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帝都红肥 ...
-
天气晴好,空气中有一股乡间特有的香甜味,高强之外远山如岫,却是无法触及的所在。尹寂雪突然就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个未知的黑洞,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未来,已经不在自己可以掌握的范围。
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保护起来,然而依旧是徒然。她警惕地看向那二十来岁的男子:“你是谁?”
胤禛的脾气本不是很好,却也不敢得罪这位如今处境非同一般的格格。当下沉声道:“在下胤禛,不知格格记起没有?”
“爱新觉罗胤禛?”她惊讶地脱口而出,立觉失言,抬手遮住自己的嘴,不知该如何是好。胤禛微觉诧异,看她的神情并不像是装疯卖傻来欺瞒自己,但那模样明明就是饰雪格格,不会有错。
然而普天之下,哪里有人敢直呼皇子的名字?包总管跪在地上犹自不敢起身,此刻亦为尹寂雪捏了一把汗。
尹寂雪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仔细打量起面前的男子。他并不是特别好看那一类型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常常冷冷的让人心生敬畏,此刻只穿着简单的行袍,却有一骨子浑然天成的霸气。她一边看一边想,原来有清一代最勤勉、最雷厉风行也最孤单的雍正皇帝是长这样的。
胤禛却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不知不觉间耳根子都发了烫,想开口问她看够了没有,又碍着下人在场怕有失身份,只得忍着。还是包应蓉拉了她的衣袖,尹寂雪这才恍然惊醒过来:“对不起……我……”突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只得屈膝跪下来,学着《康熙王朝》里众人行礼的样子,道:“奴才尹寂雪给贝勒爷请安。”
胤禛的瞳孔倏地放大,抬手就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怒声道:“你刚刚说什么?”尹寂雪惊魂甫定,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我没说什么……”胤禛道:“你说你叫什么?”尹寂雪恍然大悟,突然就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道:“奴才尹、寂、雪。”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坚定自若,似要望到人心里一般,即使自持如胤禛,也不禁砰然心动。人人都道安王府的饰雪格格绝色倾城,满蒙女子无出其右,他从前不觉得,如今却仿佛明白了。
他缓缓地松开手,恢复镇定后道:“你随我来。”
尹寂雪边走边查看刚刚被他紧紧箍住的手腕,只见清清楚楚一条红印,火辣辣地疼。心里禁不住埋怨,然而脸上是再不敢表现出来的了。
两人绕过外厅,到了内厅西侧,自有随侍的家仆开了门。屋中疏疏落落几架书架,四壁亦有几幅字画,居中桌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看即知是书房。大概因为胤禛不常来,因此摆设比较简陋。胤禛抬了个手,家仆立时全都退出屋外,最后走的那人还不忘将门关上。
胤禛回头看她:“你说你不是饰雪格格?”
尹寂雪见他有相信的势头,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立刻恭敬地道:“是,寂雪只是普通人家女孩,只因迷路无意闯入深山,又不知为何受了伤,幸被包总管所救才到这里来。”忽想起一事,本来一直犹豫,但见胤禛若有所思,知道上述陈词并没有可以使人信服的地方,当下横一横心,又道:“寂雪初入深林的那晚,无意间撞见一桩奇怪的事,却是和饰雪格格有关的。”
胤禛果然抬起头来:“说。”
尹寂雪便将那一晚的情景如实说了一遍,边说边觑着胤禛的神情,心里惴惴不安,不知自己这一说会将事情引到如何地步。胤禛的右手一直摆弄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个玉扳指,随着她最终说完,一时停住。
良久,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尹寂雪见他似乎想出了神,便轻声喊道:“贝勒爷?”胤禛这才回过神来,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片刻后方道:“尹姑娘既有伤,不妨就安心在这里养着。”说着提高了音调喊了一声:“苏培盛。”立刻有一家仆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屈膝弯腰地问:“爷有什么吩咐?”胤禛道:“备马。”一行人匆匆离开。包应蓉这才担忧地走进屋来,却毕恭毕敬地道:“格格,您没事吧?”
