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玄天之戏子知落》画堂西

8、第 6 章 竹中别

　　洛阳顾家办寿宴，竟险些办成了丧事。这消息隔日便轰传江湖。需知江湖上好事者多，一来二往，更将那一出《拜太岁》传得惊险无比。

　　这戏算是唱的哪一出？红遍淮南的梦回班主，竟出自武林世家。顾家竟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硬是把老子气得险些命危。顾家又竟有这样的女儿，被亲人所逼疯癫一世。一时间，说不得谁对谁错，让人唏嘘不已。说是江湖上黑白难分，道义难明也就罢了，这明明都是姓顾的，何必闹得今日？在座的还有朝廷安如海将军，更有武林一干名宿，这脸可就丢得大了。

　　口耳相传间，也不落下另一位。那日偷梁换柱的正末，虽面貌丑陋，却如惊鸿一瞥。对着顾玉景的急攻，义正严词，当头棒喝。对于顾月影寻姐一事，更是鼎力相助，言谈举止，都有如仙姿态，气魄宏大，并不似池中之物。据在座的好事之人传道，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就有如此身手，武林之中何时又出了这等人物？

　　却说到寿宴，众人又不禁想起十年前那场干戈，红事变白事，却也不止这一回了。说来说去，竟都跟若水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一团和气的江湖，于此又掀波澜。中州云家，洛阳顾家的事情，更是一提再提，成了那茶余饭后噪舌的物事了。

　　洛阳城郊方圆百里的一家客栈里，众人说的，正是这几日轰动江湖的事情。

　　“要我说呀，那顾月影，真是条汉子，暗度陈仓，偷梁换柱，一等一的智谋啊。”一玄衣大汉喝得酩酊大嘴，舌头打结，喧哗了一番。

　　“若真是条汉子，却使这等小诡计，不明着向顾家要人？”一旁的道士不以为然。

　　玄衣男子半睁的醉眼，懒洋洋地白了一眼：“若顾家是宵小之辈也就算了，这分明是武林中的世家，也落出这等丑事，你还要人家堂正要人？早不就把你暗处给——”一边说着，“啪”的一声，将身上的大刀重重往旁边一拍。震得一正在喝酒的素衫男子手上一抖，碗应声而落，啪啦一声砸在地上。

　　玄衣大汉虽然莽撞，于礼数还是知道的，当下连声道：“这位小兄弟，真是对不住。”又扯着大嗓门叫：“来一坛女儿红，今儿爷请客！”素衫男子连忙作了一揖：“不了不了，小生有事赶路。”
　　衣袂一拂，走出店外，微有些踉跄。
　　直走到小店外一里多时，才立起了身子，嘴角微勾，笑出声来。这一笑，就一发不可收拾，直喘不过气。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突然多了一把冷冷的声音：“又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了？笑得跟猴子一样。”
　　素衫男子眼珠儿一转，笑道：“师兄，这回江湖又出事了。”
　　被唤作师兄的那人哼了一声，更不答话。
　　素衫男子却不依不饶，偏头问：“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儿？”

　　“被你盯上了，准没好事。”师兄也是一袭白衣，目光冷冽，长发及腰，用半面面具将脸遮了，只露出下半张脸来。见他薄唇，肤若涂脂，不知揭开了面具，又是如何一个美男子。他顿了一顿，又道：“缨儿，你也玩够了，宫主要我们子时回去，你还在这晃荡？”
　　缨儿脸色一变，恨声道：“你只想着宫主，宫主宫主，你又不是他的狗，那么忠心——”

　　“程缨！”师兄厉声喝住，见面前的人儿眼中泪光盈盈，心中又是一软，柔声道：“宫主待我们如何，难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师兄叛变，才惹得他老人家心中烦躁，你又何必——”

　　“老人家？陆不归，你没见过宫主？”

　　陆不归一愣，反问：“难道你没见过？”

　　程缨眼一瞪，不再言语，径自往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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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荡翠竹，翠竹摇。一片碧绿的海洋，翻滚着轻微的波涛，隐隐从缝隙中透出耀眼的阳光，又在地下投映了斑驳的树影。一个翠色的身影凌空而跃，踏在竹面，借着韧劲轻轻一荡，又如鹜般飞至另一处。竹林里栖息着的鸟群，似对这不速之客不以为意，清脆的鸣叫不绝于耳。却反而衬得竹林空荡幽寂。

　　翠衣人手中拿着几支短竹，顺手摘来几片嫩叶，奔了片刻，骤然收住脚步。于他眼前，现出了一间小小的竹屋，清淡宜人，风貌颇佳，一支支竹子排成一排，扎为一捆，就成了凌空的柱子，而小小的竹屋，却是建在这十余支柱子之上，飞得会武之人攀爬不进。

　　耳听得流水丁冬，目之所及是怡然心神的清淡美景，翠衣人眼中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嘴角微勾，脚尖一掂，已轻飘飘地跃上屋子。门不过是一珠链相穿的流苏，翠衣人的眉头突然皱了皱，似乎有什么记上心头。

