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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一〇五章 侍值 ...

  •   与我一同校勘文史的还有两人,一人叫吕宝文,三十多岁,生就一副书生相,是上一届科举考试的探花,一开始授翰林院编修一职,做事很细致,又有些才干,没多久就提升为翰林院修撰了。

      另一人叫邢钰羽,只有二十多岁,为人机警圆滑,讲话有些浮夸虚伪,但和任何人都很容易打成一片。他虽然在三年前入围了科举殿试,但只以第三甲录取,赐同进士出身,初入翰林院的时候只是一个庶吉士,没有任何封官,才学虽很一般,但是就靠他那高超的交际能力,拜了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欧阳乐正为老师,之后那是步步飞升,只三年时间,就提升为翰林院编修了,而且还让他跟着我与吕宝文,做的是修撰做的事。比他早五年来此的年羹尧,未来雍正皇帝的左右臂,现今都还只是一个翰林院检讨。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虽然这里的人都是文人学者,有些清高,但是谁还嫌好话难听了?其实我还很欣赏邢钰羽那圆滑的处事才能,上下都笼络得很好,这方面我是向他看齐的,能讨太后一人的喜欢不算本事,这里才是锻炼人的地方。现在我比他官高一级,他又跟着我做事,对我还是极力讨好,借着他的关系,我很快和欧阳乐正熟识了,那个侍读学士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一脸正气,个人好恶感很强,喜欢听人奉承。巴结他,主要是为了结识另一个侍读学士潘如哲,那人在翰林院呆了有三十多年,比两个掌院学士还德高望重,为人清心寡欲,比较难打动他,但是侍值南书房的事一直是由他安排,我能不能尽快去那里见着康熙,就全靠他了。

      初到翰林院的时候,就从苏掌院那里了解到,入值南书房,主要是陪伴皇上赋诗撰文,写字作画,有时还秉承皇上的意旨起草诏令。后来知道这种殊荣并不是所有的翰林官都能有的,也并非按官阶轮流排班,而是选择才品兼优者入值,一段时间后更换。入值南书房对翰林官来说,不止是荣耀,更是人生转折的重大机遇,如果能得皇上赏识,升迁内阁就是指日可待的事。要说潘如哲掌握着大多数翰林官的前途,也并不为过。

      每日一有时间,我就假借请教之名上他那去,他总是倚老卖老地训诫我年轻人要戒骄戒躁,几次接触,发现他为人很正派,也比较公正,对我还是很认同,但是或许正是出于对晚辈的关心爱护,他觉得我太急功近利,野心勃勃,并不把机会给我,总是提点我修身养性。我心里还真烦躁得要命,太低调没人理,展露下自己又是有野心,翰林院的人际关系丝毫不比后宫里简单,而且这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没一个好糊弄的。

      一日傍晚,回家前照常去潘大人那里听他教诲,他却不在,无意中看到桌上放着下一批入值南书房的人员名单,他已全部拟定,只等两名掌院学士批示。我从头到尾看去,果然没有我,正失望间,却赫然看到吕宝文的名字,心中顿时有了想法,也不再等潘如哲,匆匆离去。

      到第三日午后,名单审定后就要公布,我故意留下吕宝文喝茶闲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泻药。平日我们交情甚好,他话不多,但对人却很真诚,他是等了三年才有这一个南书房行走的机会,以他的才能,说不定不久就能迁去内阁,但是我也很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只能对不起他了。

      他还并不知道自己被选去南书房侍值,此时忽然肠胃不适,就准备去向掌院大人告假回家休息,还有些过意不去地向我嘱咐,“孟大人,我许是吃错了东西,忽得痢疾,要去看大夫,这里的事,要你多多照看了。”

      “吕大人放心。”我心中内疚,面上表现得极为关心地道,“你好好休息,校对文史的事有我和钰羽就行了。”

      他还很感激地看着我,“那辛苦孟大人了。”

      “哪里哪里。”我被他这感激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更加内疚,微垂了头不敢看他,低声道,“痢疾可不是小事,吕大人赶紧去看大夫吧。掌院大人那里就由我代你去说一声,你别耽误了看病。”

      他一点也未怀疑我,还一个劲儿地道谢。我送他出门,心中却更难受,他是真诚待我的人,我却不得不算计他,只希望有一日,能将今日欠他的还给他。

      待他走后,我立刻去了掌院苏成永那里。

      苏掌院正在看书,见到我这个时候出现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书,笑呵呵地道:“清诺啊,可是有事?”

