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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从仲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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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仲下】
人得有个“老婆”,说穿了是个伴儿。夫差那口子那种固然有其魅力非凡之处,不过呢,事到临头的紧急的时候,还是管用最重要。
司马尚到底也没等到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那段不甚寒碜的人生还要继续演下去。
这要归功于他的坐骑很懂人事儿地跑回了营里,当着正在训练弩射的李牧的面,踢坏了一排刚修葺一新的栅栏。
当司马尚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映衬下的乍起的箭羽里瞧见他的“老婆”的时候,后者抄着小路,摇着马尾巴,向他疾步而来的时候……那股子,前几天其实也许不曾存在过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朝思暮想的深情厚意久久萦绕心头——
古人怎么说来的?大约有白驹过隙那么久——然后就立刻化为了一声惊呼:
“援军!”
匈奴人真是急性子,当天晚上就派人摸了上去。司马尚他们还没跟他们短兵相接上,赵军的大部队赶到了。
左翼一路人马往后山阻截爬坡中的匈奴人,其他人就跟着在司马尚他们隐蔽的林子旁停下,向剩下的匈奴人放箭。
趁着夜黑,射手准头奇差的时候,匈奴人干脆直接正面冲了过去。赵人也省事儿,对着轰隆的马蹄声一阵盲射,然后向左右高处散开,躲避骑兵的挥砍。等到匈奴人发现扑了空,掉头回来的时候,再左右弩箭齐发。
乌漆抹黑的,听着声音是挺热闹了。
上头三个趁着乱一溜烟儿全下来了。
司马尚只觉得上头土石撒了他一脑袋,开口就问:
“你们下来干什么?下面这地势,怎么还击啊?”
“还击你个头!没听他们冲锋的动静呀?这是一小撮匈奴强盗么?我觉着我们是遇到军队啦!”
司马尚琢磨着,这事儿是有点蹊跷。一般强盗抢了东西就走,哪有这么好心情守候伏击的?
“别愣着了,快走!”
亭贵扯着他的袖子就往沟外爬。
五个人跟着“老婆”从林子一侧跑到了好远,遥遥地看到了火把。大约知道自己这回多少是犯了点错误的,司马尚偷偷溜到一边,探头探脑往那边瞧。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火把那处,脖子忽然就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给顶住了。
没来得及扭头,就瞧见对面的兄弟们煞白的脸。
一个被冲散了的匈奴人,拿着匕首顶着他的脖子。
四把弓立刻拉满弦,齐齐地对着那个匈奴人。
匈奴人呜里哇啦说的是什么,这种时候根本没人在意。大家都是一片空白的记忆。
司马尚一面躲着他的刀锋,一面祈祷着他和他们手别抖,千万别抖。
深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握起。
今夜无风,可是匈奴人莫名地觉得有风拂面,而且还把他一口气吹了个翻身——重点是,还很疼很晕。
司马尚又呆了,因为他还没打呢。
匈奴人肩膀中箭,匕首掉在了地上,四个人立刻压了上来。
“留活口!”
话音刚落,地上的早就被一箭封喉了。
树丛哗啦啦地被劈开。
高高低低的火把中,剪出了一个人影。
“谁射的?留活口没听见么?”
四个人手上,独一人的弓空了。
大家伙儿都默契地退了一小步,把亭贵顶在了前面。
“将……将军……我……我……手……手抖了。”
李牧背着光,什么表情看不清。
“算了。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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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太内敛而看不出生气的表情,还是因为过于生气,以至于任何表情都显得缺乏表现力。
“我本不该救你。如此大意,死有余辜。”
李牧说的是事实。
司马尚同亭贵插科打诨的时候,匈奴人早已经两面包抄上来了。他们却浑然不觉,只顾开小差,甚至匆忙间都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来路。直到战斗结束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这不是一群寻常的外族打劫分子,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匈奴人的卫队。
司马尚的脑袋低着,也没什么好说。虽然他还是很想辩白——这次真的是非常非常罕见的遭遇战。
“你们五个人,牵制了敌方八倍于你们的兵力……”
司马尚听着觉得似乎有转机,抬了头,看到了李牧的眼神又不自觉地低头。
“……那是侥幸。他们误以为你们有援军、有埋伏。”
李牧背着左手,在他们面前慢慢地踱步。
一溜的五个人排排站着,没人敢吱声。
“最不该,救命的火石你们都能丢。怎么不把命丢了再回来?”
