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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照无眠 ...

  •   赵笈听得背后脚步声,回头见是张由青,朝他勉强笑了一笑,笑里满是沉重之意,道:“衙内也来了。”
      张由青拱手为礼,低声道:“师父。”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看着眼前的焦土,一时都是无语。事情过去好几日,刘妻与孩子早已下葬,火后的狼藉也早为邻人所打扫干净,除一地焦土与一棵焦树外,一切仿佛从没有发生,只是性命却再无法挽回。
      良久,张由青忐忑开口道:“我的确不知那是随葬之物,只想着给它找个最配得上它的主人。”赵笈正色道:“我若不相信你的人品,当初也不敢收你为徒。”张由青大松了一口气,泛上一阵淡淡的喜悦之情,心底却仍有悲哀徘徊不去,如河底倒伏的水草,不能目视之而知其隐匿于阴暗之下,垂头道:“无论如何,此事因我而起,刘家大嫂与孩子之死,我也脱不了干系。”
      赵笈摇头,叹道:“你有错么?错在何?何官人有错么?又错在何?”
      张由青一时结舌道:“我……”
      赵笈转头瞧着眼前焦土,又道:“你来之前,刘家邻居钱二姑与我聊了半日。她说刘睦本是游手好闲之人,不但懒惰烂赌,使得家中无以度日,还经常打骂他娘子,他娘子苦不堪言,时常向邻居哭诉,只是儿子年幼,才勉强咬牙度日,不曾寻短见的。”
      张由青并不知道这些详细,闻言倒是一怔。
      赵笈又道:“刘睦发冢盗墓,乃是自身所为,与你何干?即便没有米芾真迹,他也会变卖其他赃物,令盗墓事发,一样会家破人亡,又怎能怪到你头上?”
      这几句话道理虽简单,却恰恰点醒了困圄于心结的张衙内,他胸中的一口郁闷之气,到此时才算吐出。
      他本来虽已拜赵笈为师,但因男女礼教大防,不能随意相处,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写得一手好字,待人有礼,如今听得她讲明道理,开导自己,不知不觉中忘记自己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对她肃然起敬,敬重之外又添感激,低声道:“多谢师父开解。”
      忽见赵笈向他郑重稽首一礼,道:“那日我姐姐一时失言,错怪了衙内,害得衙内病发,我今代她赔罪,还请衙内不要放在心上。我姐姐只是无心之言,衙内的为人,平时大家都是知道的。”
      张由青想起那天赵蕴鄙夷的神色,仍是心中一阵苦涩,摇头苦笑道:“我有如此父亲,又怎能怪别人如此说我?”
      话头牵涉到张知县,他毕竟是全县百姓的父母官,赵笈一时不便接话。
      张由青却激动起来,又道:“我爹……他如此行事……我真恨我是他的儿子……”这是他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平时无论对谁都说不出口,如今因字帖之事耻恨到了极点,又已将赵笈视作自己最敬重之人,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心情激动之下,一颗泪水也自眼里滑落下来。
      赵笈倒是吃了一惊。那日张由青被悍匪劫持,生死关头都不曾落泪,如今竟如此,可见心里何等难受。她一时也想不出宽慰之语,只得将帕子递给他拭泪。
      张由青拭去泪水,见帕子已为自己所污,不好还给赵笈,便纳入袖中。赵笈沉吟片刻,轻轻地道:“人活于世,多的是不由自己之事。衙内不能选择生身父母,我又何尝愿意身为孤儿?刘家大嫂又何尝愿意嫁给刘睦这样的人?”
      张由青一怔,随即想起她自小无父无母,跟着道姑长大。他自小受到父母千依百顺的照顾,无从设想孤儿的苦楚,心中只道没有父母也有没有父母的好处,这样贪赃枉法臭名远播的父母还不如没有的好,可随即又想起父母平日对自己的种种呵护,且不说那日被劫持时母亲情愿以身相换,单是为了他的病不知到观里发愿几回就已数不清了,又觉还是有父母的好,一时间心里矛盾纠缠,无法厘清,倒是出起神来。
      赵笈却道他是在为自己是孤儿而难过,于是寻回先前的话题道:“那日姐姐回来,她也后悔,此后一连七日,她夜里都跪在三清神君前祈求你的病好。”
      这是张衙内料想不到的,他一时张大了嘴。

      赵蕴却早已来到俩人身后,一直听着他们说话,心里百味杂陈。她因会武功,脚步既轻,离得又远,俩人都没有听见她到来。恰逢张衙内向着赵笈说出心里之言,她一时间走上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待张衙内低下头不说话时,她这才走上前去,忽听妹妹将自己夜里为张衙内祈告之事说了出来,顿时呆住。
      赵笈此时一回头看到她,叫道:“姐姐!”张衙内也跟着看向她,赵蕴与他眼神一触,不禁满面通红,尴尬难以言说。
      她那日回观之后,本已惶恐,又受到妹妹和师父责怪,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担心。只是她既不懂医,也买不起贵重药材,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三清神君面前替他祷告消病。幸而神君灵验,过了几日便听说张衙内的病势已有好转。
      张由青对着赵蕴,却也是尴尬不已,隔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蕴姑娘好”来。赵蕴毕竟性格爽朗,尴尬片刻后,心想既已如此,不如干脆当面致歉,开口道:“那日是我不对,把衙内害苦了,千万担待,莫往心里去。”
      张由青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多谢你为我在神前祷告。”心想,这个蕴丫头脾性虽然不好,心地却不坏,人又爽气,倒确实和我师父是一家人。
      赵蕴本是来找妹妹回去的,当下一行四人往回走。