      他对我第一印象就很好,我每日去到翰林院和离开翰林院的时候总会去向他道一声安,有时还要畅谈一番,他一直觉得我谦逊有礼,很赏识我,私下里总是亲切地称呼我的名字,我也是从心底里很敬重他,虽未拜师,但他却已将我当作他的门生。

      “苏大人,是这样的,”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很随意地开口,“吕宝文吕大人忽染痢疾,看大夫去了,病发突然,他也未来得及向大人告假,清诺就主动过来,代他说一声。”

      “吕宝文?”他皱着眉叹了一声,“他可真是时运不济,这次潘学士都举荐他去南书房侍值,名单都已公布,他却怎的忽然病了?”

      “啊?”我故作惊讶惋惜,“怎会这样?那怎么办?”

      “那没办法了。”他又叹了一声,“人员已定,他一时半会儿怕也好不了,这可还差一个人了。”他忽然向我看来,目光定在我面上许久,瞧得我有些不安,他才沉吟道,“不如这次就让你去,我让潘学士重新修改名单。”

      我心中暗喜,果然找苏掌院事情就成了,若是找潘如哲那老顽固,他肯定又要说为我好,不能让我那么快在仕途中迷失,让我继续修身养性之类的话。我也不敢表现得太激动,假意推辞,“苏大人,这样不妥。潘大人一直觉得清诺尚不成熟,没有资格入值南书房,今日只是事发突然,若是差一个人,清诺愿意暂时代吕大人去,待他身体一好,还是让他在南书房侍值吧。”

      他听我这样一说,频频点头,目中更有赞赏之色,“潘学士是很固执,清诺才高八斗,更有圣贤品德,绝对是有资格去南书房的。我早有此意,只是考虑到你初入翰林院,还没太多表现,若是立刻安排你去南书房,恐不能令众人心服口服,也会给你招来非议,我有两次与潘学士提起,他也是这么认为,不过你只是代吕宝文侍值一日,那是没什么不妥。当初看过你四场考试的文章,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是永远留在翰林院的人,好好把握吧。”

      我懂得他的意思,他将机会给我了,只要今日见着康熙,我一定会让他记得我。机会不需要太多,一次就足够。

      我与其他侍值的人一起,过了乾清门,往西侧走,在乾清宫西南方向,就是南书房了。与巍峨庄严的乾清宫相比,这一排房舍就显得有些不起眼了,但是却十分清静。室内陈设简洁,备了很多套紫檀木桌椅和文房四宝,供人在这里写词作画。

      与我们一起来的有一名侍讲学士,叫方卓玉。南书房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自然而然充当了领导,招呼我们各自入座,然后起了一个题目,让大家赋词作赋,互相交流。

      临近傍晚,我也未见到康熙,据说今日太后身子不适,他一直在宁寿宫陪着太后。到晚上,只有曾经在南书房呆过的几名学士能够留值,其余的人都要出宫去。

      走出南书房,我的心情已经跌落至谷底,费尽心思,抢了吕宝文的机会,结果太后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最后还是没有见到康熙。看来这个机会不该我得,就真的不是我的。

      怏怏走着,准备出宫。这是第一次到乾清宫,天生路盲,找不着方向,走了半晌才发现怎么还没有到乾清门,似乎迷路了。正不知该往哪走,忽闻前面房舍中传来一个熟悉的童声。

      我走近两步,屋子里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不学了,不学了,你抓着我再说。”

      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十八阿哥,不可以这么淘气,你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完成。”

      “我说了不学了。”十八阿哥稚嫩的声音充满了不满,“我不喜欢你教的东西,你出去。”

      我心中苦笑,敢情走到尚书房去了,那是皇子读书的地方,这十八阿哥人小脾气却还不小。虽然没有见着康熙,但眼前这个机会却不能错过了。我正准备找个借口进去,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铁青着脸出现在门口,长叹了一声,拂袖而去。

      我侧身让过,十八阿哥已经冲到门口扮着鬼脸,嘻嘻笑道:“米师傅,慢走慢走。”

      到底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天真淘气得紧,不过都已是傍晚,还逼着这么小的孩子学习,实在也很不厚道。

      胤衸这时也已看到我了,笑容一僵,有些惊诧,“你是谁?”

