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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9 ...

  •   皇帝设宴,照例在飞英殿。
      颜昭到了殿外,逢迎的小太监却不引他进去,先领他到一侧的门馆小憩。颜昭明白,宴会尚未开始,这倒是省了麻烦,因为倘若迟到,就必须准备一套说辞。
      挑帘进屋,赴宴的公卿都在内等候,自有相熟的一些上来寒暄。从人缝里瞥见坐在一角的颜弘,原本安安静静地闭目假睡,忽然瞬了下眼睛,丢过来一个眼色。颜昭会意,等该招呼的都招呼完,闲闲地踱了过去,坐在颜弘身边。
      颜弘欠了欠身子,依旧阖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来说:“待会小心一点,也许会找茬。”
      很显然的,这是有人预先报了信,当然不必问是什么人说的,这消息本身足以让颜昭警觉。他很想好好地问问,但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轻轻地“嗯”了声,别无他话。
      坐了一阵,见卫国公拓拔韬逡巡走过,便叫住他,闲谈起来。
      拓拔韬是皇帝的远亲,认真算起来,还是皇帝的叔辈,颜昭本不会与他交往。但拓拔韬有一样特别的,他自己虽是一介武夫,却很奉承读书人,府里养了好几个门客,都是有名的文人。其中两个跟颜昭有些来往,一来二去,与拓拔韬也混得很熟。
      这时就跟他聊些近日行猎收获之类的,颜温对这话题很有兴趣,也凑过来一起说。颜弘先还独坐一旁,听了会也插进来。
      正说得热闹,靠门边隐隐有些异样的骚动,几个人不觉都抬头,朝着那边望去。只见好几个人站在那里,窃窃地议论什么。
      拓拔韬最耐不住好奇,立刻走过去打听,不多时折身回来,皱眉说:“老伍倒霉了,挨了天杖。”顿了顿,又添了半句话:“嘿,到底!”
      听了这话,颜温还没什么,颜弘和颜昭对视一眼,都微微动容。
      天杖是皇帝几个月前新添的花样,朝臣稍有过失,就可能领此刑罚,当殿受刑,笞捶百二十,是人人谈而色变的一件事。朝中只有一个人姓伍,所以拓拔韬口中的“老伍”不会是别人,必指内史令伍文廉。
      堂堂三品重臣,受此苦楚——不但是苦楚,而且是极大的羞辱,当然事出有因。上个月皇帝突发奇想,要在城西修一座新宫,结果被一班朝臣联名苦谏,劝住了。皇帝常动这样的念头,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这次不知怎地,伍文廉谏得动了真情,声泪俱下,言语中就带到了皇帝不少荒唐举动。皇帝很不痛快,但是当场没有发作,因为皇帝也知道,朝臣们都在眼前,恐怕不能叫他遂心。
      所以,此刻一听到这消息,人人心里都转着同样的念头:看来是当日的事情发作了!至于眼前是找了什么借口,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但,旁人不能像拓拔韬那样直言,只能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些皮里阳秋的眼色。
      沉默中,拓拔韬顿一顿足,又走到门边,掀起帘子往外张望,也不知他想看见什么?看一阵,焦躁地放开手,转身又走了回来,扎着腿往榻上一坐,叹口气说:“老伍都望六十的人了……”
      话没有说完,门帘又起,皇帝贴身的黄门令史全贵进来,皇帝传入内了。
      于是,众人排班列进。殿内重帷垂地,皆饰以珠玉,被四隅的九光灯映得流光异彩。皇帝独坐正面的一张大床,诸臣席地,面前各设食案。小太监领着安座。皇帝喜欢玩花样,不喜欢拘束,每次筵席,座次都要改换。这一回坐定,颜昭左右望望,正坐在滕王和拓拔韬的中间,隔了一个才是颜弘,颜温则坐在皇帝右手面。反正,皇帝向来只图新鲜,绝不会想合不合礼法?
      滕王始终浮着一脸不咸不淡的笑。众人进殿时,他已经在座,也不知是一早就已在了,还是也不过早到一步?见颜昭看他,便倾过身子来闲谈,依旧说些书画的事情,叫人难辩虚实,摸不着端倪。右侧的拓拔韬,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颜昭见他几度转过去瞪着皇帝看,知道他心里有气,然而此刻没有办法,只得用劝解的眼光目视他,拓拔韬虽粗却不笨,摆摆手,示意领情。
      一时开宴,两行绿绫袄黄罗裙的宫女,托着碧玉台盘,鱼贯而出,布上酒菜。刚出了伍文廉受杖的事,诸人都不免委顿,只有皇帝兴高采烈,大概是总算出了一口气的缘故。于是,一班各怀心事的臣下饮着千里之外运来的香醪,听皇帝大谈燕乐。这,倒是皇帝真正在行的,说来头头是道,自有朝臣唯唯奉承,让皇帝越发欢跃。
      高谈阔论得兴起,皇帝命人传上乐舞。
      舞姬一进殿,就像风过树林般,引起一片低低的惊讶声。原来这三十多个“舞女”,全是少年改扮!
