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新生 ...
-
蒙头的被子被拉了下来……我忍!面朝内的身子被转了过去……我再忍!额头上搭上一只温凉的手……我还忍!
“哟,这虚的……还得扎针呐。”
我忍无可忍!蓦地睁眼,撞进他满满戏谑的笑颜。
倒是想捂脸闭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却实在不好意思了。他和朝芸不一样,我看得见他眼里藏不住的盈盈溢溢的欣喜。有微风拂过,吹起他的额边发尾落在我的颊上,细细痒痒,撩人心弦。他却也不甚在意,只望着我,眼角弯弯似新月,比那繁星还要璀璨,比那天空还要温柔。
他让我觉得安心。也让我觉得愧疚。
我像犯错的孩子般让掉他还在我额上的手,呼了口气吹开他散在我的心头的发,缩进被子紧紧攥住,只留了眼睛在外面却也不敢再瞧他,低了眉怯怯道,“你是谁呀。”
他是谁不重要。但我需要让他知道我已不知道他是谁。
看吧,我还在算计着。
直接跟朝芸编理由说我失忆了虽是简单,但风险却也最大。且不谈这朝芸有几分真情意,她这一个小小陪嫁奴婢再怎么能干又能帮我多少,保我多久?最后恐是人人闻得那个和亲公主自言失忆,性情大变。相信的人有多少会惜惜同情,有多少会暗地嘲笑,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相信的人又有多少,趁这个漏子摸浑水、掀风浪的呢?如今只得先求一己安息。
这个太医,现在也先暂且不谈我对他身份怀疑揣测,单单看他直到现在对这公主的情谊,我赌。我赌这份情谊是真真切切的,我赌他不会趁此害我,我赌他愿意帮我。我要告诉他这一切,而我的保底就是:退一万步的他不帮我,甚至把这些布之于公,人们也会说这庸医,和他治出的疯子。他会陪我一起捡烂摊子。
我赌他是个善良的聪明人。
“我知道你怨我。”他似是早已了悟般的,也不看我,叹声道,“我能理解。只是现在我无从、也不能全部都解释给你听。只一点,琼儿,你要相信我。”
我都要无语望青天了…信你甚啊?信你还不如信春哥呢!等我翻玩白眼悠悠转回望见他满目的自责、苦恼、痛心全权压抑的时候,我不禁有些疑惑,有些不忍了。想我一缕孤魂不知打哪旮旯子飘进这千金之躯,而照他所言这柔弱公主又是独自经历了多少苛难背负了多少苦楚最终香消玉殒然她的心上人却不知,还以为有补救的机会,还要她相信他。逝者如风,留下的人形影萧索。
我终是不敢再予他打击他口中的琼儿早已不在,只拣了稍轻巧的来说:“那个,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自小被我宠惯了,任性惯了,此番定不会如此简单饶恕与我。可是你看,”他起身摆开袍袖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我为你,千方百计都入了他宫中做这太医。就算你还不愿意相信我,却也不要对我的诚意熟视无睹。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不要再这么纠结的看着我了好不好!我当然想说好啊,千金难买好男人嘛。可是,可是人那公主不好了啊。真正愁死我了:“那个,那个,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啦,也不是故意气你。我是真的全部全部都忘了,比如说你叫什么名字,比如说我叫什么名字,比如说我今年多大了,比如说我是怎么死…额,怎么病在这里的……”诶,估计我的脸都揪成苦瓜了。
我等啊等,等啊等,他都一直没什么动静,就只盯着我看。
能把我脸上盯得生草不成?不就是还怀疑,不就是要确认么。我恶狠狠地瞪回去!四目相对……诶呀妈呀,别我穿来不久,这小美人就生生被我整成个斗鸡眼啊。
良久,他叹了口气,连同被子把我抱了个满怀。
我听见耳边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忘了好,再也不要记起来了,再也不会发生了。”
“可是……”我挣扎。
“我是宇文。你是琼儿,我的琼儿。”
我囧。“那个,现在我们介绍完毕刚刚认识了,可是还不太熟。先别动手动脚好不好……”
薄衾愈紧。身后他闷闷地笑。
宇文的身上有好闻的艾草味道,它们绕在我的鼻间,化作这初春午后慵懒清凉的气息,像是久违的芬芳,童年的歌谣。
我仿佛看见河畔边两个小小的人影。
前面那个白衫小大人故作正经大步直走着,时不时绷了脸回头瞧瞧,再转过来又是掩不住的满面笑意。后面那个扎了羊角辫的小丫头一路跑得跌跌跄跄,鹅黄的裙裳沾了溪水的清、芦苇的绿,又被双小手揉的糊成一团。
晚霞是从未见过的瑰丽紫色,日暮将近,炊烟袅袅。
只见那后面的小人儿“哇!”的一声摔在地上,溅起一滩泥泞,却只赖在那撒泼了。那清俊的小大人半是可笑半是无奈的悠悠踱回来,怀里便撞进了那见状咕噜咕噜滚去的一团黄人儿。鼻涕眼泪青草泥糊了满脸的只往那白衫上蹭,他却也不恼,最后通通化成了缠绵的江南。
我一时间竟不知是醒是梦,唯有安心。
我被推门声惊醒的时候迷迷茫茫只顾四处张皇,待见着宇文怡然自得倚在桌边抿茶,才不自觉松了口气。他见我醒来亦是予我一笑。而我却郁闷了,这才认识多久怎的竟潜意识去在意他了啊。
“宇太医,您吩咐我这差事说得轻巧,却真正叫人跑折了腿啊!”
