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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八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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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马车载着他们平缓地驶向了柯林医学院,道格拉斯先生早先派人给柯林教授送了封信。教授正在会客室里等他,道格拉斯先生向对方伸出了手。
“柯林教授,您好!”
“道格拉斯先生,您好!您怎么突然过来啦?”
“唉,我正好有些事到伦敦来,所以想来拜见您。”
“非常欢迎。”
“那么这位是德沃特公爵先生,他听说了您的成就,对您的研究非常感兴趣。”
“唉,”柯林教授显然被这个高贵的姓氏给震惊了,“见到您很高兴,公爵先生,真没想到您会莅临寒舍,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教。”
“您这样说太客气了,在这里,您是专家,而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外行人。”
寒暄结束后,柯林教授带着他们上楼参观。柯林医学院是由一幢十七世纪的旧别墅改建的,修葺过的外墙隐隐露出一角斑驳的岩石。一楼是教学教室,二楼是病理标本教室,三楼则是专门的解剖室。从内部看来,并没有丝毫阴沉可怖之处,倒是处处透露出科学的理性和严谨来。
一行人上到三楼,下午的阳光正好,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射进来,映得两边都是一片刺眼的明亮,使得走廊两侧的画像都沐浴在阳光之中。
柯林教授带他们进第一解剖室,房间很大,现在是空荡荡的,福尔马林药水混合着浓郁的檀香味道,在空气里横冲直撞。
“两位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三点钟时有一节解剖教学课。”
但是教授抓紧这个间隙时间与德沃特公爵殷勤地攀谈起来。
“公爵您能来我们医学院实在太荣幸了,而且今天您来得很是时候。要知道,解剖教学课并不是经常能开的。”
“唉,我当然知道,我们大不列颠的法律有规定要求……”
“是的,是的,公爵先生您明白这个那可太好了!可是一年只配给六具尸体这实在是太少了,您瞧,光我这里就有二十来个学生,还不要提伦敦还有上十家私人医科学校呢。”
于是我们这位公爵出于礼节微笑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或许我可以考虑这个提案。”
一具蒙着白布的新鲜尸体躺在停尸床上被助手推了进来,这次是个女人,白布的遮盖下仍能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一些黑色头发从盖尸布下散落下来。采光很好,停尸床旁放着一面大镜子,这是为了方便待会儿老师示范解剖时学生们能够看得更清楚。这里的一切都是静谧而整洁的。
“是个年轻女人,她死于急病。”柯林教授介绍道。
“可怜的人,上帝保佑她灵魂升上天堂!”
道格拉斯先生走过去,戴上手套,掀起盖尸布的一角,于是女人的面庞彻底呈现在眼前了。她静静躺在那里,浓密的卷发像檀木那么黑,一双大眼睛安装在过于紧窄的脸上。
道格拉斯先生吓了一跳,手中的盖尸布差点掉在了地上。
那个黑头发姑娘!那个之前他还劝说她回家的姑娘!他就在不久前见到她时,她还是活着的,美妙而充满生机的,说话时不断眨着一双褐色大眼睛!
但是她现在死去了,她看上去那么安宁、平和,仿佛尚在深深睡梦中就被死神夺去了性命。
德沃特公爵也看见了,他的脸色明显发白了,但他是一位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绅士,并没有失态。
道格拉斯先生没有回头,但他从镜子里察觉到了德沃特公爵的微妙变化,于是主动提出了建议。
“我觉得公爵您还是暂时不要呆在这里的好。”
等这位公爵转身离开后,这位校长才从一旁的工具盘里拿起一把骨剪,刀尖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光芒。
德沃特公爵留在二楼的书房里,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籍,随意地翻阅着,一直到道格拉斯先生敲门进来。
“那么结束了?”
“结束了。”
道格拉斯先生伸出双手给对方看,这上面已经仔细清洗过了,没有一点痕迹。但是公爵还是觉得能闻到血腥气息,这让他难受。
“唉,上帝。”
“刚才一个学生昏过去了,”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这可真……”
“你不觉得可怕吗?那么一位年轻充满活力的姑娘!要命地是,你昨天晚上还亲切地跟她讲过话。”
“我不这么觉得,您知道的,我是一位化学博士。”
“好吧,……道格拉斯先生,”德沃特公爵抬起眸子,盯着对方看,“您可真冷酷无情。”
“您坚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
“那么这位可怜的傻姑娘是自杀了吗?”
这听起来像是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姑娘被情郎残忍抛弃,没有脸面再回到家乡,所以就自寻了短见。
“噢,我认为,看起来不像,至少我想不出她是用什么方法弄死自己的。”
尸体上几乎没有太多挣扎的痕迹,没有刀伤或者大面积的外伤,脖子上没有勒痕,肺部没有积水,肠胃里没有惯常的毒药气味,她的身体几乎是干干净净的。胃里面还残存着少量没有消化完毕的奶油马铃薯,前一天道格拉斯先生大约是晚上十点在白房子旅馆见到这位姑娘端着盘子上楼,从这点来判断,姑娘是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去世的。
“那么她是怎么死的?”
