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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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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车帘,外面是一片纯白。没有花、没有树、没有屋、没有路,仿佛连天色也都已经洗成纯白。
虽然只有白,却并不觉得单调,因为有层次。
没有树,却有树的形状;没有花,却有花的芬芳;没有屋;却有屋的轮廓;没有路,所以处处是路。
在温暖的洀韶呆了多年,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雪。
何芯忽然从马车中一跃而下,一落地,仿佛立足不稳,直直向雪堆中栽去。
吴方一惊,伸手想去抓她,刚一动手,便觉清凉拂面。何芯已经仰面倒在雪上,抓了一把雪花撒向他的脸庞。
他不闪不避,任由那雪落在脸上,才微笑道:“坏丫头。”迅速腾起,卷起一堆雪花砸向何芯!
雪花来势凌厉,何芯想侧身避开,但刚一翻身,那雪花便忽然转向,轻轻柔柔、薄而匀净地覆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被子不错吧?”吴方落下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何芯把双臂枕到头上,微笑道:“这褥子也不错。大哥要不要躺下来试试?”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安睡。
“好啊!”吴方躺下,轻轻一转身,便从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角度看到了她。她穿着纯白的裘子,躺在纯白的雪地上、肤色纯白而晶莹,只有那一点红唇,如凝露的花瓣,在那一片白的天地间,显得夺目而美丽,鲜灵而魅惑。
距离太近,飘进鼻端的是诱人的芳香。
只要微微一个翻身,便可以抱住她;只要轻轻凑过唇去,便可以亲吻她。他忽然被自己大胆的设想所激动。
要不要试一试?到底要不要试一试?吴方胸中一阵急跳,有些惶惑,更多的是激情涌动。
要的。他要试一试。他一定要尝一尝那花瓣的味道。
他转过头去,决定不顾一切地“一亲芳泽”,刚转头,却听何芯笑盈盈地开口道:“我们这样躺着,是不是有点暧昧?如果大哥是个登徒之人,我岂非引狼入室?”她睁开了眼,对他微微一笑。
吴方怔住,有些尴尬。
何芯翻身坐起道:“大哥,真好。这样真好。不用担心银子,不必理会俗世,就坐在这天地间,感觉生命是一个奇迹;自己是上天的宠儿。”又捧起一堆雪,轻轻撒在吴方脸上。
雪花落在脸上,感觉到一片清凉,却又在那凉的末尾,加上了一丝浅浅的体温,让人感到一种源自于心的颤动。
“你真的喜欢,便可以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吴方也坐直了身子,抖了抖满身的雪花,柔声道:“我们把所有生意都关了,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也足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何芯微笑道:“真好。”跪在雪地上,把大捧、大捧的雪花抛向空中,像是抛却了尘世的烦恼。
“是啊!真好。”吴方微笑着跪在她的身后。这一刻,觉得她真的快乐,难得的快乐。于是,自己也变得快乐。
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落了她满身,也落了他满身。
她扬起了脸,想让雪花也落满脸,微笑道:“变个雪人好不好?”
他微笑,心想:“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你这么快乐的笑,我便做你的雪人。哪怕周身太冷,无法让你拥抱;哪怕生命太短,会被日光融化,只要你看到我的时候,会开心地、温暖地笑。”
坐了很久,似乎真的变成雪人了,便又站起,快乐地抛雪花;抛了很久,觉得疲惫了,便又坐下,继续做雪人。
简单地重复,却觉得幸福。
他想:“她会着凉吧?但是,她笑得多么快乐。”于是没有阻止,微笑看着她、陪着她。
终于,雪住了,她走到了他的身边道:“走吧!吴大哥!我们进城,别让分号的人久等了!”
“芯儿,其实不需要那么累。我们真的把生意关了,城里也不去了,就这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吴方微笑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生意可以关了,那慈善院的孩子们怎么办?”何芯微笑道:“能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一刻,便也够了!走吧!大哥,继续我们的俗世之旅。”忽然“啊嚏”一声打了个喷嚏,震动了旁边的一颗小树,雪花“扑簌簌”落下。
“着凉了,快上车。”吴方招呼着何芯上车。
“所以说,我毕竟没有享受的命。”何芯微微一笑,上了马车,过了片刻,在里面扬声道:“待会儿,大哥也进来换身干衣裳吧!”