      皇帝得意洋洋地扫视一圈,一抬手,琵琶箜篌,筝箫铜钲一起响起,涂脂抹粉、作胡女装扮的少年,便纷纷搔首弄姿地舞动起来。
      一时间,殿中脂香阵阵,裙裾乱扬,媚眼横飞。
      朝臣公卿,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旁顾左右,有人皱眉不语,也有人笑嘻嘻地,看得十分高兴似的。
      一曲终了,便有人轰然叫好,余人也只得跟着说几声好话,凑个趣。
      领头的一个舞姬,扭动腰肢,款步上前,跪在床前,奉上了一杯酒,捏着嗓子称:“陛下,饮了奴家这杯酒!”真个妩媚入骨。
      皇帝高兴极了,拍着条案连声说:“好!”接过来一饮而尽。
      旁的舞姬便也纷纷走向两旁的席位,为诸人奉酒。有人笑哈哈地饮了,也有人大皱眉头。颜昭望一眼捧酒的那只手,骨节粗壮,再看那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简直中人欲呕。然而有皇帝的样子在前,也只得强忍着喝了下去。
      拓拔韬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呼呼喘气,眼睛瞪得像牛一样,看来是立刻要发作了。颜昭正待低声劝解几句,另一边的颜弘忽然开口,对那劝酒的舞姬说:“卫国公有酒了,我替他喝吧。”
      舞姬也看出不妙,顺势便要移开。拓拔韬自然明白颜弘的意思,压了压怒气,忽然一把抓住舞姬的手腕:“哪个说我有酒?我自己来!”果然一口喝干。
      他是武人,手劲本来就大,此时又特意加力,那舞姬吃痛不已,只觉手腕都要被抓断了,却还不敢声张。眼里迸出的泪花,粘了脂粉,在眼角结成雪白的两颗珠子,看起来好不滑稽。
      拓拔韬哈哈大笑,总算松开了手,那舞姬忙不迭地去了。
      筛过两遍酒,乐音又起,这次却是一群女子入殿,翩然起舞。
      “咦?”皇帝的眉毛立了起来。
      史全贵忙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嘀咕几句,皇帝又笑了:“好,看着、看着!”
      舞不多久,众舞姬向两旁一分,诸人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花样,狐疑地瞧着。就见人高马大的一个人,从帷幔后转了出来,边走边舞。
      就是没见过方才那群少年,一看这人的身形,也知道是个男人。不过作妇人装扮,罗裙霞帔,长袖飘扬。头上梳髻,金晃晃的几根簪子,脸上厚厚的粉,抹得红是红,白是白,可惜那张脸,怎么抹也是粗眉大嘴,看起来只是可笑。
      “许驸马!”
      眼尖的人认出来了,仔细一看果然,是皇帝的姐夫,驸马都尉许穆。皇帝第一个撑不住,用手指着哈哈大笑。余人也就不必忍了,跟着也大笑起来。
      许穆却恍若未闻,仍是一招一式做得一丝不苟,无奈他越是认真,看起来就越是可笑。跳一阵,头上的假髻搭拉到一边,殿里更是轰然一片。皇帝笑得伏身案上直不起腰来,便有小太监给捶背,一面捶,自己也一面咬着嘴唇,死命忍笑。
      一支舞毕,许穆伏身殿中:“能令陛下开颜,是臣之欣慰。”
      “好、好!”皇帝笑着,“果然你是有孝心的!”
      有那善阿谀的,见皇帝如此高兴,少不得要说些逢迎的话。拓拔韬却是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扯开嗓子喊了句:“丑死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殿里霎时静了静,有人错愕地扭脸去看,更多人不露声色,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却更显得气氛紧张。
      “老九这话一点不错。”滕王笑吟吟地开了口,用族辈排行称呼,“陛下的舞姬都有倾城之色,许穆啊,再看看你这张脸,我是隔夜食都要吐了!”
      “正是。”皇帝浑不在意地,“孝心是有的——”
      故意顿了顿,“可惜没有脸!”说完,又一阵大笑。
      众人顺势一起笑了。拿自己出了半天丑,却只落得一句“没有脸”,许穆也只得讪讪地跟着笑了。
      皇帝却还有话:“要论有脸么,朕看还得数……”
      目光慢慢地转了一圈,忽然落在颜昭的脸上。
      “还数颜家二郎!”
