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皇陵上空的旋律》巴豆199

7、第 7 章

　　星海，充斥着神秘和诱惑的星海，宛如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前考验着人类的勇气和欲望，而打开后则需要发动所有智慧面对无法预知的种种失控的可能。
　　这场原因和意义都不是十分明确的战争就如同一只疯狂的陀螺令人眼花缭乱，并不断将周围的空气卷入。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它或许仅仅是两个男人为证明野心和实力的战争，却打着信仰的旗号，玷污着民主的责任和信仰。战场仍在一步步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卷入，这其中有真正为了信仰而战斗的人们，但也混进了野心家、皮条政客、投机商人、恐怖分子、邪教残余和海盗组织，然而被战争卷进人数最多的是被各种势力散布的蛊惑言论蒙蔽的普通民众，以及以遵从为使命的各级军人。无辜的热血喷溅在这片广袤而冷酷的星空，跟随着舰艇的残骸流浪宇宙，并最终湮灭在各种各样的天体力场中。
　　由于两个军事集团的舰队指挥势均力敌，战况转入胶着。亚历山大稳打稳扎、步步为营，近三个月来没有大规模的包围歼灭却已经将战争之初海尼森的控制范围压缩了近三分之一。据战场上老将们私低下的评价，亚历山大的作战风格凶狠稳健，顽强坚实中偶尔出现的诡计奇谋往往能收到出人意料的效果，较之乃父的华丽作战毫不逊色。罗严塔尔一方则完完全全是杨威利的翻版，注重奇袭和计谋，常以中小规模的游击战见长，强调打击帝国的军力而不执著拘泥于星域的得失。双方的思维模式中总能找出杨威利的影子，风格实力相近似的对手之间的每次交锋都更加谨慎。目前，亚历山大和罗严塔尔还未正面交锋。
　　十二小时之前，帝国先锋部队击溃了一支共和军所属的小规模舰艇编队，在清理营救战俘的同时，由搭载着皇帝的旗舰“奥丁之瞳”率领的中央军正经过这样一片漂浮着血肉和战舰碎片的狼籍战场。
　　“不要攻击！不接受挑衅!命令艾齐纳哈守在回廊口盯着伊谢尔伦就行了，如果共和分子确实有大规模异动可以先自由处置再通报。罗严塔尔很有可能在伊谢尔伦，让他提高警惕小心中计！命令坎普加强侦察，其余各部行进中待命。”皇帝下完命令，打开了指挥座周围半径三米的声波屏蔽磁场。“过来，亲爱的，”皇帝从座椅上站起来，向我伸出手，“看看你的周围，这片星海！它多么美丽。”非作战状态，指挥台上的强光源都关闭了，猩红的指示灯跳动着微光，根本无法与“奥丁之瞳”透明穹顶外灿烂浩淼的星海争辉，这片诱惑了多少英雄的星海！
　　“我们在飞，就像你那支曲子里的感觉。现在，你拥有这整片星海，这里任你翱翔。”亚历山大环着我的肩，意气风发。他的眼睛中跳动着野心和征服。而我——我在默默向掠过穹顶的亡魂致哀。
　　对于家庭，我期望温馨平和；对于国家，我希望和平发展。这种心态即使我作为站在皇帝身边的当权者也一样强烈。我渴望平安，渴望平安带来的生机，憎恶为了掌握和拥有一切而必经的杀戮和扩张。这也正是我被杨威利思想中提倡的民主共和所吸引的原因。摆脱了皇权的桎梏，消除了阶级等级的特权，拥有充分言论自由的和谐社会，在提倡人权和平等协商的氛围中运作的社会政治，在责任和监督中完善的领导层体制——我清楚地记得曾经和尤里安•敏兹司令在讨论原自由行星同盟共和政体晚期弊病时他的话：“腐败只是导致灭亡的一个直接原因……一个好的制度，由于缺乏正确有效的民主监督和责任引导，致使在执政本质上发生了变化，并且导致了诸多不民主和践踏人权的行为……”。也许我心目中的共和社会过于理想化，但是我坚决地认为，为了实现银河系最终的和平安宁和真正的人民自由，任何社会体制的实践探索都是有必要的。可是性情中的温和妥协也许是导致我无法成为亚雷•海尼森那样的探索勇士的原因。
　　“想什么呢？不会是怀念你那窄小的舱房吧……”
　　突然，指挥台前方的通信屏幕打开了，是坎普中将。坎普中将是“要塞对要塞”战役中获罪的坎普将军的次子，他有着英俊的外表和一头浅黄色整齐的短发。“航线正前方两点位置发现敌军舰艇编队……”