      我上前行礼,“下官孟清诺,见过十八阿哥。”

      “孟清诺……”他喃喃念着我的名字,嘿嘿一笑,“哦,金科状元就是你啊?”

      我微微有些惊奇,“十八阿哥知道下官?”

      “本来不知道。”他眼珠骨碌碌一转,“不过有两次看到父皇对着你答策问的答卷,沉思不语,我好奇就向他问了你。”

      我不禁有一丝欣喜,看来我在答策问中所提的一些思想观点和举措还是引起康熙思考了。心中正在暗喜,他又向我调皮地一笑,“你能当状元,那定有些本事了,你跟我进来。”说着往屋里走去。

      我跟着他进去。他指着书桌上厚厚一叠纸,狡黠地笑道:“你帮我把功课做了。”

      我微微苦笑,上前看了一眼他的那些功课,最面上的一张纸写着:张三家养了二十三只鸡,李四家养了三十二只鸡,问这两家总共养了多少只鸡。我又翻着第二张纸,题目是白家村有十一户人,每户人家养了十只鸡,问白家村总共有多少只鸡。

      再往后看,我满头都是冷汗,基本是两位数的加减乘除,也不难,但这些题目除了鸡还是鸡,换了谁都会烦死了。忽然想起康熙自己对自然科学是很有兴趣的,只是那个时代,儒家道学才是主流,他现在找了人教胤衸数学,对这个皇子还是有特别的喜爱的。

      “功课下官是不会帮着做了,”我看着他淡淡一笑,“不过下官可以教十八阿哥做。”

      “你凭什么教我?”他不服气地冲我吼道,“你就是会写一些问政论道的文章,你可敢跟我比写词作赋?”

      “下官入南书房侍值,就正是为写词作赋来着。”我还是淡淡微笑,“此时早春入夜,不如就以春夜为题,写一首词如何?”

      “好。”他一口答应,想了片刻,立刻挥笔而就。

      在太后大寿上,我就看出这个小孩子特别偏好文学,而且又好争强斗胜,若是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他也不会甘心让我教他,当下左手执笔,挥毫写下:

      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我是盗窃了清代一位有名的女词人顾太清的《早春怨·春夜》,不过那位词人是康熙以后年代的人,我也剽窃得很放心。这一写完,他瞧得眼都直了,不发一语,半晌咬牙道:“好,算你厉害。”

      我还以为小孩子再怎么说也要耍耍赖,没想到他真的愿赌服输,还很有气度,心中对他又多了两分喜欢。

      “那些功课我都会,只是讨厌那个老先生唠叨才不想理他。”他面上还是有着一丝不服气,斜眼瞪着我,“你能教我什么?”

      “还是说数学吧,十八阿哥能不能一口说出六十五乘以六十五、八十五乘以八十五、一百八十五乘以一百八十五的答案?”既然康熙喜欢自然科学,那还是从数学入手最好了。

      “这……”他惊奇地看着我,“这连米师傅也不能一口说出吧?难道你能?”

      “下官不能,也不敢说出来了。”

      他双眼放光,忽然跳起来拉住我的手,兴奋地道:“那你快教我,快教我。”

      这种个位为五,十位相同的两位数乘法速算是有诀窍的,只需将十位数加一,再乘以十位,作为最后答案的高位,再在低位添一个二十五就行了,六十五乘以六十五,就是六加一,乘以六,四十二作为千位和百位,十位个位补二十五,最后就是四千二百二十五,一口就能得出答案。

      这是我小学奥林匹克数学里学的,忽悠这个十八阿哥还是足够了。他很聪明,我举了两个例解释了两遍,他很快就领悟了,兴奋得又蹦又跳,“太有意思了,明天我就用这个考米师傅,他准答不出。我不要他教我。”

      他哈哈笑着,目光转向门边,笑声一顿,“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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