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12、伶人扣·一

　　虞嫣最喜欢的日子，是晴朗而无所事事的休息日。凌晨爬到客厅躺在窗户下面，看天一点点亮起来，天色从墨色转成蓝黑一直稀释到明亮的蔚蓝，窗外突然有鸟儿鸣唱，阳光开始撒在小区绿化带的玉兰树上，一切都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只有她始终是清醒的。那时她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得到了新生，神清气爽。
　　这个热爱华丽俗艳事物的女性，或者说雌性妖怪，她的生活方式与普通人截然不同。首先，睡眠对她没有任何必要，而食物的概念也与人类完全不同，她的情况特殊，这点姜詹从最初就意识到了。大概唯一可以放心的是，虞嫣和某些执念强烈的妖怪没有任何可比性，她既缺乏野心又绝少欲望，那具人形外壳里所容纳的，大概只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那并不是说她就是无害的妖怪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无害的妖怪这回事，所有的妖怪对人类都是有害的，他们固执，不可理喻，任性又不讲道理。至少，人类所抱持的信念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他们游离于人所规定的准则之外，话说回来，谁规定那些非人者就必须遵循人的规则行事呢？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原本是他们的天性，虽然越往后世加诸于他们身上的束缚和威胁就越多，他们不得不习惯如履薄冰的生活方式，学着与日渐强悍起来的人类共生。另一方面，也要与人类所掌控的现代文明共生。虞嫣对现代通讯工具——手机的热爱超越了人类与妖怪的种族界限，在勤于收发短信这点上，她和正常的年轻女性没有任何区别。从天亮到现在，她始终窝在窗户底下那块地方，话没说几句，手机提示音倒是响个不停，姜詹早就不管她，自己出门忙去了。
　　窗外阳光强烈明亮，夏季清晨的凉爽比露水更短暂，鸟儿的叽叽喳喳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将房门擂得震天响。
　　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喊：“虞姐姐……”那腔调还有点迂回宛转，像是在戏台子上拿腔作势。
　　虞嫣奸笑着去开门，两人刚照面先伸手用力捏外面那个女孩子的脸，然后才打招呼：“嗨，蛇肉火锅！”
　　被叫做蛇肉火锅的少女，最吸引人的是那双明亮灵动的大眼睛，身材苗条纤长，比虞嫣高出半个头不止，算得上是个美人坯子。看着虞嫣的吊诡笑容，她一惊，问：“那，那个道士呢？”
　　“道士么？他买菜去了。嘿嘿，早知道他不必出去，我们中午可以吃蛇锅啊。”虞嫣笑得更不知所谓。
　　说曹操，曹操到，经不住妖怪念叨的道士提了两个超市塑胶袋，一副标准的优良家居好男人形象步上楼梯，看见自己家门口两个妖怪纠缠一处，锐利视线四下一扫，注意力立刻聚集到少女身上。
　　“哎呀，这不是上回的□□妖怪么？”
　　少女终于无法忍耐他们两个的蔑视，愤怒地跳起来表示抗议：“我不是□□妖怪！也不是蛇肉火锅！我叫柳思！”
　　“柳丝？蟒蛇妖怪叫柳丝吗……给你起名字的人故意开玩笑？”虽然都是条状物，水缸粗的蟒蛇和纤细柳丝，应该不是同一层面上存在的造物，姜詹用颇玩味的眼神打量她。他们并不是今天才初次见面，上次虞嫣拉他去荷塘喝酒，就是这个蟒蛇妖怪居然以视死如归的精神跑来问他虞嫣的真身是什么，据说本市的妖怪们已经开了盘口在赌他家里的这只妖怪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闲极无聊时的八卦精神，和人类已经不相上下。
　　柳思继续大声抗议：“我这是思想的思！”
　　虞嫣不等柳思话说完就把她拖进家门，这蟒蛇妖怪虽然向道士怒吼，身体却完全蜷缩在铁门后面——也亏她能用人类外表盘踞成那个姿势，如果被邻居看到，搞不好以为是江湖卖艺班底正现场表演杂技柔术。
　　“小虞，你的妖怪朋友们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位置啊？”
　　虞嫣正手忙脚乱地把扭曲成团状的蟒蛇妖怪按人的形体重新舒展开，听出他话里的冰冷意味，直接打了个冷颤，“呃……那个，小蛇她今天并不是我的妖怪朋友的身份来找我，而是以事件当事人的身份来找你的。”
　　说是事件，不如说是麻烦，而且多半是非人者引发的麻烦。只是难得遇到妖怪跑来请求帮助，这就颇值得揣摩了。
　　他微笑着：“怎么，难道是哪个井里的龙王看中了你，要抢你回去做新娘吗？还是某个无良的法师要夺你的内丹？要不然，你想求我帮你度过劫数么？一般说来，天庭很卖得道人士的账。”
　　姜詹把袋子里的菜提进厨房，看起来倒不像得道人士，完全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新世纪好男人。
　　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虞嫣装得纯洁无比，问：“你什么时候得道？”
　　姜詹冷笑反问：“腐烂外道算不算得道？”
　　“等会真要找你救命反而一起被雷轰了就不好玩了……”虞嫣喃喃，换来一贯自称邪道的男人阴沉一瞥。
　　“小虞，你不该让她来。”他面沉如水，明显有些不快。他们是两个世界中间的隐居者，早就说好了不随便在任何一边介入太深。所以对略微知道他事情的人来说，他只是个奇怪的道士，而对于本地的妖怪来说，虞嫣也是个神秘的家伙。
　　“别看小蛇那个样子，她可是本市戏曲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是吧，京剧团的红角小姐。”