“急病?柯林教授这么认为,某种突发的瘁死,类似于哮喘,也许。不过我并不是医生。”
也许她夜里离开了旅馆,像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野上晃荡,直到死去,然后天亮作为无人认领的尸体被送到了这里。当然也可能是店主夫人早上敲门时发现姑娘已经死掉了。毕竟,耻辱、悲伤和痛苦是足以压倒一个人的意志,甚至摧毁整个神经。
“可怜的姑娘,昨天真应该让她早些动身回家去。”
“我倒是想,如果是我,就算是死,我会比较情愿去跳泰晤士河的。我知道从这里走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就有一个绝佳的投水处。上帝明文禁止我们自行了结生命,但是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倒霉鬼,前仆后继地往泰晤士河里跳。往河里跳简直是双重保险,不是被溺死就是得被熏死。”
“得了吧,这位姑娘恐怕不像你那么熟悉伦敦。”
“可是她说过她要找主教桥大街,虽然那地方已经不在了,但是她总会沿着河走过去看看,不是吗?投水的好处就在于,至少据我所知,医学院解剖室并不欢迎溺死的尸体,因为它们往往被泡得肿胀变形。”
道格拉斯先生轻松地说着,他的眼神追逐着他那位高贵同伴的漂亮蓝眼睛。
但是他那位高贵同伴永远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前,道格拉斯先生也曾经一个人沿着泰晤士河畔走了很久。那时他还很年轻,他正深陷入对他那位高贵朋友的感情中不能自拔,罪恶和自责每日每夜都纠缠着他,那时他的叔父写信说将终止对他的资助,而他的父亲早先于一场投机破产中自杀了,留给年轻人的只有一笔债务,那时或许还有学业上的踯躅不前吧,某位伟大导师毫不留情枪毙了他的小小发现。独自站在河边,他踌躇、苦闷,内心的烦恼快把他整个吞噬啦。他比以前更憎恨他身边那个无忧无虑的蓝眼睛的年轻人啦。那个年轻人生下来就拥有高贵的姓氏和数不清的田产,尽情享受着被爱,被拥戴,一切都理所当然般。他那种随意流露出来的天真和温柔,在道格拉斯先生看来格外残忍。
“别提那个,可是为什么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即使她是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不能由济贫会安排她下葬吗?”
“天真的人!”道格拉斯先生哼了一声,“问题是,即使是将她入殓,最后还是会被挖出来摆上解剖台的。你知道的,伦敦这些医学院里的教授盼望尸体的热望并不比姑娘爱着小伙子的疯狂少多少!”
“上帝。”
“要命的是,盗尸并不犯法。您知道的,掘墓盗取陪葬的财物衣服是足够上绞刑架的重罪,但是尸体可不在此列。而且,您猜一具尸体能值多少钱?”
“我想不出来。”
“每具十英镑。他们活着时绝对不值这个价,我向您保证,公爵先生。”
“十英镑?!上帝,一匹上等的康沃尔骏马还不到二十镑!这可真是桩一本万利的买卖,我在美国棉花种植园里的投资都挣不了这个比例!除了实在有点儿不体面。”
公爵摇摇头,往书房的窗外看去。蔚蓝天空下,能看到远处一大片十字架如手臂般林立着。近些地方则是柯林医学院的花园,一个园丁正在浇花。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
“你瞧,雅各,这些蔷薇开得可真漂亮。”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德沃特公爵的侧脸,因为鼻子的缘故,公爵先生的侧面线条非常明显。
“冒昧地说,刚才柯林教授夸奖您的手骨很漂亮。”
“唉?”公爵先生眉头微皱了一下,“那我可真荣幸。”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抓住德沃特公爵的肩,按到一边的书架上,侧脸去吻他。他这一下稍微有点用力,让这位公爵瘁不及防,背抵着书架,有几本书都被震得掉了下来,砸在地毯上。
我们的这位校长不能确定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方才那具血淋淋、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残留在视网膜上,或许是他要命地回忆起泰晤士河畔自己独自徘徊的情景,也或许是那遍地盛开的鲜红蔷薇又让他想起那个可怕的梦境,他只是很想亲吻对方,这种温热的触感、甜蜜的味道,这种危险的、禁忌的、被上帝和人间法律所严惩的感情。
这个吻结束之后,公爵一言不发地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他指着方才他翻开的一本小册子。
“道格拉斯先生,这本小册子上的插图挺有意思的,可是这里有太多拉丁单词,我一丁点儿也不能弄懂的。”
“那么好,”道格拉斯先生早就能预料到对方的态度,那是一位体面绅士应有的冷淡和镇静,他可从来不指望这个人会有什么其他反应,“我恐怕晚上得跟柯林教授聊一些事情,您是要回白房子旅馆还是回您的庄园去?”
“我想,我还是回白房子旅馆吧,这会儿恐怕苏格兰场能有新的消息送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