找胡笳，最主要的目的是打听凌钲的消息。从展颜那里得来的“刺杀”消息一直让她担忧。虽然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恢复”，却不能因此就变得释然。原来，一直缠绕心底的疼痛毕竟不是毫无来由的；原来，即便地域遥远、重聚无期，却终究无法改变心灵深处最深沉的牵挂。
　　展颜看着她前行，心里充满了挫败。原本只是随意试探一下，没想到，她心里真的有一个人，并且，从她语气里判断，应当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究竟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