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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翠禽 -下 ...

  •   借着开车送连碧回家的机会,我也第一次在文家豪宅里做了一回客人。
      文宅的装饰略有点暴发户气息,但还不算过分奢华。占地宽广的院子里铺设着平整的草皮,低矮灌木组合成欧式园林里的传统图案。
      文先生并不大乐意连碧和我过多接触,但还是很礼貌地感谢我把他女儿送了回来。他的未婚妻也出来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她本人比电视上看着要瘦小些,没有化浓妆,反而显得好看了些。她已经大腹便便,快要临盆,脸上神情满足而且骄傲。
      我在报纸上看过她的故事。小明星,演过几部连续剧,出过几张专辑。乘着还年轻美貌,找到一个有钱男人,母凭子贵,嫁入豪门,人生风光得意。
      准文太太俨然已经以文太太自居,客气地对我说:“我们家连碧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我说,“连碧陪着我去南松山游玩,我还要谢谢她呢。”
      “你们去了南松山?”文先生脸色一变。
      “我送叶医生出去。”连碧站了起来。
      等出了大宅子,连碧才说:“爸爸不高兴我去南松山。他最讨厌听人提到翠灵庙,觉得那些人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妈妈以前每次说翠灵鸟给她送青梅的事,爸爸就要发脾气。”
      我们走过文家的花园草地,看到远处有园丁在种树。草地被挖得就像癞狗的皮毛,草皮掀开,露出褐色的泥土。
      “我妈妈不喜欢树木,所以早先家里一株树都没有。那个女人说她五行缺木,爸爸便让人在家里种树。”
      连碧的话里带着冷锐的戏谑。显然她后妈致力于抹去前任的痕迹,替代她成为新的女主人。连碧抗拒,却无能为力。
      “我不会和你父亲提南松山的事。”我对连碧说,“你也放轻松点。等你满了十八岁,你就自由了。”
      连碧低头沉思,然后说:“时间就要到了,我也做好准备了。”
      一连大半个月,我都没再有连碧的消息。我想她或许已经解开了心结,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
      我这小诊所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现在都市人都有一种以看心理医生为荣的嗜好,因为能显示自己可以负担的起不菲的诊金。我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收入颇丰。这样下去,今年过完就可以换一辆新车。
      一日,预约的客人迟到,我闲的无聊,在网上看本地新闻打发时间。
      都市新闻的头条,就是文先生的未婚妻昨日半夜生下一子的消息。
      文先生得偿所愿,文家终于有后。
      这条标题新闻下,还有一条热点新闻,写着“昨日本市惊现传说中的翠灵鸟,网友拍摄上传”。
      我一愣,好奇地点开了。
      手机拍摄效果不好,偏偏又是晚上,画面里大半都是黑糊糊的影像在晃动,人们大呼小叫:“在哪里?拍到了吗?”可观众什么都看不清。
      就这时,一道刺目的亮光划过了所有人的视网膜。宛如一颗流星坠落进大气层,又像一颗燃烧未经的烟花飞过。那团亮光脱着长长的尾巴,翩翩然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亮光的中央,有一点翠绿的颜色。就如同我在图画上看到的那样,如凝玉般,鲜活青翠。
      翠鸟羽翼宽大,尾羽长且飘逸,就和我在图画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模糊晃动的画面里,依旧可以辨别出翠鸟优美的身子。然后它引吭高歌,清越动人的声音即使被手机劣质的麦克风糟蹋过也依旧婉转悦耳,宛如天籁。
      随后,翠鸟南去,一去不返。天际也再无光芒。
      我把视频反复放了许多遍,然后拨通了研究所生物系朋友的电话。
      “你也在看翠灵鸟?”友人一边吃着薯片一边和我同电话,“假的啦!哪里有什么翠灵鸟?去电脑班培训两个月,你我都能作出那种动画效果。小叶你好歹是所里毕业的博士生,不至于堕落到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吧。”
      损友,多说伤身,我干脆地挂上了电话。
      我打开电子邮箱,点了那人的邮件地址,然后写:“你给我的图是从哪来找来的?我想要那本书的名字。家里可有?”
      抱着不会收到回信的的觉悟发出了信。等我给病人看完了病回来,却看到对方回复了。
      我急切地点开,一看:“小姐,信已收到。先生出国开会,归期未定。邮件已转发至他手机。秘书处:王黎芳。”
      工作,工作。满世界飞来飞去,喝着红酒谈生意,脚不着地就是半生。真好奇这人怎么不会撞上空难?
