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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三十三、岂无他人,唯子之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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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昏昏沉沉的,恍惚穿着浅紫色的洋装,配着紫绒高跟鞋,坐在跳舞厅的座位上啜饮料,这时一个年轻人过来请她跳舞,灯光闪闪烁烁晃过他的脸庞,竟然是家祯。
端端跟着他步进舞池,忽然间那西装衬衫变成了宝蓝的长衫,再抬头一看,哪里是家祯,明明是兰生,紧紧拥着自己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端端心里说不出是悲是喜,刚想说话,却见周围的舞客都变成宋鉴铭李永胜等人,看着她似鄙薄,似嘲笑,似乎在说,这个女人回来纠缠兰生了,她怎么有脸,连她自己家里人都不认她。
端端惶惶然后退,再看原来周围并不是舞场,而是戏台,八个龙套举着旗牌一遍遍走着圆场,把她和兰生越隔越远,渐至不见,她急唤兰生、兰生,睁开眼却见兰生正在面前,形容憔悴,满面于思,拉着她的手道:“我在这里。”
端端心想,这个梦做得真长,也做得真好,连他手上的温度都能感觉到,一切都像真的一样,而且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他,她不能眨眼,一眨眼那些人又把他们冲散了。兰生也怔怔望着她,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将双手握得紧紧的。
直到头顶挂钟铛地响了一声,真如经声佛号在耳边顿喝,刹那间惊醒迷途之人,重归红尘俗世,只见房中明镜华灯,锦幔铜床,她喃喃问:“这是什么地方?”
兰生声音低哑,“我在天津的住处。”
端端猛地坐起身,她脑海中的记忆并不连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兰生的住处,身体微微抖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她大病未愈,双脚甫一落地,顿觉头晕目旋,狠心咬一咬牙,仍旧摇摇晃晃奔了出去。
身后兰生的声音传来,压抑又清晰,“林小姐,我们谈谈好吗?筱老板也在这儿,你就是要躲我,也不急在一时。”
他没有叫她端端,而是林小姐,生疏客气,仿佛初识,端端缓缓回过身子,这是两人离别以来,她第一次清楚地看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容清润憔悴,他的目光温柔执着,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蒙上的一层朦胧的光晕。这一瞬间又让端端迷惑,眼前到底是真实,还是她病中幻想出来的情境?
幸好从厨房走出来的润凤惊醒了她,润凤端出两碗面放在茶几上,向端端说:“你生病这几天,一直没正经吃东西。有什么话,等吃完了面再说。”又对兰生道:“夏老板,你也尝尝我的手艺。”说罢又转身向厨房走去。
端端心下惶然,忙牵住润凤的手,“润凤,你别走。”
润凤轻轻扯开她,微笑说:“我去收拾好了就过来。”
兰生坐到沙发前,拿起一双筷子递向端端,“先吃东西吧。”
端端走过来,接了筷子坐下,兰生已经端起碗,迅速吃了起来。端端也挑起面条,送入口中。刚出锅的面条,瓷碗烫手,他竟然没有感觉似的,紧紧捧着碗,大口地吃着。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表情。过了半晌,听到他的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吃打卤面?我搓好面条,你去下锅,那天的卤又稠又香。”
端端思绪飘摇,“当然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他轻声道:“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端端在心里说,我也是。
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滴到面碗里,她挑着面条努力吃着,可是喉头哽住了,怎么咽也咽不下。
兰生忽然放下碗,微笑说:“这面怎么有点咸,大概筱老板的盐放多了。”
端端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了面孔。他的声音梦呓一般传来,“我到处找不到你,就会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担心你会不会遇到坏人,或者生了病没人理,越是害怕,越是往糟糕的地方上去想,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有一次梦见你倒在街头,汽车对着你开过来,我想跑过去救你,却怎么也挪不动脚,然后就被吓醒了。”他红着眼圈望定她,“端端,你也梦到过我吗?”
端端哽咽着点头,只听他缓缓道:“在找到你以前,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劝你求你,你才肯和我一起回去。可是——我现在的想法却变过了。”
端端完全怔住了,抬头凝视,他却垂着眼睑,不与她对视。
他的语声痛楚中带着苦涩,“自从我们在一起,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这是错的,是不应该的。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名声、前途,我也不是很在乎,我只希望能在你最艰难的时候帮到你,能够和你相互陪伴好好过这一辈子。可是原来我错了,那根本不是你最难的时候,你最难的时候是现在,是你离开北京后的这段日子,是我亲手把你推到这个艰难的境地。让你一个娇弱的小姐在外面飘泊流落,受尽折磨……”
端端不住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抬眼间,却看见旁边矗立的红木衣橱镶着的玻璃镜中,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破旧污浊的棉袍,凌乱干枯的头发,她竟邋遢落魄到这般地步,怪不得冯氏憎恶嫌弃,她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忘了言语。
兰生却在望着她,目光悲伤,“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算离了婚,和家里闹僵,仍然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怎么至于背井离乡,受这些磨难?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强求不属于自己的缘分,井蛙不知己身渺小,夏兰生一样高看了自己的能力,做人不肯安守本份,终会受到上天的惩罚。”他闭了闭眼,“这惩罚,我真的受够了。所以——我决定放手!”
端端周身一震,见兰生已经站起身来,向她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走到门前拎起皮箱,语声沉静:“林小姐,从这一刻开始,我不会再纠缠你,你也不必躲我,更不要因为我,来影响你未来的任何决定。你回不回北京,什么时候回去,都是你自己的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夏兰生和林端端,从今以后,再不相干。”
说罢不再回头,推门而出,门声响过,脚步渐去渐远。
润凤听到门声跑出来,看了端端一眼,忙追了出去,少时颓然而返。端端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像泥塑木雕一般。
当初他说:一花一叶,相依不弃。现在他说:我不会再纠缠你,你也不必躲我。当初他说:你永远是我的,我也永远是你的。现在他说:夏兰生和林端端,从今往后,再无相干。
这样的结局真好,不是吗?他终于想明白了,不管是她连累了他,还是他连累了她,两个人在一起,终究是没有好处的。这不是正是她所希望的吗?从此斩断羁绊,他可以安心唱戏,她也是另一番海阔天空。
除死无大事,人总要活下去。她望向镜子,对着那个邋遢瘦弱的女人说,没关系,林端端,你还可以听他的唱片,看他的新闻,和千千万万爱他戏的人一样,只要他站在舞台上,他就是仍然是你的,前提是你要养好身体。她端起面碗,重新吃起来,吃得和刚才的兰生一样大口。
润凤走近,对着她叹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若是早知道……”
端端认真地挑起面条,放入口中咀嚼,微笑说:“面条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