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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伶人扣·三 ...

  •   黑暗中隐藏的未知通常是人类心底最深处恐惧的由来,恐怖片里迎面扑来的异型怪物带给人强烈刺激,但真正的恐惧感经常伴随着空无一人的阴暗场景、浓雾般的寂静而生,看不见的东西,最让人发狂。
      但那只是对某些人类而言。
      那条安静幽暗的走廊在非人者眼中是另外一个样子。连通后台的部分布满杂乱痕迹,很像脚印,在暗处隐隐发光,柳思说:“这是上次演出,有人把多余布景暂放在这里留下的。”
      硬木地板上延伸向深处的几排痕迹闪着荧光,那也是人类的气息,十天或者更久以前有人到过这里,但不会超过一个月,否则残留的印记就会模糊得看不清,就像附着在墙壁和门把手上那些雾气似的东西,它们经年累月滞留在此已经成为剧院自身记忆的一部分。
      “像这种地方,如果你们从来没有遇到怪事,那反而是最奇怪的事情。”姜詹习惯性地冷笑起来。老剧院当初选址并没有什么不妥,此地虽然算不上旺门庭的吉地,好歹也是中规中矩,只可惜建筑设计时却出了问题。舞台设计得过小,整个观众席呈倾斜角度向前方压上去,其间还伫立着六个巨大柱子支撑楼座,这更扰乱了剧场内的气息流通。多少年来,舞台上不断上演悲欢离合,又有多少人在台下为此全情投入,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那些纷乱奔走的气被奇怪的建筑割据禁锢住经由时间的洗礼之后,像原始森林的层层腐叶累积沉淀,一旦被搅动,哪怕其中仅有一两成造成实际影响也足以令这里不得安宁。
      换言之,这剧院到现在才开始闹鬼,那真是匪夷所思。
      柳思干笑两声,她作为修行多年的妖怪对这些人类带来的麻烦实在无能为力,结果还要去找那个会热心向人推销骨灰盒的道士求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幸好只有虞嫣知道这件事。住在道士家里的妖怪,收留妖怪的道士,他们在这座城市是异类中的异类,一直保持着半隐居状态,属于妖怪们眼中的神秘人物。但妖怪们的好奇心仅止于揣摩虞嫣的原形,对于更深层的问题,他们没兴趣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她指着走廊深处的阴影说就是那里,上次她追过去想看清楚究竟什么东西捣乱,结果遇到看不见的壁垒无功而返。
      “妖怪也会被鬼打墙困住么?”
      “咳……技不如人,让你见笑了。”柳思对姜詹的恶劣性格未曾形成完整认识,在他的嘲弄眼神之下脸色红了又白,憋了半天才说出句“见笑”。
      此时姜詹还没有意识到这里究竟有些什么,仅从柳思的话里判断可能有个留恋人世的魂魄四处游荡,穿了戏服旁若无人地唱一曲贵妃醉酒,没有实际伤害到任何人——所以那些俗人们自寻烦恼的恐慌更显得可笑得要命。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很有些轻敌了。
      果然如柳思说的那样,越往走廊深处阻力越强,紧接着就有一些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白色烟雾从剧院年久失修的门板、地板、天花板的缝隙间挤出身来,这东西看起来像修行不及格的术士释放出的法术,夹杂着人类强烈的负面情感,潮湿阴冷而粘稠,四肢仿佛陷入过期霉变的糖稀发酵池中一般挣扎不得。柳思再次感觉到熟悉的窒息,妖怪的执念和人类的怨念表达的方式有很大不同,一般说来,妖怪的感情绝没有人类那么强烈,他们的爱或者恨总是带着孩子气的游戏心态,很少有那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决绝。当入世时入世,抽身时绝不拖泥带水,那才是妖怪们遵循的道德规范。可惜,对这种虽然老套却无比经典的恐怖场面,姜詹的反应几乎是鬼片爱好者所能完成的最佳效果,食指轻轻晃动,像把玩烟圈那样,让身前企图缠绕住自己身体的白雾在面前盘旋出一个个几近完美的同心圆,同时还不忘冷笑着做出不负责任的评语:“真是没有创意的老把戏啊,难道把这些白雾变成恐怖片中常见的杀人烟雾是很难克服的技术障碍么?”