      我做了一晚上的怪梦。梦里翠鸟飞来飞去,忽而变化成人形,青衣长发,面容秀丽,对着我笑,说,谢谢你照顾她。我惊醒,一身汗,天际刚刚有点发白。
      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办公室,安安也正在电脑前看翠鸟的视频。她拉着我问:“拍到的到底是不是翠灵鸟,或者是一只周身发光的绿色大孔雀?”
      “电脑特效而已,哪里有什么翠灵鸟?”我无精打采,吩咐她给我倒一杯黑咖啡。
      安安把咖啡和一张请帖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红色的请帖,俗得喜气洋洋。我在心里发誓,要是哪个高中或者大学同学来告知我要结婚,我定要诅咒他们婚姻熬不过百日就夭折。
      幸好,这是一封生日宴会的请帖。发请帖的是文连碧。

      我从精品店里挑选了一盏漂亮的仿古琉璃灯,督促店员包装好,然后去参加连碧的生日宴会。
      文家小姐的十八岁成人生日宴会,隆重非常。林城稍微排得上号的人都被邀请在列,政客商贾品美酒抽雪茄,年轻人簇拥着舞台上的偶像明星。太太们则围在文太太身边,交口称赞着她的新生儿。
      文家在这短短一个月内已经大变样。天南海北运来的树木占据了原本整齐单调的草坪。它们种得仓促,种得草率,园丁还不得不用木条支撑着它们的身躯。灯光无法照射透树林,里面黑黝黝,仿佛藏着无数鬼魅。
      真不明白文氏夫妇守着这片林子,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我在人群里找到了连碧。
      女孩穿着一身碧绿色轻纱长裙,带着珠宝,十分清瘦,但是浓妆之下,又显得那么美丽动人。她的身边簇拥着几个年轻男孩,都恋慕又热切地注视着她。
      “叶医生,你来啦!”连碧看到我,显得很高兴。
      我送上生日礼物。她笑着说谢谢。眼珠折射着灯光一闪,宛如一颗黄玉。
      “你的眼睛……”
      “好看吗?”连碧冲我眨了眨眼,“我带了最新款的美瞳呢。”
      我松了口气。
      “你见过我的小弟弟了吗?”连碧说,“人人都说他长得和我好像。”
      “你看起来很开心。”我说,“那我就放心多了。”
      “叶医生,你人真好。”连碧笑了笑。
      她拉着我的手,避开宾客,在游泳池边的沙发床上坐下。她踢开高跟鞋,抱着一个水晶果盘,吃着里面鲜红饱满的樱桃。我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轻轻一咬,甜蜜的汁水流了出来。
      连碧问我:“叶医生,你也看过了翠灵鸟显灵的那个视频了吗?”
      我并不是很惊讶,“看是看过了,但是那显然是假的。都市里的流行搞怪就是这样,去年流行僵尸,今年流行怪鸟,谁知道明年又会流行什么。”
      连碧凑了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神秘地说:“我告诉你。那是真的。翠灵鸟是真的。”
      我略微退开了点,“你喝酒了?”
      “相信我。”连碧吃了一颗樱桃,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听到声音,起床下楼,然后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那个女人。”连碧的眼睛里折射着剔透的金色光芒。我不知道她怎么会选这么一款美瞳,看上去十足诡异。
      连碧说,那天夜里,她入睡没有多久,就被婴儿的哭声吵醒了。
      小弟弟带回来后,由保姆带着住在育儿房里。也许是保姆睡得太沉,孩子哭闹不止,竟然没有人去哄他。
      连碧并不爱这个小弟弟,但是她还是起了怜悯之心。于是她下了床,打算去育儿房看个究竟。
      连碧说,她推开育儿室的们,就看到那个女子站在窗下的月光里。
      青纱长裙,墨黑的长发,女子就和庙里看到的塑像一样,有着一张和连碧极其相似的面孔。眉飞入鬓,唇若丹朱,双眸金黄。
      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连碧认得那是她的小弟弟。女子纤长的手指在婴儿眉心一点,孩子立刻停止了哭闹。
      连碧并不害怕。相反,在度过了那么多个惊慌的日夜后,她面对这张相似的面孔,内心出奇地平静安详。她说,我就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
      女子抱着孩子,朝连碧微微一笑,倾国倾城。
      连碧问她,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女子说,当你明白了一切的时候。
      “等等。”我打断了连碧的回忆,“你等着她来接你?”
      连碧金黄的眼眸里带着冷漠的天真,像看着我,又像没有。她说:“我终于明白那个老尼姑的意思了。那个女人,她是我的族人。”
      我的心惶恐不安地跳动着,“是什么族人?”