　　推帘，他笑道：“姐姐，你瞧小落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黄衫女子披头散发缩在雅致的椅子上，脸露惶恐之色，看清翠衣人的模样，才脸色稍霁。“小落……小落……你过来……过来……”伸出略有些枯黄的手，像要抱婴儿一样将知落揽在怀里，以手抚着那人脸上狰狞的伤疤，黄衫女子露出呆傻的痴笑。

　　翠衣人叹了口气，也是苦笑：“这世上，唯一不仅不怕我这脸，甚至还更为亲近的，怕只有姐姐你了。”黄衫女子头一偏，似乎根本听不懂知落在说什么，望见他手上的竹子，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木头……木头……”

　　知落将一片叶子交在她手上，浅笑道：“姐姐，小落教你一首歌好不好？”黄衫女子将叶子放在眼前细看，伸出舌头舔了舔，眉头皱成了一团：“苦的——”

　　“叶子是苦的，吹出来的音，却是甜的。”知落拿了另一片放在口边，嘴微内含，一声清脆的鸣啼响起，丝毫不逊色于屋外那些鸟儿的嗓音。

　　黄衫女子拍手叫好，伸手来抓，知落将叶子给她，见她吹得脸作一团，还是吹不出半个音来，原本清丽的脸上，多了不应有的沧桑，眉宇间隐隐的凄苦，被痴傻的神情所掩盖。

　　原来所谓的痴人，是活在忘记了一切的世界里，那么我，还不够痴了。

　　吹了一会儿，什么音也吹不出，黄衫女子撒气地把叶子丢在一边，大哭起来：“……叶子苦的……叶子苦的……冷辉……叶子苦的……冷辉……”

　　知落听见这名字，脸色一变，也顾不得黄衫女子受惊吓的模样，抓住她的手，急道：“他是谁？月杏，他姓杜？”

　　黄衫女子白了他一眼，厌恶地抽出手：“冷辉就是冷辉，他的脸很白，要比你好看，他衣服很白，也你的好看——他也会吹叶子，咻咻咻……好好听……有一天他不见了，原来是躺在地上——”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仿佛重演了她口中说的那一幕。

　　“有一支好漂亮的竹子长在他身上，我看不见他的脸……啊……为什么看不见他的脸……冷辉……冷辉啊！啊！！”月杏面色惊恐，以手抱头，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用头撞地。

　　知落扑上前去，将月杏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口中喃喃：“杏儿乖，杏儿好乖……”语气温柔之极，眼神却是越来越冷，透着肃杀的戾气。不过片刻，月杏已经睡着了。

　　知落将她放在里间的床上，轻关房门，轻声道：“月影，你出来罢，再藏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有一浅蓝衣服的男子，从屋外掀帘而入，玉白的脸上，满是若有所思的微笑，走了两步，坐在椅子上，掏出了一样东西。“知落，今儿出去，遇上小贩，见着了一样适合你的东西，所以买了回来。”知落冷眼看去，却是一对玉色耳坠。

　　“梦回的人都遣散了？”

　　“是，都安排好了，想来这些人，也是难以跟随我们的。”顾月影砌了一壶茶，放在鼻下轻闻。顿了一顿，又道：“小苏还跟着……我叫他去买些油盐酱醋。”

　　“你打算在这里长住？”知落慢慢走到门边，暖阳照在他的脸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里是洛阳近郊，想来顾家的人料不到我们还敢在这里停留。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意料不到之处。”

　　“……是啊，我也意料不到。”知落本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嘲讽。“月影，我要走。”

　　“去哪里？”明明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却仍忍不住这样开口。顾月影手中的茶杯轻晃了一下，溅出了漫溢的茶水。

　　“你我都是明白人，月影，顾家对你不起，你也不是什么善类。连亲姐姐的幸福也可以葬送，你的仇，还报得真彻底。冷辉，杜冷辉，若水宫第三代大弟子。他逃入顾家，与月杏相爱。你却利用这个逼疯月杏，叫顾家丢尽脸面……”

　　“冷辉本就该死，以下叛上——”硬生生收住了口，却不禁多说了几句。

　　“顾月影，若水宫影左使，顾家第三子，梦回班班主，戏台正末。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你还有多少身份？我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杜冷辉背叛师门我不管，但是月杏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错？值得你费尽心机，瞒着我偷潜入顾家，逼月杏喝药？”

　　月影垂着眼睛，喝了一口茶：“原来你都知道。”

　　“好，很好，只这一句话，我就明白影左使的为人之道了。如今我说了出来，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不可能。”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如电的眼睛，直盯着桌面上那一对小小的翡翠坠。碧绿的颜色，最适合那一身的碧绿，隐隐透出的华美光泽，衬得起那人的潋滟风姿。

　　“月影，你我相交两年，我于你没什么恩惠，反倒要你处处照顾，只求你好好待月杏，她疯了，构不成你的威胁，她如今，只是个可怜的姐姐罢了。”话音刚落，翠衣已落下屋去，只听见几声淡淡的踏脚声，隽逸的身影消失在摇曳苍翠的竹林深处。

　　顾月影抿下最后一口茶，阴冷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拂过那对翡翠耳坠，狠狠将它摔在地上，过了一阵子，又将它重新拾起来。

　　又是一个人了，又回到了两年前，受人朝拜众人景仰的，孤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