      真要那样,恐怕此地此刻也没有“人”供那些烟雾杀。
      总之,他唯恐天下不乱就是了。
      薄雾那忘情的缠绵缱绻压迫得柳思和虞嫣都喘不过气,打扮齐整仿佛随时可以步入某高层办公楼打卡上班的道士散步般轻松地踱到墙边,一面打开隐蔽着消防栓阀门的柜子一面扭过头去问正努力地驱赶着雾气纠缠的虞嫣:“你还记得怪哉么?”
      虞嫣眨眨眼睛,答道:“是怨气之虫?”
      传说汉武帝曾遇到过一种怪虫,问及东方朔,说是此虫名叫怪哉,由无辜被关入监狱的人们悲怨之心所生,当年东方大夫回答的解决之道倒也简单,他说:“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总之不管因何生愁,喝酒喝到饱以后绝对什么烦恼也不剩,的确是东方朔惯用的经典方案。
      他以食指疾书,片刻间墨迹淋漓的八个字“仪狄何在,杜康速来”留在阀门上,不用墨水而留下印记,算是道士们喜欢玩弄的戏法之一。两个妖怪对视着心里都在想这道士该不是打算用水龙头来冲刷怨气吧?那可真是前所未闻的驱邪术。
      他把接好的水带丢给柳思,命令她控制方向,消防栓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人动过,锈蚀得厉害,姜詹拧开阀门,从底下管道里传来凄厉风声,下一秒,琥珀色的液体喷涌而出,然后无视物理常规地分散做无数细小的酒滴,在狭窄走廊中弥漫成蒙蒙烟雨。
      那可不是水,空气里顿时弥漫着馥郁香气,虞嫣伸手接一点尝了尝,笑言:“这是黄酒,道士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场情景剧的始作俑者笑而不答,自顾自哼唱起奇怪的曲调,脚下轻轻踏起鼓点,在酒雨和烟雾交错的空间中用几近轻佻的欢快步伐转动着身体。妖怪们最初还以为他在唱着步虚词踏乾转坤,细听下去发现才不是那回事。如果把那些别扭的转音和腔调都忽略掉,那曲子应该是叫做《雨中曲》的老歌舞片里著名的片段,被他随口唱来完全变了味道,一开始还分辨不出,光觉得音调古怪,至于演唱者本人则更让人感觉不着调。
      电影的场景里男主角提着伞在雨中跳跃,淋得浑身湿透,故意踩出整片水花,把伞当作情绪道具挥舞着,肆无忌惮,忘情而舞,他刚刚向心爱的女子表白成功,因此疯狂。而姜詹的狂态明显不属于那种可以被原谅的幸福借口,他唱的歌词似乎也不是原装的,至少不是英语。
      虞嫣凝神听了半天,忍不住发问:“道士,你在唱什么鬼东西?”
      “祝酒诗啊。”他向虞嫣伸出手,她心有灵犀地牵住。
      “第一句是什么?”
      姜詹拉拉领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从头唱起,这回咬字清晰,刻意要让她们听个明白:“燃犀照夜,荐以羽觞。”
      燃烧犀角相照,可以窥视幽明一角,他大概是把自己的野心现场注入这祝酒诗里,慨然高歌,那一瞬,如果忽略那身满街批发的古板装束倒真称得上风姿华美。
      “纵有嘉客,无酒难赏。闻清比圣,杯高壶旷。糜愁散怨,酹汝杜康。”
      他大声唱给躲在某处的怨气源头听,歌词雅致古典,曲调却是西洋电影插曲,满脸捉狭之意。
      柳思以手支额,觉得头大如斗。她没想到这个道士外表看来一副专业人士的模样,骨子里竟然浮浪至此。他学魏晋名士未免有点学过头了吧?!