      连碧神秘地笑了,“叶医生,你人好,我只告诉你。”
      连碧说,我们都是翠灵鸟。
      我听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咕咚一声。冰凉的唾沫从喉咙滑过,落入胃里,胃痉挛着。
      女客们围着新文太太,发出阵阵笑声。整个宴会气氛和乐融融,太平盛世,市面繁荣,人人都无忧无虑。
      “那,后来呢?”我问。
      “她飞走了。”连碧说,“她幻化成巨大的青鸟,飞走了。我记得她的尾羽长而且优美,就像流云一样。她飞上高空,鸣叫了一声,然后飞走了。”
      我下意识地朝新文太太看去。她身边摆放着一个婴儿摇篮,女客们正逗弄着新生的文家小少爷。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碧凑在我耳边,“那不是我弟弟。那女人和我妈妈一样,吃了翠灵鸟的青梅才生下的孩子,孩子自然不是人,是鸟……和我一样……”

      我跌跌撞撞地走过文家的碎石路,漆面的高跟鞋被石子划得伤痕累累。我在路灯下找到了我的车,我可爱的二手小POLO。
      我伏在方向盘上,慢慢等着身上的冷汗发过。然后,我发动了车,同时也拨通了那人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自动转入留言箱。我忿忿地挂断,打电话给他的秘书。
      “先生还未回来。”秘书小姐永远波澜不惊,“小姐有什么事,可以在他的手机里留言,或是由我转达。”
      我问她:“上个月他用邮箱发给我的图,有回音了吗?是哪本书里的?”
      “这事我不清楚,要等先生回来,我会代你——”
      我暴躁地挂断了电话。
      春色浓郁的深夜,我驱车穿过大半个林城,回到了自己的家。
      门廊前的灯通宵亮着,仿佛在等待着游子归来。这是老祖母给我的礼物,是我温暖甜蜜的家。
      我开了一罐啤酒,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静静地喝着。乔比趴在我身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身上的毛。
      夜花在薄雾和月色中绽放,然后从枝间坠落,再被行人踩踏成泥。残香随着夜风飘过城市的上空,飘入熟睡的孩子的梦中。
      我想起了小时候,带我的保姆总和我说,每个孩子都是翠灵鸟送来的礼物,都是受祝福的孩子。
      我曾好奇地问过,为什么它要送我们礼物。我们不送给它什么吗?
      以物易物,是这个社会的公平本质。谁都不会不劳而获。
      我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对着留言箱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我想回家一趟。
      我想念老家宅子里的庭院,想念那几株樱桃树。春天樱花绚烂,夏季来临后,树上又结满鲜红的果子。鸟儿一群群地飞来,在树间跳跃,吃着樱桃。
      小小的我羡慕地看着。有人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我到树下。他摘下一颗红樱桃,放到我的嘴里。
      甜吗?
      我觉得很酸,可是依旧满足而快乐地点头,努力地朝他笑着,就是为了想讨他欢心。
      树上一只正在饱餐的翠鸟停了下来,用它金黄色的眼睛盯着我,忽然长鸣了一声。
      清越悠扬,悦耳动人的鸣叫。
      这不是梦!
      我从床上弹起,头晕脑胀。
      耳边又是一声鸟鸣。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窗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月光在地板上映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鸟的影子。
      我赤着足,走到落地窗前。
      月色皎洁的阳台上,一只体态优美、身躯大如孔雀的翠鸟停歇在铁艺栏杆上。它翠绿的羽毛在月色照耀下,每一根都闪闪发光,仿佛又最上等的翡翠打磨而成。尖尖的鸟喙鲜红如血,一双金黄色的琉璃珠般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
      连碧?
      翠鸟仰起头颅,伸展着纤长而又优美的颈项,长长地鸣叫了一声,宛如天籁。
      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另外一声鸟叫。
      那是它的同伴在呼唤他。
      连碧展开着它巨大的翅膀,遮住了月光。翅膀扇动着,它轻盈地飞了起来。
      我追出阳台,看到翠鸟在我的屋顶盘旋了一圈,然后翅膀用力振动,它折射着月光的身子迅速上升,朝着东方而去。最后,消失在泛着鱼肚白的天际。
      电话声急促地响起,尖锐刺耳,轰炸着我被酒精摧残过的脑子。
      我艰难地伸出声,在床下的手袋里摸出了电话,接通了。
      “叶大医生,你被人凶杀了吗?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没起床?”
      我猛然睁开双眼。
      落地窗大敞着,窗纱飞舞,满地阳光。
      “你的第一个预约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诊所了,你什么时候能赶来?喂?老板?你在听吗?”