“不用。”吴方应了一声,意识到星儿正在车里换衣服,心头又是一阵急跳。这几日,是因为一路同行,没有外人干扰还是因为雪太大,路途有些单调?为何总是想入非非、心猿意马?他重重吐出几口气,忙收镊心神,运起内劲,不过片刻功夫,衣服便已干透。
适才这一场大雪下来,道路堵塞得厉害,马车渐渐无法前行,何芯探头道:“吴大哥,我们骑马进城吧!”
“那这辆马车怎么办?”
“等雪化了再来找。”
“雪化了还能找到吗?”
“找不到就当行善。”
“这是不是财大气粗的表现呢?”
“你就准我奢侈一回吧!”何芯探出头来,已经换上了一身粉色的裘子,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张脸庞露在外面,俏丽的微红,带着冰霜的晶莹。黑白分明的眸子笑意融融地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是一种罕见的俏皮。
他觉得天地间的神韵都凝结在了她的身上,忘情地看着她,失却了反应。
“大哥不愿意纵容我的小小任性?”鼻端微皱,扯动一个狡黠的笑容,一圈圈笑晕沿着脸颊蔓延……
面对如此可爱的表情,他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于是,她上了马,他牵着马,踏雪前行。
抬眼望去,天地间只有一片纯白,看不到路的尽头。
他想:“如果真的没有尽头该多好。就这样,一直陪着她,静静地走,走到天边去。”
她想:“终于要走到这座城里去了!这座改变我命运的城啊,你会带给我什么?”
一步一步向城中走去,他踏着满地的冰雪,心中洋溢着温暖。
一步一步骑马步进城中,她迎着寒冷的朔风,心中有些莫名忐忑。
因为,那座城叫做鹤城。
※
一进入鹤城,迎面便看见一匹矫健的黑马,马上是一团五色的彩云,直迎着吴方飞奔过来,远远便是一声“吴大哥!”不顾一切地从马上直扑下来。
吴方别无选择,一个飞纵,伸手接住了穿着五彩棉袄的桑朵拉。
“不要总这么冒失,我若接不住,你会摔得很惨。”吴方不动声色地轻轻放下了拉拉。
一大串跟在拉拉身后的彤彤分号管事赶紧上前见礼。
何芯下马,微笑回礼道:“大家合作伙伴,过于拘礼就生分了!”
另一边,拉拉不管不顾地盯着吴方,满眼的热切,夹着些许惶惑不安,怯怯道:“吴大哥,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任性了,你原谅我好吗?”
“傻丫头。”吴方有些无奈。实在不想让何芯看到这样的场面,但是,四年的相处,到底养出了感情,再见到拉拉,他也觉得很亲切。
拉拉咧嘴一笑,跑到何芯的坐骑前,微笑道:“姐姐!我来帮你牵马。”伸手拉过马缰,向前走去。
何芯见她主动示好,虽不解其意,却十分高兴,微笑道:“城里雪铲得干净,用不着牵马,我们并辔前行就好。”
拉拉微微摇头,依旧牵了何芯的马道:“这两天雪大,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塔吉乌领不愿入鹤城,约定在鹤城北郊的秀水坊见面,傍晚便能到达。大哥和姐姐先回分号休息片刻。”
“秀水坊?在庆阳关外围了吧?”何芯微笑道:“拉拉真是很能干呢,这么快便同塔吉乌领搭通了道路。”
拉拉垂头道:“我娘亲也是窝诺尔分部的人,原本有些渊源。”
何芯点头道:“希望沟通顺利。若断了同展族的联系,那许多孤儿也就白白寻得了!”
听到这句话,拉拉忽然抬头看了何芯一眼,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但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隐去,垂头道:“姐姐说的是,希望能沟通顺利。”
吴方见她如此乖觉,对何芯如此友善,心中宽慰,微笑道:“数月不见,拉拉懂事多了!若这次达成了协议,今后同展族通商的事,便主要交给拉拉了!”