　　“其实……目前还只是半红不黑的状态罢了。”柳思红了红脸，对那种赞誉很不习惯。
　　“呐，道士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为什么她这样的蟒蛇妖怪要到京剧团去呢？这里面有个很感人的故事……”
　　姜詹无视她们转移话题缓和气氛的企图，直接拒绝：“我不喜欢插手过多，如果只是剧院的风水之类的事情，你随便找个人就行了。”
　　“其实，那和剧院真的有点关系……”
　　“呃？剧院闹鬼？！”虞嫣配合着惊叫，说到剧院，不论侦探故事还是灵异小说里，这总是少不了的重要舞台，她虽然不喜欢鬼片，可耳濡目染这么久，闭上眼睛都能把那些常用的桥段场景说个八九不离十，“难道是歌剧魅影？不对，你们是京剧团……”
　　柳思点头：“最初见到的人是我们冯团长，接下去两天时间，撞见那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事后一问，我们团里每个人几乎都碰见过，是个贵妃醉酒里杨贵妃打扮的旦角，不说话光念白唱词，全是戏里的东西。不等你过去看清楚，就烟雾一般散了。”
　　梨园行当里本来就有些奇怪的规则，像是扮关公神佛之类角色事先必须净身，后台不准打伞，穿戏服要上玉带时必须从左往右插，从右往左插则内行人称之为白虎，是大忌。他们必须遵守的禁忌比常人多，遇到怪事后的反应也比常人激烈得多。
　　柳思看着他们叹气：“到第三个晚上，大家说什么都不肯登台了，甚至连剧院都不愿意去，任由冯团长好说歹说，一点作用也没有，最后只能贴出通告暂停演出。”
　　“你这样修行多年的妖怪居然也怕鬼么？岂不是和小虞一样？”
　　虞嫣趴在边上听着，忍不住澄清事实：“我不怕鬼，我只怕鬼片！”
　　“那东西背后的怨气深不见底，我去查看源头的时候，差点被拖进去……”
　　柳思和几个年轻的演员一起遇见那个“杨贵妃”，是在演出第二天的晚上，也就是这个晚上那东西闹得最厉害，开场前就在整个剧场神出鬼没，开场后更是几乎把后台当自己家院子，随时随地冒出来搅局，吓得大家宁愿和团长撕破脸也不肯再来这里。其实，当晚的戏能勉强演完，没有砸了场子，已经是冯团长能控制住的最好结果。
　　当时柳思抛下吓呆了的伙伴，沿着那东西消失时留下的气息寻找问题所在，越往后台深处走越感觉到气压下降，周围的空气仿佛已经不再流动，而是凝结成奶油状的固体，普通人到了这里大概连一步都迈不动。柳思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那里的某些小房间有很长时间没有使用是事实，但之前他们偶尔也会走到这边来，好奇地看看那些木头小门上的雕花和黄铜把手，角落里的灰尘那么厚，好象几十年里从来没有打扫过。这座老剧院刚盖好的时候，这些小房间和外面的走廊应该都是很热闹的，名伶们来来去去，礼物和花束会直接送进来，也许有些狂热戏迷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混进来，好近距离一睹倾慕之人的身姿。
　　因为这个剧院按西洋剧院的形制设计，才有这些小房间。传统的戏园子后台绝对没有这样的隔间，旧时戏班子在后台的座位自有规定的次序，任你如何红得发紫也不得扰乱，这规矩有它的讲究，化妆穿戴的先后顺序必须依照规则进行，那些隔间自然做不了小化妆间，大概当时科班在此演出时也只是作为休息室使用。后来时过境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房间就被封闭起来，再没有用过。
　　虽然不再使用，可柳思从前曾来这里转悠过，并没有发觉到任何异样，甚至从未听人传说过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按理说，如果真的有过任何传闻，大家闲谈时总会露出些许口风，不至于从半点风声都不走漏。
　　“我能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可就是过不去。”柳思继续叹气，“其实，如果拼了命硬闯进去，大概也行得通。”
　　可她何必这么拼命？尽管目前栖身于此，她毕竟是妖怪，与人的世界之间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也许十年，也许是明天，她就会离开了。何况，她还有救兵可以搬。通常而言，妖怪会尽量避开修道者，但是对于让妖怪虞嫣住在自己家里的姜詹，柳思就不那么害怕了。上回姜詹威胁要拿她炼丹，但那也只是威胁而已。会和懒惰妖怪在一起的道士，应该不是危险人物吧？
　　这个不被妖怪视为危险的道士却对此有了兴趣，目光炯炯：“妖怪都无可奈何的鬼魂么？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大多数妖怪的确不擅长和魂魄打交道，石太璞的岳丈家就是好例子。”
　　石太璞的故事载于《聊斋志异》，说的是石太璞学驱鬼之术，后来被狐狸请去，狐翁的二女儿竟然被鬼所迷。鬼魂作祟，连狐女都不放过，也算是奇缘——当然当事人一定不这么想。
　　“戏院啊，还有贵妃醉酒……如果是解放前留下的魂魄，那倒有趣了。”他语气里隐约有了仰慕之意。
　　虞嫣嬉笑着，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思，在旁边忙着怂恿：“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巴不得姜詹说要去，因为她那份好奇心早已在听柳思说剧院的怪事时被激发出来，又不能独自跑去，如果被道士发现，免不了要被抓来狠狠说教。
　　姜詹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盯住她一会，看得虞嫣心里有些发毛了，拿根带子把过长的头发绑起来，然后翻出个玉石质地的小盒子，又找出本线装书，一起丢进袋子里，再回头，恢复那种高深莫测的飘然神态看看那两个妖怪，说：“好，我们这就去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