尹寂雪暗自思忖着胤禛这一去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对包应蓉的问候便只随口应付着,亦没有在意包括应蓉在内的这一大家子下人奴仆对她态度的突然改变。和胤禛牵扯的时候伤口不幸又破裂开来,待静下心来,立刻感觉到了那钻心的疼。包总管立时着人去请郎中,重新将伤口清洗换药,一直折腾到天色都发了暗。
众人退出后,尹寂雪独自躺在蚊帐中,合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四周静悄悄一片,恍惚能听到村子里土狗叫嚷的声音,这外面应该是一处村落吧,她想。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蚊帐就仿佛约束人的牢笼,让人喘不过气来。于是挣扎着起身,掀开蚊帐的一角,随手拿起衣架上的外套。听应蓉说这外套原是去年庄子的女主人来小住的时候留下的,因她没有随身的衣物换,便拿出了这件给她将就着穿。那衣料摸在手中便知是上好的,隐约还透出一股花香,尹寂雪心里却烦闷无比。她有一种预感,等待她的也许并不是解脱,而是一个更大的漩涡。
胤禛到第二天才回到庄上,脸色很不好看,眼睛四周有明显的黑眼圈,看上去倒像是一宿未眠。尹寂雪担着心事,起得很早,用过早膳后苏培盛就过来请她:“格格,四爷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尹寂雪心神不定地在屋中踱了一会儿,才和苏培盛一同出去。
夏末的清晨,有一种萧条的清新,空气里弥漫着田野的味道,庄园中的人们也都早早起床,开始着手一天的工作。厨房的位置,一股青烟在薄雾中升起,然后融为一体,飘飘袅袅,人亦随着那烟雾,不知飘向了何方。
苏培盛一直将她带到了一处小山坡,指着山坡上的一座凉亭道:“格格,四爷就在那里等着您呢!”尹寂雪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山坡上种着许多的菊,其时都含苞待放,晋代的陶渊明独爱菊花,喜其隐逸飘然之姿,留下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这寓意与颇富野心的胤禛很不相称,尹寂雪想来是他故做姿态,心底里禁不住泛出一丝不屑。
胤禛一身长袍,站在凉亭之中,远远就看到了她,笑道:“尹姑娘今日可感觉身体大好了些?”尹寂雪亦笑道:“多谢四阿哥关心,寂雪这点小病不算什么?”亭中摆着一个茶几,胤禛做出“请”的姿势,尹寂雪就势坐了下来。茶几上除了一套上好的茶具还有一本书,她因为从小练习大字,倒认得不少繁体字,一眼就看出那是本《净土诸经》,不由道:“四阿哥对佛学感兴趣?”
胤禛微微一笑:“尹姑娘似乎也感兴趣?”
她讪讪笑着摇头:“太艰涩了,怎么也读不懂。”
他的笑意更深,低下头斟茶,将白玉一般的杯子递到她面前,道:“闻一闻。”
尹寂雪只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既不像花香那样浓烈,也不像青草香混杂着泥土味,怡人心脾。她从他手中接过,轻轻抿了一口便知是好茶。尹浩天也是有喝茶的习惯的,母亲在的时候常常给他煮茶,每当这时她就在一旁看着,闻那茶香醉人,白气如兰,那时候觉得好美好美,可惜美景总是不长待。
胤禛似看出她有心事,问道:“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这茶却好像酒一般,仿佛能醉人。”胤禛笑道:“尹姑娘说笑了,不过论起酒来,八弟倒是在行,小时候还因为去御膳房偷酒喝得了皇阿玛好大一顿训斥。”他口中的“八弟”尹寂雪是见过的,但只看到了水下的倒影,并不真切,此刻想来,却有一种隔世的感觉。
两人良久无言,胤禛似是想了很久才道:“饰雪格格的事胤禛已经都查清楚了。”尹寂雪道:“那就好。”她抬起头看他,“既然没事了,寂雪也可以放心离开。”胤禛突然站起身背对向她,右手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喜欢这个动作。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缓缓笑道:“尹姑娘有没有兴趣陪胤禛出去走走?”
他虽是询问,但尹寂雪明白自己是不可以拒绝的,便没有反抗。胤禛令苏培盛去准备马车,另外只带了一个车夫,四人一起离开庄园。因为考虑到尹寂雪身上有伤,那车行得特别慢,她坐在车厢中,不时掀开窗户上的锻布帘子。只见车外一片黄灿灿似是麦田,田垄上不少农人正在耕作。这样的景色对尹寂雪来说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充满好奇。穿过田野,便到了一处城门,人声嘈嘈切切,听上去甚是热闹。她不由再次掀开窗帘,只见城门之外是许多衣衫单薄的老老少少,满脸的疲惫与沧桑,瑟瑟发抖。他们人手一只破旧的瓷碗,向经过的人们伸出黑而枯瘦的手臂,嘴里咕哝地说着乞求的话语。而对面高高在上的行人却只是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掸了掸不小心被那人的碗碰到的衣襟,大踏步而去。
那些行乞的人如此之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婴儿的妇女,还有一些眼睛里布满迷茫与无知的孩子……尹寂雪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看,连忙将车帘放下。一抬头,却发现胤禛正直直地望着她:“四阿哥,那些人……”
胤禛亦面露戚色:“南方瘟疫,他们是侥幸存活的一部分人,一路行乞而来,虽然国库拨了款,但是……”他欲言又止,“这里靠近京都,情况还是好的,其他地方,百姓受苦受难真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马车继续行进,经过城门的时候停了一下,车厢外有守城的兵士过来行礼,胤禛没有露面,隔着帘子叫了起,马车继续平稳而缓慢地行走着。