      走了半个时辰,迎面走来一个手牵孩童的妇人,她向众人打量几眼,忽向张由青叫道:“衙内!你可是张衙内?”
      张由青一惊,道:“我正是,你是……”心里惴惴不安,唯恐又有什么不好之事。
      那妇人却喜笑颜开,叫道:“大恩人!谢天谢地叫我碰上你。”一把将孩童按在地下,道:“快给大恩人叩头!”
      张由青莫名所以,忙去将孩童拉起,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那妇人却道:“我儿的命是你救的,叩几个头算甚么!”
      她絮絮叨叨,反复言谢,终于将前因后果都说了明白。原来一年之前,她的儿子与齐家之子在石桥上嬉戏打闹,不料齐家之子不慎跌下桥去,溺死在水里,齐家一纸诉状告上衙门,张知县判她家赔齐家银三十两,她家贫穷,拿不出这么多银子,齐家日□□债,她丈夫急恨之下,几乎要将儿子打死抵命,多亏张衙内派人送来了三十两,赔给了齐家,这才让齐家无话可说。
      张由青几乎已忘了此事,此刻回想起来,两无知孩童嬉闹,事出意外,原本无须担责,只是那齐家原与张安人娘家是远亲,张知县因此偏私而判,才判白家罚银的。一想到此,张由青又生无地自容之感,羞耻道:“我爹徇私枉法,害苦你们,我只有事后补救一二,你们不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敢担你的谢字。”
      白家娘子却想也不想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不能一块论处。”神色间仍高高兴兴,不见怨恨。张由青心中大震,此言正切中要害,比之前任何人说的劝慰之语都有说服力,直指他心,他胸中的块垒仿佛到此时终于一扫而空。
      赵蕴却比张由青更是震动。她以前虽也听说张衙内名声不错,却始终不相信贪腐的父亲会有贤良的儿子,及至字帖之事令张由青病发,成见才稍有松动,到今日亲眼见到有百姓深受其恩惠,这才对张衙内彻底改观,不禁后悔起以前的偏见:“白家大嫂说的正是,张知县是张知县,张衙内是张衙内,他们虽是父子,但为人岂能一块论处?”
      四人在岔路分道时,张由青已是一扫阴郁,豁然开朗,李扑儿暗松一口气,心道:“我只当要出事,想不到坏事竟能变成好事,真正好运道。”
      赵笈又向张由青叮嘱道:“衙内身子好透了,还是来练字吧,不可因天冷而松懈。”
      赵蕴心里不解,待走出一段路,向妹妹道:“天气寒冷,衙内身子又不太好,要练字又何必急在一时?”
      赵笈笑道:“姐姐你不明白,我不是非要衙内每天来练字不可,只是若一时天冷不练,一时天热不练,一时有事不练,一时又有病不练,则还有几许时光用来练字?人生在世,无论要做什么事,最怕的就是没有恒心。我要衙内天天来练字正是为了锤炼他坚持于某事之恒心,而非练字本身。”
      赵蕴“哦”了一声,想起她幼时从未有人督促却能持之以恒地练字直至冻伤手指,不禁又是心疼又是以她为荣,暗想那娇生惯养的张衙内如何能比得上你自小能吃苦?

      转眼几月过去,又到了清明时节,观门口的大樱花树又盛开了一树霜霞。赵笈始终念着南宫络的留条,盼望她依约前来,一连几夜,只待姐姐熟睡,便点起蜡烛出观门等待。
      她虽相信南宫络是守信之人,心里却总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来。毕竟松江府离京城是如此之远,南宫络又是如此忙碌之人,自己又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孤女,她即便不曾忘记,也实在无必要千里奔波只为见她一面。
      然而赵笈每晚不等到天色微曙,实在是睡不着。
      她右手秉烛,左手遮风,出了观门,来到樱花树下,抬头望时,仍是一树白花如雪,并无凋谢迹象。透过花枝,天上一轮圆月,如包裹着一层蚕丝,发出晕和柔光,显得温婉细致。
      樱花的花期极短,七到十日之内,必然凋谢,而今日已是花开第五日了。
      雪白的花朵衬着黑色夜幕,更美得触目惊心,赵笈心下寻思:“师父常说的洞天福地,不知可有此等景致?然此景美则美矣,却不似人间,倒反有一种凄厉决绝。”随即想到:“美景也罢,洞天福地也罢,若络姐姐果然来见我一面,这些我都不稀罕。”
      烛光映着花朵,她不禁想起一首诗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宋朝大诗人苏轼的佳作。前两句描绘景致氛围,后两句引出心情感触,跌宕意外又脱俗出新,以景衔情,又以情映景,相合相衬,以诗者之风流反衬景物之风流,极是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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