他踱到了司马尚面前,停了下来。司马尚瞅着那停在自己视野里的靴子,站得更挺了,连带着目光也更低了。
“我竟信你,信的如此轻易。”
李牧低低地说着这话,可见司马尚的信用评级曾经还可以过,不过现在已经贬到了一文不值。
他们是走运的。
战斗没有持续很久,援军的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匈奴人最后留下了三十多具尸体,撤走了。
己方也没有什么伤亡。
算是小规模火并的圆满收场。
李牧话不多,办事也利索。
最后的结果是,其他人都好好的,不过军阶最高的司马尚被罚了禁闭,并罚俸三个月。
回营房的时候,亭贵偷偷地跟司马尚说了句:“你老婆,有我呢。”
“别了,你自己的马都给你喂得上吐下泻。”
“没有的事儿!”
“没有你怎么不骑啊?”
“它那是怀孕了。”
“屁。公马怀孕啊?你要是给我的马乱吃东西,看我出来不收拾你!”
李牧听到了这边的悉悉索索,扭头看了过来。
两人赶紧收敛了表情,各自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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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侦查又进行了很多次,烽火台修得差不多了,附近地形情况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不过这都不关司马尚的事儿了。
自从那次事情回来,他就真成了个“司”马的。
请战也好,不请战也好,李牧都当他不存在。连操练的时候,都直接跳过他,下一个顶上。
久而久之,几个跟他混得多的兄弟也不敢轻易搭理他。给送个吃的、送个喝得都得小心翼翼地避着,跟偷鸡摸狗似的。
禁闭没什么,罚俸也没什么,司马尚这种老兵什么没见过,最不能忍的就是他这么活跃的人,没有人重视,没有人在意。
何况,他是犯了多大的事儿了?这么冷落他?李牧他犯得着儿这么小心眼么?他怎么得罪他了?
说到底,司马尚是不服气的。各方面的不服气。
这李牧来了代地,将士们是好吃好喝了,也勤于操练了。但是每每遇上匈奴来犯,前哨放个烟,后方就跟着把牧人、牲口往城里赶。
司马尚摊上的,就是后者那差事。
居民们可不管啊,他们家的羊还没吃完草呢!饿死了谁管赔呀!于是就劈头盖脸地数落:
这外头是赵国的地儿吧?是不是啊?你们不是号称保家卫国么?把我们赶走算什么本事啊?
我不走怎么了?不走怎么了?你们这些当兵的,抽了税养你们,什么事儿也不干,就知道喝斥我们老百姓。
有本事人家打过来你再打回去呀?人家都抢到你家里了,你还就只会往里头躲啊?白养你们这么多人了,看着一个个都人模狗样儿的,敢情是养着一群白眼儿狼啊!……
赵国人多是桀骜不驯的脾气,骂起人来就特别带劲儿。逢上个读过书的,雅言加上方言,抑扬升降,顿挫有力,词藻华丽,逻辑严密,诸子百家轮着骂,越骂越有那般大国风范,能出蔺相如这种人,是不奇怪的。
一边儿来劲儿了,另一边也不可能没事儿人一样。
可你能跟他吵,你还能打他么?总不能啊。而且,到底也是理短,多数只好充耳不闻,忍着。
大家伙儿都是憋得一肚子气。
可是这是李牧的主意,谁也没办法。
须知道,一个大活人,憋久了难免会憋得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