      我踩着被太阳嗮得发热的木地板,走到落地窗前。
      阳台上的花草沐浴在阳光中,几个空啤酒罐东歪西倒地被丢弃在角落。街对面的面包店有新鲜出炉,香气袭人。
      我茫然地左顾右盼,不知道此刻是现实,还是另外一个梦。
      风从洞开的窗户涌入。忽然,一根翠绿的羽毛不知道从何处被吹来,在我眼前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飘飘然落在了床上。
      我呆呆地看着那根羽毛,直到乔比兴奋地扑过去,啊呜一口将它含在了嘴里。

      本市富豪文家的大小姐文连碧疾病去世的消息,在都市日报的副版上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版面。黑白照片里,连碧巧笑倩兮,清秀靓丽。不知道多少读者会在看了照片后为她扼腕痛惜。
      葬礼是私下举行的,文家没有邀请任何人。我也都是经过层层通报,才得到文先生的接见。
      短短数日,文家栽种下来的树就已经扎根,冒出新的枝叶,庭院变得像一个大公园。鸟儿十分难得地在这个都市里找到了新的栖息地。它们在枝叶间跳跃,欢唱,筑巢,求偶,繁衍后代。
      我看到各色的鸟儿的身影。天蓝、灰褐、翠绿,每只鸟都小巧机灵,无忧无虑。
      连碧说,她的母亲不喜欢树木。因为有树,鸟儿就会来栖息。而鸟儿会来带走她的孩子。
      前文太太在翠灵庙里许下了心愿,想求得一个孩子。翠灵庙求子灵验,她终于有了一个孩子,可只能养十八年。
      因为那是翠鸟借给她的孩子。像人一样长大,像人一样生活着,可是一旦成年,就会本性毕露。她会褪去人皮,双臂化为翅膀,红喙金眼,振翅高飞,一去不返。
      这是这个年轻的城市里一个相对古老的传说。但是世人的记性总是太短暂,于是传说都渐渐失传。
      我记得连碧那双金色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那时候已经恢复了本性与记忆,她只是在等待,等待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去。
      我坐在文家宽敞舒适的客厅里,喝着连碧当初喜欢喝的蜂蜜柚子茶,一边和文氏夫妇交谈。
      “实在太突然了。”文先生说,“我们甚至来不及把她送医。她之前突然变瘦,也一定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可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都没有好好地关心她。”
      “连碧不会怪你的,老公。”文太太用恰到好处的温情安慰着丈夫。她的悲伤浮于表面,就像汤面冷却的一层油。连碧故世,前文太太的嫁妆,连同连碧的基金,全部重新并入文家财产里。这些,都将归她儿子所有。
      这时候,保姆抱着喂完奶的孩子走出来,递到文太太手里。
      女人侧身接过。一张红符从孩子的襁褓中掉下,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还未来的及仔细看,就被文太太夺了过去。
      “谢谢。”她干巴巴地说着,将红符重新塞回孩子身上的一个小香囊里。
      我这才看清文家这位小少爷的模样。
      刚足月的孩子,已经长出清秀的脸蛋,深深的丹凤眼,红润的嘴唇,不像别的新生儿,他安静乖巧,似乎刚出生就已经洞明了一切。
      我说:“他长得,真像连碧。”
      文太太不语。文先生充满忧伤与怀念地说:“是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连碧。”
      那不是我弟弟。连碧在我耳边说,那女人和我妈妈一样,吃了翠灵鸟的青梅才生下的孩子,孩子自然不是人,是鸟,和我一样。
      南松山里的老尼说,你们都是翠灵鸟的孩子,我能看得出来。
      每年数百妇女去庙里求子,有人失望而归,有人得偿所愿。太太们终于有了孩子,精致漂亮,聪明听话。她们把孩子抚养大,给他们华服美食,给他们呵护疼爱。
      可是,这么美好的孩子,本来就不属于人间。于是等他们一满十八岁,翠灵鸟又会再来把他们带走。
      鸟不舍养育他们的父母,在城市上空引吭高歌,于是引为奇谈。
      林城里,每年又有多少个孩子,活不过十八岁这年?