拉拉回头,又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终于垂头道:“谢谢大哥和姐姐的信任。”忽然头也不回地拉着马大步前行。
何芯同吴方对望一眼,微微一笑。
五年前,展族同天朝结成了通商同盟,天朝商品大量流入展族,很快便引起了展族族民生活习惯的改变。展族女性越来越喜欢天朝的装饰用品、胭脂花粉,日常生活中,也开始频繁使用天朝的各类器皿。彤彤出品的饰物和服装更是风靡展族,甚至有大胆的展族女子试穿彤彤推出的新款天朝服饰。
渐渐地,这种风潮便引起了展族一些“有识之士”的担忧。
展族历来是一个“民族感”极其强烈的部族,很强调自身的民族特色和民族延续。发现了展族族民生活习惯“天朝化”倾向严重,在展族的乌领(分部首领)聚会上,便有人提出拒绝天朝商品进入展族。这个提议一出,赢得了一片赞同之声。大家一致同意驱逐天朝商家,首当其冲的便是彤彤。
短短数月间,彤彤进入展族的通道几乎完全被掐断,很多设在边界上的交易点被驱赶骚扰。尤其是离鹤城最近的展族分部窝诺尔,更是旗帜鲜明地驱逐彤彤,导致彤彤损失惨重。
碰上如此艰难的局面,展族和鹤城一带的彤彤分号管事都是一筹莫展。恰在此时,拉拉到达了鹤城。这些年,但凡涉及展族方面的生意,吴方大都带着她一起打理,鹤城一带的“彤彤”分号都对她十分熟悉,但是,尽管知道她很受老板器重,毕竟也只是一个小小姑娘,无人对她抱有指望。
然而,短短半个月时间,这位小小姑娘利用“展族人”的身份同窝诺尔分部进行沟通,奇迹般地同塔吉乌领达成了协议。塔吉乌领表示愿意同彤彤的老板坐下来协调此事。
何芯刚钻研出新的羊毛纺织方法,正准备实地考查一番,在展族大规模推广,得知彤彤被展族驱逐,郁闷无比。接到拉拉的传信,知道有协商的余地,真是大喜过望,把洀韶的一切料理好,便同吴方一起出发了!
从洀韶到鹤城,路途遥远,两人已经抓紧时间赶路,却还是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达了鹤城。
吴方见拉拉牵着何芯的马,微微一笑,牵了拉拉的马,走在何芯身边。
行了一段路,何芯微笑道:“晚间才见面是吗?那么,现在还有点时间,大哥可不可以陪我到东门外看看?”
“好啊!”吴方上马。
“吴大哥!”拉拉叫了吴方一声,眼中又是泪光闪动,见吴方回头,却终于还是把泪水忍了下来,挤出一个笑容道:“外面冷,你们早点回来。”
吴方点头,对她微微一笑。
“放心吧!保管你吴大哥不会少了一根汗毛。”何芯微微一笑,决定今晚同塔吉协商过后,便好好找拉拉谈一谈,开诚布公地把所有真相告诉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穿过了鹤城东门。门外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地带,覆满冰雪,杳无人烟。
何芯勒马,极目四顾……
“轰”一声爆炸、一片火海……
是的,当年,就是在这里,她亲耳听到炸药爆炸的声音;亲眼看着烟火升腾;亲眼目睹将士陨命……
那时,站在展颜身后,她想:“战争真是可怕。”
再往前走,到达箭羽的射程之外,大概就是当年展颜竖起中军帐篷的地方了!
“那个车夫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到这里当奴婢?” 眼前浮现出展颜狠绝的眼神、阴冷的表情……
“车夫就是车夫,就是驾车送我来的人;我就是我,就是想到这里当婢女的人……”坦然无畏的眼神,镇定自若地回答,只在心里想:“这是一个真正的领袖人物。”
如今回想起来,不知自己的行为究竟应该称作“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无知者无畏”。如果重新来过,是否还能有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勇气?
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储备辎重的帐篷了!
总管呼冉说:“你听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族的礼仪。”
她点头,心想:“从今天开始,我便是展族人。”
那时,是真的那样想,料不到结局是背叛……无限感慨。
再往前行,就是两军交战的主战场,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震撼得麻木,忘了害怕,停了思考……
再往前、再往前呢?