我见这朝芸一步一莲花的迈了进来,原是越折越清丽了啊。
朝芸笑道:“公主别尽瞅奴婢了,是那赵公公。”说着把汤药搁在我床前案上凉着,“宇太医,你且说是也不是?”
“世事岂可皆如人意?求药亦如此。”宇文一副讳置莫深的样子,似是回应朝芸又似是对着我。
我干笑了两声无意深思,拿起药碗欲饮作掩饰。
“不急,”宇文走过来从我手中持过药碗吹了两下,道,“等凉够了再喝也不迟。”
朝芸瞥了一眼唏嘘着:“宇太医说的是。先前那药自是凉了,端回去也无人理。这回不同了,奴婢心谢天意赐我家公主重生,手把手不得闲亲自照看着,连同那赵公公寻遍后山恐难得的药剂,可是满满的沸腾着热意呢。公主别烫坏了身子,可要等凉够了再喝呀。”
我尴尬的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却先笑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怨我就罢了,别吓到你家主子。”
“奴婢犹自护主不及……”
“我知道你是护主心切,只恐我在这把她吃了。”宇文指了我一指,“可我不还是治好了她的太医么。你家主子大病初愈,神智还未清明。你这样说话怕她是领悟不了的。”
我抑郁。什么叫神志不清?
朝芸略低了头,谦道:“奴婢……”
“好了,我也不是要怪你。你们主仆连心我自是倾羡不已。”宇文起身,“时辰也不早了,病去如抽丝,你家公主仍需静养。这些日子你也劳累了不少。都早早歇着吧。我先告辞了,还要劳烦朝云姑娘。”
朝芸依言去给他开门。
宇文转身时背了手朝那药碗轻轻叩了两下,走了。
春雨阑珊,打在芭蕉叶上,一滴一嗒幽幽的宫闺声响。天幕沉沉。
我起来,踮起脚尖踩在凉凉的地上,持过药碗闻了闻,然后尽数倒入窗边正娇羞绽放的鸢尾花里。青玉瓷盆栽,润湿的土,那么美。
朝芸回来的时候已是入夜。
我遣了她休息去,她却说不放心要在门外守着。
我亦随她了。
点起一盏红烛,照亮铜镜,和铜镜里我如今的面庞。
柳眉弯弯却又不失英姿,想来温婉的性子也会偶尔固执倔强。
明眸溢彩,漆黑的目似比那孩童还要纯真。怕是未及历得世事凡尘,才会有这样不带丝毫杂质的眼。可叹亦可羡。
朱唇皓齿,鼻若琼瑶。
我静静脱去最后一件薄衫。
那人儿,肤凝脂,温如玉。比最洁白的羊脂玉还要纯白无暇,比最温和的软玉还要温软晶莹,比最娇美的玫瑰花瓣还要娇嫩鲜艳,比最清澈的水晶还要秀美水灵。
春夜露气微凉,我抚平身上顺势起的颤,赤体坐于镜前。
傅粉。
傅去一世尘缘。既然灵已至此,我无法去苛求也不必再刻意追索同样已忘却的上一世。无论我从前是什么人,有过怎样的纷扰纠缠移魂至此,我也只道那些是过眼云烟。烟去不留影,暂且都散了罢。
画眉。
画上灵与肉的契合。从前她受的苦难我还暂不了悟,此刻起,我将不再旁观她的伤痕疤疖。和亲被仇人扰也好,恋人苦醋求解索也罢,从此便是我与她共同面对。她自此成了我,我自此便是她。
抿唇脂。
抿过纷争情仇。我会慢慢地走,一步一步地走。隐忍顺从的另一面,是笔笔录入的计较。我会把那些从前欠下的,一点一点追回来。我会对着那些人如同现在一般,朱唇含笑,灿若罂粟。
贴花黄。
贴出倾人国城的容嫣。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辜负这清冽的春,少女的华。美丽的身体从来是女子最致命的毒药,如今我手上仅有的刃。我会好好练习让它愈发坚韧,我会暗暗打磨让它渐趋锋利。
涵烟望仙九鬟髻。
银纹绣百蝶度花裙。
时间已不容我再做更多思虑。我觉察得到那些蠢蠢欲动,倒也不好叫他们失了望去。细细盘发,着了最瑰丽的华裳。仓促间我打起精神稍作准备,只待人来相望。
镜里那个盈盈笑着的,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