尹寂雪其实一直都是很喜欢历史上的雍正皇帝的,勤勉如他,连起了康乾盛世的大好河山,亦是真正关心百姓疾苦的一位好皇帝。她正暗自思忖,胤禛却突然开口:“尹姑娘为何一直注视在下?”她立刻就收回自己的思绪和目光,窘得恨不得立刻这车里有个缝隙可以让她钻进去。胤禛却只是淡淡笑道:“我们到京城了。要不要下去走走看,这里的街市还是很热闹的。”他说完已叫车夫停了车,自己先下去了,尹寂雪只好也跟着。
胤禛就站在马车边上,看到帘子掀开便朝她伸出双臂,轻轻地将她抱下车来。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片红纱,小心翼翼地系到她的脑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京城皇族多,你的脸太容易引是非,还是先遮起来的好。”
尹寂雪没有反对,随着他在街市里走了一遭,发现这里和城外显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人人欢声笑语,看不到就在城墙之外,很近的距离里,同胞们所遭遇的灾难。
两人都只是默默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路边却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女孩,穿着男孩子的衣服,甚是褴褛,然而眼睛却大大的很有神,期冀地盯着尹寂雪:“夫人,买朵花吧。”尹寂雪看她很是可怜的模样,不由心疼,但身边一点钱也没有,只好看向胤禛。胤禛打了个手势,苏培盛便掏出钱袋子,正要递给那女孩,不远处一匹受惊的高头大马却朝这边疾驰而来。苏培盛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丢掉钱袋子护住胤禛,胤禛却将尹寂雪也向路边拽去。只有那小女孩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眼看着那马朝她冲将过去,尹寂雪不由惊呼一声“小心”。正要挣脱胤禛箍着她的手,却幸好有人早了一步。
只见一名白衣男子,从对面的酒楼上掠下,将小女孩轻轻抱起,又提起右腿朝受惊的马腿肚子上狠狠一踢,将那马和马上之人生生踢倒在地。
尹寂雪看得目不转睛,心想这就是武侠小说里常常描写的盖世神功了吧。尤其是那人从酒楼上飘下的样子,优雅如仪,显见不俗。街市上的许多人也都和她一样注视着那位少年,他约莫二十岁的样子,长相甚是好看,身形偏瘦,尹寂雪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胤禛已抢先一步走到那男子身边,很熟络地道:“八弟,好漂亮的身手!”
八阿哥胤禩一脸谦和:“四哥过誉。”抬头间看到后边一位红色旗装的女子,红纱遮住大半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便问:“这位是?”
胤禛心下微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淡然地介绍:“这位是尹寂雪尹姑娘。”然后又对尹寂雪说道:“这是我八弟胤禩。”
尹寂雪笑着福了一福,八阿哥的目光却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尹姑娘看着面善得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胤禛立刻道:“八弟说笑了,尹姑娘是第一次入京,你们怎么可能认识呢?”
胤禩略一沉吟,思考了片刻方才微笑着道:“是胤禩唐突了,还请尹姑娘不要见怪。”尹寂雪微笑着摇头,只觉他说话很是客气,眉宇间难掩英气逼人。她记起第一次看见这位皇子时,他一身黄色骑装,从水面上倒映下来,看不清脸,而那声音却很是好听,很普通的话,也仿佛能够进到人心里去。
“喂,你们几个!”马上的人从地上爬起,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脸皱成一团,恶狠狠地骂道:“瞎了眼的,知道我是谁吗?”他走到胤禩身边,拿眼睛直瞪着他:“小子,待会我去禀报了太子爷,要你的小命!”
八阿哥胤禩仍旧面带笑容,平静的看不出波澜:“你是太子门下?”
那人立刻趾高气扬起来:“怎么样,怕了吧?赶快给大爷我道个歉,便绕你们不死……”
胤禛不待他说完,直接拿出一张令牌,举到那人面前,那人一看令牌,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吓得翻身下跪,高声求饶:“贝勒爷饶命,贝勒爷饶命!”胤禛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命令道:“还不快滚!”
胤禩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禁不住长长叹息:“二哥这两年越发浮躁,连带着手下的人亦是如此。”他说着抬手作揖,“四哥,尹姑娘,胤禩还有要务在身,就此告别。”胤禛微微点头,胤禩便转身离去。那小女孩却突然追了上去,拉着他的手臂。胤禩只有玩下腰问道:“小妹妹,怎么了?”女孩从手中拿出一朵大红色的牡丹递给他:“谢谢您救了我,这花送给您。”然后甜甜一笑,“我叫小妤。”
胤禩微笑着站起身,拿着那花放到鼻下闻了一闻,然后朝远处抛出,尹寂雪稳稳接住。只见那牡丹开得正艳,国色天香,红艳袅烟疑欲语。这时节本没有牡丹,正待询问,抬头间一袭白衣已然走远。她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一股让人忽视不了的忧伤,走在周遭热闹的街市里,尤其显得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