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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三十三、岂无他人,唯子之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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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生回京前,有天津士绅请他吃饭,也邀了润凤,还有一些报界中人,润凤深知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自己此刻的风光不过昙花一现,只有兰生带着她在京里公卿名流的堂会上扎扎实实唱几回大轴戏,那红角的身份才算占稳。
李永胜给兰生安排的行程本来极紧,但兰生每行至一地,总要托报馆的人打听端端的踪迹,有时听来一个假消息,一耽搁就是十多天。他和天津报界交往虽不密,但也有几位关系不错的朋友,替他一直登广告,又帮忙四处打听。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一再失望,这滋味也实在让人不堪禁受。
人到齐后,大家寒喧一阵,就敬起酒来。因兰生量浅,李永胜的酒量却颇能周旋一阵,不想这次席上遇上两位酒坛健将,几个回和拼下来,竟有些支撑不住,兰生便扶着他到隔壁房间休息。饭后支起牌局,兰生打了几把就退下来,席上另有人代为应酬,好在众人赌得兴起,也不怎么寻他。
兰生闭着眼靠在椅子上,身旁只有李永胜有节奏的呼噜声。这半年来,吃饭、睡觉、唱戏、应酬,一个机械的自己在完美地表演着这一切,只有在静室独处时,另一个自己才走出来,焦灼、无力、痛哭、甚至癫狂。
听人说,如果痛苦并不因为时间流逝而减轻,或许只是时间不够久,那么端端你告诉我,要过多久,我才可以不这么痛?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有脚步轻轻响起,睁眼看见一个女郎拿了一件皮袍站在面前,对上他的目光微笑说:“我还以为夏老板睡着了,怕你着凉。”正是刚才同席的坤伶筱玉芳,他也知道她另一个名字叫梁润凤。
兰生说一声多谢,直起身子,“筱老板不打牌么?”
“打得不好就不打了。”润凤脸颊晕红,似有三分醉意,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这酒劲儿真大,我真怕一会儿像你们这位先生一样。”说着向李永胜努努嘴。“夏老板你和我说说话好吗,让我别犯困。”
兰生不能逐客,也不便单独留下她和李永胜一起,便找了京津两地新上的几出戏来说。润凤目光闪闪:“夏老板,你说我也去北京唱戏,怎么样?”
兰生照实说:“北京名角太多,不大容易唱出来。”
润凤幽幽道:“没人帮忙当然不行,如果夏老板你肯帮手,不就容易了吗?
兰生不解她的意思,班里请坤伶唱二牌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是想合作同台,双旦并重,便道:“像《樊江关》的这样的戏码,总是有限的。”
“我可不敢和夏老板唱《樊江关》,这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座上还不得叫倒好儿。我是说——”润凤低头笑了一下,又转眸看了兰生一眼,“我是想您反串和我配几出戏。如果您答应,下月这边合约到期,我就不再续了。”
兰生不由想起那次端端约他吃饭,席上也曾提过反串戏,当时这位筱老板还是林秘书长的四姨太,这短短几年这中,沧海桑田,人事几换,真让人不能不感慨。他向来念旧,记得润凤当初的好处,不忍拒绝,“如果筱老板不嫌弃,我的时间又能凑得上,倒也可以合作几出戏。”
润凤满面春风,只望着兰生笑,“那真要多谢夏老板了。”
两人天津堂会上曾合作过一次,兰生知道问题所在,思及细节,又道:“只是有些戏,不只咱们的唱法不一样,就连唱词本子也不尽相同,堂会那天时间太仓促,对得不是很好,只怕懂戏的都能听得出来。”
润凤抿嘴笑道:“所以今后夏老板你要多提点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人赶下台。”眼光在兰生身上扫了扫,“这屋子里暖气虽足,外面可真冷呢,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知不觉间,已将‘您’字换成了‘你’。
兰生一怔道,“出入都坐汽车,也不怎么冷。”
润凤声音更柔了几分,“跟包都粗心大意的,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亲人好,比方说天冷了加件衣裳,也有人提个醒儿。像咱们吃戏饭的,身边奉承的人虽多,又有几个是能是真心?总要自己人才能懂得自己人,夏老板你说是不是?”
兰生又是吃惊,又是尴尬,她的话极是含蓄,拒绝的话也难措辞,沉吟道:“朋友交往,也不必强分是不是行内行外,比如耿五哥是好朋友,宋先生也一样是好朋友。”
“你这人呀。”润凤嗔了一句,从衣襟上解下手帕,在手指上缓缓缠绕,自然而然带出一种女儿家的娇羞态度,“我说的又不是朋友,而是身边最最亲近的那一个,只有同行才会彼此真心怜惜,你知道我的辛苦,我明白你的难处,平时遇上什么包厢请客、应酬饭局,也不会瞎犯疑心吃飞醋。若是换个坏脾气的娇小姐,怕不要和你闹翻天?这种人啊,只怕心里也未必瞧得起咱们这些唱戏的。”
兰生抬眼,见她穿了件浅粉色旗袍,项上珠链,耳畔明铛,显然着意修饰过,一双眼正水光潋滟地望着自己。想起初识润凤,也是和端端在一起,端端还是男装打扮,两人合拍一支”小桃红”
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兰生神思恍惚,轻声道:“我曾经认识一位小姐,她的脾气是不好,但她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也是真心的怜惜我……”
润凤脸色由红转白,手指上缠绕的帕子几乎要扯破,咬唇问道:“她……是谁?”
兰生回神,蓦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筱老板曾是端端的庶母,当初林绍钧去世后,她就离开林家,不知她心里对林家、对端端到底怎样一种想法,如果只是自己的事,交浅言深倒也罢了,可其中牵涉到端端,又是儿女私事,如何能轻易说给外人听。于是垂下眼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无以为继,兰生心中颇感歉意,想了想道:“下月我在北京有几处堂会,筱老板如果能过来,我们可以合作一两出戏。”
润凤缓慢地将手帕掖好,重新抬头时,脸上的神色已放得十分从容,好像刚才的尴尬并不存在,不过是说了两句玩笑话似的。
她向兰生笑了一笑,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戏本子,“您刚才说,咱们的唱本子不一样,不如您给我说说是哪几处,我这个月在这边也照这个演,到时候去北京,咱们再配合就默契自然了。”
兰生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把戏本接了过来,这出戏原是宋鉴铭新编给兰生的,一上演就大红,各地流传搬演,不过台下传出的偷师的本子,缺漏错讹,所在多有,润凤拿出这本子,名为对戏,实际上简直是当面和兰生要这本新戏了。
兰生并不说破,也打算仔细说几场给她听,不想本子一翻开,顿觉耳畔轰鸣,好像有巨雷闪电当头劈下,劈得眼前一阵眩晕,却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笔字连行带草,熟悉非常,正是端端的笔迹,当日的曲本子和留书还在案头,这摩挲过不知多少遍的字迹想不到在此时此刻重又亲睹,强自抑住声音的颤抖道:“这……这本子是谁写的?”
润凤只疑他责怪偷师,脸上一红,啜嚅道:“传抄的本子,我……我表弟写的。实在是你的戏好,我们也是跟别人抄的……”
兰生却打断她的解释,迭声问:“表弟?那个替你拉胡琴的表弟?”怪不得当初听到那胡琴声时,心中会有一种的说不出的异样感受,胡琴、剧本、男装,一切终于连贯起来,他心急如焚,“她是不是姓林?是不是林家四小姐?”
润凤被这连珠炮的追问惊呆了,李永胜也醒来,瞪大眼睛望着兰生。
兰生却又是欢喜,又是悲怮,只喃喃道:“我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