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明珠有泪》燕宁飞

2、二、 惊蛰

　　她做了一个梦。
　　房间里一片凌乱，周围似乎有无数声的哭声震耳欲聋，有人在一直呼唤她的名字。而她眼中所见，确实伸出床沿的一只惨白的手，再往上看，是一个浑身裂开口子，每到口子里都源源不断地流出脓血与虫蚁的人，眼看要将这个世界吞没一般。
　　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他连忙坐起，柔声安抚。
　　询问缘由之后，他首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似乎回忆起什么事情，却又记不分明，她摇晃着他的手臂，追问她的父母是否真的死于山贼手中。
　　厉江流手足无措，连连劝慰却不得要领，欧阳明珠拼命想要回忆起当时的情状，却只觉头痛欲裂，厉江流想要拉开她掐着自己的手，却被她更紧地抓住。
　　她盯着他，眼中含泪：“相公，你……没有骗我吧？”
　　他怔住了。
　　——如果，我骗了你呢？

　　等明珠恢复情绪之后，厉江流已经去了屋外。
　　明珠觉得内疚，她其实是真的相信他，可是此刻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果然还是自己先前的无心之言刺伤了他吧。
　　她坐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他的肩头，说：“相公，我相信你。”
　　他将视线从夜空中放下来看她，不说话。在他的瞳孔里，是她温顺歉疚的表情。突然，厉江流低下头，用冰凉的嘴唇轻点她的额头，“明珠。”他轻轻说。

　　他俯在她的身体上，用冰冷的脸感受她滚烫的脸颊，他在她耳边追问：“明珠，你会离开我么？”
　　“不会。”她少见他这般神情，忽然觉得心中疼惜，“永远不会。”
　　厉江流是个奇异的男人，他的脸颊上从来没有胡渣，皮肤终年光滑洁净。他的手指上有草木的清香，冰凉修长的手指插入欧阳明珠的头发，移到她的脖颈。
　　白皙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样细弱，却真实地传来温暖，一直传到他冰冷的心里。
　　他抱住她，夜色掩盖了他神情里的悲伤。
　　“我活到现在，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不会放弃我的人。”
　　他低声诉说他心里的伤口。

　　他的成长里充满了被生命放弃后的茫然。虽然他也曾为了挽留身边的人而做过最大的努力。
　　然而，自打出世以来就未曾谋面的父母，不是他能选择的；
　　受到同龄孩子的欺侮，没有亲人的他也唯有默默忍耐；
　　而他却说他们当中最刻苦也最聪明的一个，巫术造诣青出于蓝。
　　可是族长依然对他视若无睹，祭祀也从来轮不到他出场，因为那里女子被认为是能与神灵交流的使者，男子就算天分再高也只不过是附庸。
　　族里大部分男子都过着打猎捕鱼的安分生活，可是他厉江流绝不愿意。
　　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决不会放手。
　　论巫术，少有人能及得上他。然而蛊术，他却不得不败给那些女人。
　　因为蛊是娇气的，至阴至寒，阳刚男子都催不动蛊。因此为了养蛊，他消灭了自己绝大部分的男性特征。
　　身材依旧高大，却变得纤细颀长；他不再长胡子，喉结也不如以往明显；最漂亮的是他的手，修长幼嫩胜过女子。在对蛊术的苦修过程中，他渐渐变成了族里最美貌的人。
　　他想要的，从头至尾不过是一点应有的尊重，最多再加上些人间温暖，可惜他从来得不到。
　　在平常人眼中，他就是一种极美丽但下贱的动物。
　　最后他终于明白了：
　　他原来其实并不需要任何常人的尊重，必要时只需使用能力让他们害怕就行了。

　　说完这些，他的后背僵直，眼里有分明的闪光。
　　看着这样的他，欧阳明珠忽然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从他重重外衣下模糊地传来。
　　她伸出手，慢慢抚摸过他纤秀的眉骨、睫毛，他温热的眼泪化开在她的手指上。
　　他拉住她的手，低声耳语：“明珠，我喜欢你。”
　　她小心地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她贴在他耳边：“相公，我会一直陪着你。”

　　厉江流细软光滑的发丝倾泻在欧阳明珠的皮肤上，渐渐地也有了温度。旋转着包裹住身体的晚风亦带着潮湿而温热的气息。旷野格外宁静，除了草在身下发出的细碎声响，便是细微的亲吻与呼吸声。
　　明珠想，原来我们都一样，都在过往的噩梦中挣扎，所以，相惜相依，给彼此平复下来的力量和温暖。
　　“明珠……”厉江流低声哑唤着她的名字。明珠克制地咬着嘴唇，将头贴在他的心口上。
　　这个时刻，在黑夜里，无边无际的幸福和无边无际的旷野温柔地包容了相恋的两人，将一切定格成画面，变作不会褪色的记忆。他们将它刻在骨血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到头来，只叹可惜。
　　欧阳明珠想，只可惜我得到的，是一个谎言。
　　那已经是很多年后，当她立于奈何桥边，俯视忘川水回忆的时候。她依旧记得当时的疼痛和彼此温暖的依靠。那是刻在记忆线上的信赖和痛觉，梦幻镜中的信赖，知晓真相后的痛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