      先前压迫身体的黏稠雾气果然随酒雨开始缓慢消散,看起来却让人联想到一点点渗进下水道的清洁剂泡沫。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阿瞒确实没有说错,充斥四处的纷乱气息再也无法聚集成形,残雾在姜詹美国式的踢踏舞步间随波逐流、亦步亦趋。而这一切落在本市当红女旦的眼里,则是常做高洁风雅姿态的道士在蒙蒙酒雨中翩跹前行,拉着虞嫣似乎打算要一同振袖起舞,把名士风流学了十足,只可惜配合那身严谨的上班族着装更显得不搭调。当然,如果他穿着金丝绣边的绯色法衣来做这些事,那也不见得场面会协调多少。《雨中曲》,酒雨,拉着妖怪共舞的道士,柳思不知道究竟是原先的那个鬼魂比较危险还是他们俩比较危险。
      姜詹用标准的探戈动作把虞嫣甩到身侧,她在原地转了两圈,微扬手呼地撑开红艳纸伞,映得脸颊绯红,只差摆个人比花娇状,柳思傻在当场,看她哈哈大笑着扭身回到姜詹身旁,伞一收两手空空,像刻意编排的魔术表演,又像是舞会上的余兴节目。
      酒雨慢慢停了。柳思终于在无可奈何中了解到什么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原来种族的不同也不能成为阻碍理由。

      走廊尽头仍是与两边相同的木门,虞嫣抢先窜过去握住门把,黄铜制的把手冰冷刺骨,倒像是刚才冰窖里捞出来的,一瞬间就把她手掌和黄铜粘在一起。她面不改色地转动雕花把手,门纹丝不动。这块金属物半点不受她控制,像是被施了咒术,刚一迟疑,掌心皮肉与黄铜粘得更牢,竟然分不开了。她用力扯了几回,疼得肉快要扯脱了似的也没能脱身,却看见手指逐渐没入黄铜中,动弹不得。平日里她偶尔也这么做来消遣,恐怕姜詹还没有看出异样。
      那扇门仿佛竟变做了个会吃人的怪物。
      “道士,这门在吃我的手……”她慌了神,开口求助,却发现嘴里吐出团团白雾,仿佛数九寒冬站在户外,她并不觉得冷,看姜詹和柳思的样子并不像是周围温度突然降低,难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小虞,静心。”姜詹一边低声嘱咐一边并起右手食指中指按在她的手背上,肌肤接触的瞬间,无论怎么看都像个平凡上班族的男人不期然地打了激灵。虞嫣的身体像冰,换做常人不知道能否撑得住,还好是她,不然就算不被冻死,握住门把的那只手恐怕是保不住的。
      姜詹的身体温暖,手指多接触一分虞嫣就觉得手心里刺骨的寒意减少一分,她刚才还吓得要发抖,感觉到那温度才缓过劲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大概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静心”,不晓得脑袋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姜詹没空斥责她,张开五指用力握住虞嫣的手一点点自门上抽离。这门并没有生命,只恐怕门本身已成了个通往异界的接点,像虞嫣那样冒冒失失地冲过去,一旦被吸住不晓得会被送往什么地方,也许再也回不来。她在这方面缺乏经验,这个妖怪对任何法术的修行和学习都没有热情,哪怕姜詹拿白日飞升的美好远景诱惑之,她也表现得好像面对东邻女的柳下惠,坐怀不乱,该胡闹的胡闹,该偷懒的偷懒,吃喝玩乐无所不为。再说,某个自命邪道的男人虽然好为人师,自身却绝对是“精进修行”之类词汇的绝缘体,完全起不到表率作用,倒是个反面典型。
      手离开门把,她的体温迅速恢复正常,惟有脸色还是苍白的。如果刚才姜詹没有及时救她,也许虞嫣就被那扇门吞噬了。不管是人还是妖怪,对于“被吃掉”这件事总是怀着深刻恐惧,毕竟谁也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她蹭到姜詹身边,惨兮兮地发问:“门里藏着大妖怪么?好象要把我一口吞掉的样子。”
      “你连内丹都没有,有什么好吃的?这门里的怪异不过是雕虫小技,你如果听话也不会遇到危险,是不是下次我别来救你,让你吃一回苦头才会乖一点?”他言语里的威胁之意鲜明无比,虞嫣退到角落里蹲下缩成一团装可怜,嘴里反复念叨着道士是坏人,心里明白若不是姜詹救她,那边的蟒蛇妖怪绝对是靠不住的,搞不好这回真要吃大苦头。但可怜模样总是要装一装,不然道士觉得无趣,她自己也会觉得不甘心。
      气流冲击下木门发出凄厉刺耳的噪声既而门户大开,门里漆黑一片,模模糊糊有些家具的影子,这里似乎用来堆放杂物和旧家具,并无异状。难道所有的变故皆源自那扇连接了异界的门,门里的房间完全没受到影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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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伶人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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