      连碧的故事似乎到此告一段落。
      都市中,每时每刻都有人上演着悲欢离合。一个美丽富有的少女的逝去,并不比明星的八卦,或是官员的绯闻更有持久力。
      大孩子夭折,新生儿诞生。这个城市总能这样繁衍下去。

      本市臭名昭著的酷暑终于来临。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太阳终日烘烤着高楼和柏油马路。池塘干涸,树木枯萎。整个城市萎靡安静,每一个生灵都在憋着一口气,等待着什么事降临。
      终于,一场暴雨降临,一下便是数日。这就是林城的特色。
      我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听着流行歌手嗓音嘶哑地唱着离别情歌,一边看着雨水是如何冲刷着这座城市。
      这一座钢筋水泥的森林终于又焕发了生机。池水涨满,尘土被洗去,生灵们开始□□,赶在下一个旱季到来之前,繁衍出下一代。
      在城市里苟且偷生的鸟儿们开始撒欢。它们在楼宇间飞翔,在广场上觅食,也继续在楼顶制造出大量的粪便。
      远去的鸟儿已不会回来。留在这里的鸟儿,也找到了自己的乐土。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是我。”
      这一刻,我眼睛湿润。我总觉得我苦苦熬过这每一日,就是为了听到这个声音。
      我张口,太多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我只问:“你回来了吗?”
      “还没有。”那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等你回来吧。”我说,“等你回来,我就回家。”
      那人刻板地说:“不要任性。”
      “我知道。”我微微笑。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发去你的邮箱里了。”
      “什么?”我没有反应过来。
      “我还有事,先挂了。”
      对方随即传来嘟嘟忙音。
      我捏着手机,暗骂坑爹。就算你要参与人类生死存亡的大决议,多说几句又有什么不行?
      我打开电脑,登陆信箱。
      又是一封无字邮件,附有图片一张。两秒下载完毕,打开。
      发黄的纸张和不规则的边缘似曾相识,这是之前那张翠鸟图的背面。
      纸上无画,只有文字数行。
      安安匆匆敲门进来,大声嚷嚷:“老板,我刚才看到一条好奇怪的新闻。南松山因为暴雨发生坍塌,山上的翠灵庙倒了一半。庙门口的那株老梅树也被冲倒了。你猜怎么着?那树是中空的,居然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太吓人了,那树还每年开花结果呢,也不知道是谁吃了那果子。我舅妈说,那树肯定是妖……”
      我知道是谁吃了那些果子。那都是求子心切的女人们。
      翠灵庙前那挂满红符的老梅树,翠灵鸟飞来时会栖息的老梅树。
      翠鸟一族经历了动荡波折,有了新的养育后代的方法。它们借助媒介,将卵防入人类腹中,借腹生子,以保证后代的存活率。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类更加强大的物种?
      我冒着大雨回了家,洗了一个热水澡,披着湿发,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
      乔比担忧地蹭着我,然后跳上我的膝头。我抱着柔软的猫,摸着它干燥的皮毛,思绪飞去很远,回到我的小时候。
      那人牵着我的手,从树上摘下樱桃给我吃。家里樱桃树每年都会结出累累果实,可是家人们吃得很少,多半都进了鸟腹。
      那人对我说,它们需要食物,需要可以繁衍栖息之地。我们如果夺走太多,它们也会夺走我们的。
      人们砍伐了森林,驱逐了翠鸟。鸟在城市上空盘旋鸣叫,悲怆绝望,最终还是只有离开故土远行。然后繁衍本能是自然界中最强大的定律,不为山转,不为水移。鸟儿们终要返回故土养育后代,延续这个种族。人类占据了它们的地盘,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到底是哪一方鸠占鹊巢,这桩公案是不会有结论的。
      记得家里有本《古今奇珍异兽志》,图片多于文字。我幼年发蒙,那人就翻书教我看。
      我曾指着那只翠鸟说,这鸟好漂亮,我也想养一只。
      那人摸着我的头顶,温柔微笑,说,你不能养它。它会把你叼到山林里去吃掉的。
      不过也许这段记忆也是我荒诞的臆想。他何须亲自教导我功课?他又何时对我那么温柔?
      连碧恢复真身,来向我道别,依依不舍地鸣叫而去。她跟随着当初送她来的母亲,返回了它们神秘的栖息地。
      庙塌树倒后,翠灵鸟的传说也随之渐渐销声匿迹。都市里信息更替速度如此之快,新鲜的传说转瞬就替代了旧话。不知道翠灵鸟下一次出现在城市上空会是何时,也不知道来的那一只,会不会是连碧。
      人的温柔可以是幻象,鸟的故事也会是传说。

      翠灵鸟,原生活在原始森林中,以捕食小型哺乳类动物为生。翠灵鸟性狡猾,尤擅模仿伪装。母鸟啄食其他鸟蛋,产蛋以替代之。后人伐林而鸟出。鸟举族远迁徙,然每年不远万里回来产卵繁衍。
      卵酷似青梅,妇人服之,卵附生于人体,十月卵熟,分娩而出。幼鸟生而会模仿,酷似人婴,貌美聪慧。幼鸟长至成熟,恢复本性,蜕皮而复生,跟随母鸟而去。
      ——《古今奇珍异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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