她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情形,只知道那里是天朝军队的包围圈。
那个时候……凌钲一定就在这里。走到某个地方,突然勒马。
看的是一片雪地,心中却勾勒出了画面,于是,翻身下马,一步一步细细踩踏,想感受一下凌钲踩过的土地。
跟随凌钲回到王府后,回顾鹤城之战的惊心动魄,凌钲曾经不止一次地抱紧她道:“芯儿,我好害怕。每次想起你站在鹤城东门外,我就好害怕。我的军队里射出了好多的箭,我真怕射中你。”
“那时射中了,你便永远不知道世上有一个我。”回身抱紧了凌钲,微笑着,心底却是满溢的感动……
多么、多么温暖的怀抱。
多么、多么遥远的距离。
为什么、为什么只能踩踏凌钲踩过的土地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只能思念?
五年了……没有见过他。
突然坐倒地上,心想:“我一直是个失败的人。”
吴方走过来,柔声道:“累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感慨。”觉得泪意上涌,于是抬头,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
“老板。老板娘。前面就是秀水坊了!” 穿出了冰雪覆盖的小树林,一个年长的管事伸手指着前方的一片落满雪花的木屋。
何芯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片刻,微微点头。
秀水坊并不是一个牌坊,而是一条小街,一条专门用于商品交易的小街。街上没有民宅,只有一堆低矮的木屋。一间间木屋疏疏落落地散落在雪地上,彼此间有一个安全的间距,这是为了经商谈判的“保密”需要。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简单的台案。
一片看似破败的木屋,却是天朝和展族的重要商品集散地。
每个月的头五天,展族人和天朝人都会带上各自的商品,在此交易。五天过后,人就散了,只余下空荡荡的木屋。这几日雪大,极目远眺,更显得荒芜。
一个小管事王升看着那一片木屋,嘟囔道:“展族人真怪,找人交谈,竟找到如此偏僻冷清之地。”
“民族间的隔阂,原本没有那么容易消除。展族人能到天朝地界来,也算得是极有诚意了!”何芯微微一笑,挥鞭打马,向着那片木屋奔去。
地上雪厚,马速极慢。看似距离不远,真正走起来,却还是花了将近一顿饭的功夫才到达。
停在木屋前,吴方抬眼前望道:“展族人应该已经到了吧?要不要先派个人过去接洽?”
何芯回头道:“拉拉约的是哪间木屋?”想寻身后的拉拉询问,回过头来,却只看到一群管事。
“拉拉去哪里了?”何芯皱眉。
“方才在小树林那边的时候,拉拉还跟在我身后的。”王升挠挠头,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不解。记得离开树林时,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拉拉上了马,怔怔盯着何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走丢了
吴方皱眉,回头看着小树林,脸上露出一抹担忧。
“我们先回去找拉拉。”何芯看了吴方一眼,断然下了决定,当先调转了马头。
“还是我去看吧!”王升道:“老板还是谈正事要紧。”
“老板不要担心,拉拉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不会有什么!”一个老管事当先表示赞同。
“是啊!拉拉能一个人深入展族腹地达成约定,这些道,也不知走过了多少遍,用不着担心她。”
吴方脸带忧色,略一沉吟,点头道:“既是如此,劳烦王管事了!”见何芯还待劝阻,柔声道:“你着了凉,总在外面冻着也不好,先进屋子里再说。”
何芯心头一暖,看了吴方一眼,点头道:“若是有一日,失了大哥的关心,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脸上带出了一抹笑意。
吴方知她孜孜不倦地希望自己成家,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想:“若真有一日,你肯敞开心怀接受这一份关心,才是我最大的幸福。”心知这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心头一片怅然,于是微笑道:“大家都到木屋里去吧!先生个火暖和暖和,咱们一间一间寻过去,总能找到展族人。”伸手扶何芯下马。
众人答应了,一起下马,寻了一间顶头的木屋,相互招呼着进去。
待最后一个管事也进了木屋,忽然一阵风刮过,“砰”地一声响,木屋的门重重关上。
声音太大,众人心头打了一个突,一起回头。
一回头,便看见了一团红光呼啸而来,一簇吐着火舌的劲箭破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