　　我回到了自己的舱房。不知怎地，忧郁伸出它冰冷的手指紧紧攫住了我的咽喉，使我无法呼吸。我突然想到了父亲。
　　我的琴声焦躁不安，原本想借着拉琴来平静心境的打算落空。在接下来十九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无法放松，我睡不着也看不进书，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终于按捺不住找来艾瑞克•强森询问战况。
　　“坎普将军率领所部利用中央突破的方法已经切断了敌军的后路，和陛下的中央军团，右翼的李中将率领的“猎隼”军团形成包围圈。左翼邓肯上将的“条顿骑士”成功拖住了敌军敏兹司令的救援，正前方敌军舰队目前正在突围。”
　　我耐着性子听完艾瑞克的报告，着急地问他：“敌军统帅是谁？”
　　“嗯……不清楚。”
　　艾瑞克吞吞吐吐，似乎有所隐瞒，我正打算继续追问时，皇帝推门进来了。
　　“菲尔纳将军……呃……岳父大人要和你单独谈谈。”他的声音很轻。“跟朕来舰桥吧，朕已经命令其他所有的接收部门关闭频道。”
　　我拼尽全力的跑向舰桥的通讯屏幕，心脏疯狂地跳动，四肢冰冷。
　　父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比他离开时憔悴了很多，双眼下发有深深的阴翳，只有外表依然整洁、从容。
　　尽管曾经激动地似有千言万语要向父亲倾诉，可是见到父亲这个瞬间，我却突然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我翕动着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不起，希尔维亚，我亲爱的女儿。”还是父亲先开口。
　　“不，别说了，爸爸，都是我的错，我误解了您。现在我都明白了，谢谢您，爸爸，谢谢您……”我泣不成声，泪水奔涌而出。
　　“是爸爸不好，爸爸把你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本以为只要拜托汉斯夫人带你藏在平民中就安全了，爸爸完全计算错了。”父亲的声音在颤抖。“我太自私了，我不愿让时间消磨了锐气，令大脑在安逸中死亡，想像朕真正正的武人在战场上寻找存在的价值，在退休前变成了一个临终一掷的赌徒，却将你牵连进这场疯狂的赌博。我的自私令你失去了幸福，我不该拒绝菲列克斯带你一起走的请求，他还爱着你……”
　　父亲在痛苦地自责。放弃家庭，父亲选择了这片星空，亚历山大说对了，父亲怀念这片星空上的战场。
　　“不要说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父亲肯定了战争的结局，却仍然不懈地尝试创造奇迹。亦是——帮我留住菲列克斯。他在不断寻求出路，寻求一种妥善的解决办法，只是亚历山大不按牌理出牌打乱了父亲的计划。
　　“爸爸，你看上去很累。你回来吧，我是说——”我的话被父亲打断了。
　　“不要担心我，你还好吗？”父亲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亚历山大对我很好。我们，呃——我没有——”
　　父亲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似是穿透我的内心。
　　我的话说不下去，极不自然地避开父亲犀利的目光。
　　“相信你自己的选择。不管你的选择是怎样的，我永远支持你。”
　　“菲列克斯——他好吗？”我有些犹豫，或许我并没有被这个人出卖，而是我背弃了这个初恋的男人。
　　“这里的人很期待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听我的——你要尽快给皇帝生个孩子，孩子能够更好的保护你。爸爸爱你，珍重，我可爱的女儿，菲尔纳家最美丽的小姑娘。——记住，给皇帝生个孩子！”父亲的影像一闪消失了，好像走进了无尽的星空，融入了那片壮丽的星海。
　　爸爸——呼唤哽咽在喉，化作了连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呜咽。

　　我跪在窗前祈祷父亲平安归来，我不在乎他是战犯或是战俘，我爱他，可是我竟然忘记告诉他！我难过地自责，从来不曾如此惶恐，如此激动，如此忐忑。
　　舷窗外不断有能量爆发出眩目的火光，在短暂的绚烂之后归于沉寂，静悄悄地化为熵，空留下迷惘的豪情和戚寂的亡魂流浪在幽邃的太空。而这些对于父亲，以及那些已逝的和正在勃发的将野心驰骋在悠深无际的银河星图上的武士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吧？
　　不甘心恬淡平静的灵魂们，追逐着生命的壮丽爆发，好像神话中的力士，不知疲倦地挥动着巨锤，震天撼地，希冀凭借自己的爆发开拓出一个不一样的宇宙。
　　希冀，亦在崇拜英雄者的血管中不安地流动。这是前个流光溢彩的乱世留下的英雄雕像暗中的鼓励，“青史留名”的野风不断的鼓动着欲望的风帆，这是个后英雄时代！
　　莱因哈特大帝创出的新王朝尽管在相当程度上照顾到平民阶层的利益，但沿袭下来的贵族等级制度依旧在根本上奠定了不平等的阶级关系。莱因哈特大帝提倡怂恿的英雄主义，在治世之初被开国元勋及热血澎湃的军人们大肆渲染，而莱因哈特大帝本人更是被提升到了神的崇拜层次。——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连海盗们也是借由英雄主义的鼓舞而在广袤的星域中危害商旅的。
　　阶级地位的不平等和英雄主义在那个充满奇迹和机遇的尚武乱世给予身份低微确心智不俗的人们以野心驰骋的空间，可是在期待平稳的治世，仅是这两样就给社会埋下了不安定的种子，伺机爆发出来。亚历山大引动了这场爆发。或者说皇帝本人即是受到其父英雄主义的引导。这样的阶级模式和思想驯化本身就与期待和平的社会发展需求相矛盾。菲列克斯的目标就是破除阶级等级，还民众以平等的人权。但是！正是杨威利先生奇迹般的人生引导着菲列克斯，杨威利本身就是最光彩夺目的英雄！菲列克斯不自觉地成为英雄主义的追求者之一，就这点而言，他欺骗了旁人，也欺骗了自己。
　　顿时，心中一片空旷。我努力抓住一丝思念的影子——
　　父亲！
　　我的目光可以穿过光芒，却难以到达父亲，甚至分不清敌我。“敌我”？“我”又是谁呢？
　　失去了高擎着自以为是的“真理”，失去了一度坚持不懈的所谓的“正义立场”，失去了父亲的荫护，我是谁？
　　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响起，“给皇帝生个孩子”。我还有帝国皇妃的地位，我是亚历山大皇帝的妻子，我是皇妃。
　　眼前浮现亚历山大的笑容，衬着银杉树斑驳的树影，是那初次的下午茶时光。皇帝的脸上不见咄咄逼人的强横表情，代之以自信或者促狭的笑容，好像阳光般灿烂。还有那次脆弱的哭泣，还有他的睡颜……我应该爱他吗？可以吗？
　　各种纷杂的念头在我的头脑中乱撞，头剧烈地疼起来。
　　拉起大提琴，想要平静和忘却，可怎么也找寻不到那份意境和——心情。
　　恍惚中，弓子断了。
　　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我猛然抬头——
　　皇帝正巧推门进来。他紧紧抱住我，在我的耳边轻道：“投降战舰上发现了你父亲的遗体，他饮弹自杀了。”
　　像亚历山大怀疑自己将死那时一样的痛苦和狂乱，我发狂地捶打着他的双肩和后背，用尽全力摆脱他的双臂，可是就同我死死抱住他的结果一样，我无法挣脱，直到力竭后靠在他的胸前无声地痛哭。
　　耳边，亚历山大喃喃地诉说着歉意和安慰；“对不起。”……“你还有朕，朕永远都在你身边保护你。”……声音低沉得令人心碎——还有心么？心还未完全坍塌么？

　　黑暗中，沉默蔓延开来。我喝了不少酒，却无比清醒地、第一次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罗严克拉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