      就像鸭脖子突然被人踩住,殿里的笑声蓦地止了,只有一两声余音尴尬地回响。颜昭面无表情,然而分明有一股寒气慢慢地浮上他的双眸,更映得他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如同高山冰雪般森冷。
      “如何呢?”皇帝仿佛漫不经心,眼神却像钉子一般盯了过来,“颜卿就为大家助个兴吧!”
      “臣……”颜昭努力隐忍着,“臣身子僵硬,比不得许驸马,恐怕叫陛下扫兴。”
      皇帝哼了一声,从眼角瞟着他,似乎还要说什么。滕王先开口了:“陛下,臣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说。”
      滕王看了颜昭一眼,笑着说:“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的佳话,今有颜二郎在,何不要他一曲成诵?”
      颜昭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应道:“殿下太过奖了,颜昭何能与子建并提?”
      “纵不能并称才高八斗,总也可独占一斗……”
      这边话里还在较劲,皇帝已经拍手称好。颜昭还要再理论,颜弘忽然道:“请陛下赐琵琶一柄,臣愿为二弟操弦。”
      “好!”
      琵琶递到颜弘手里,兄弟俩的眼光迅速地一碰,颜弘背对皇帝,以口型说了一个字:“忍!”颜昭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起身走到殿中央,躬身说:“请陛下赐剑。”
      皇帝挥挥手,内监拿过一柄未开锋的剑,颜昭拿在手里,又躬身:“请陛下出题。”
      皇帝看看滕王,笑道:“四叔出吧。”一顿,又说:“出了题,立时要作。一曲作不出来,朕可要罚的。”
      颜昭一笑,“是”,便看滕王。
      滕王拧眉沉吟了一会,慢慢地说:“曹子建有白马篇,不如就以白马为题吧!”
      “好!”
      颜昭应声起势,几乎在同时,琵琶声也呛然响起,正是一曲《白马》。
      合着曲音,颜昭缓缓移动脚步,手中长剑凌空划过,口中徐徐念出头几句:
      “白马饰金羁,连翩大漠疆。
      借问谁家子……”
      “这怎么行?”滕王笑道,“这分明还是曹子建的……”
      话音未落,只见颜昭淡淡一笑,续道:“宿卫羽林郎!”
      琵琶陡然扬高,颜昭回身长剑平扫,气势突起:
      “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
      山虚弓响徹,地迥角声长。
      宛河推勇气,陇蜀擅威强。
      轮台受降虏,高阙翦名王。”
      一句紧接一句,毫无滞涩,琵琶嘈嘈切切,合得滴水不漏。在行的惊赞不已,即便不懂的,也觉得文字铿锵,气魄逼人,殿中顿时采声四起。
      颜昭一声长吟,琵琶不绝,剑势更盛。
      “射熊入飞观,校猎下长杨。
      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平良。
      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
      尘飞戏鼓急,风交征旆扬。
      转斗平华地,追奔扫大方。
      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
      这几句来得有如疾风过林,眼前剑光流转,叫人应接不暇。殿中除了骤雨般的琵琶声,已经一片寂静。陡然,颜昭剑势一沉,一字一字地念出末句:
      “曾令千载后,流誉满旂常!”
      “常”字一出,琵琶也嘎然而止。只见颜昭手中寒光凛凛的一柄长剑,刚好正指滕王。
      明知道是不能伤人的剑,滕王还是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等回过身,方不尴不尬地扬声大笑:“好!好一个‘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平良’!”
      颜昭收起剑,一揖到地:“失礼了。”又躬身向皇帝说:“臣献丑。”
      皇帝打几个哈哈,慢吞吞地说:“颜卿果然才思敏捷。来,赐颜卿酒。”
      史全贵端一盏酒过来,颜昭谢过、饮了,退回到自己座上。恰好滕王转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又都微微地一笑。
      底下酒也喝得甚是无趣。皇帝倒是让左右几句话,又哄得高兴起来,其余的人不过凑趣。好容易等到散了席,众人慢慢地退出宫外,立时一哄而散。
      颜温拉着拓拔韬,要看他猎的一张虎皮,两人一同去了。颜弘、颜昭两兄弟并辔而行,好一阵子谁都不说话。
      离了皇城,前面就是靖善坊,颜弘慢慢地透了口气:“好悬呐。”
      “运气好。”颜昭直视前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滕王要不是非扣曹子建的题……”
      “对了,”颜弘带一带马,凑近他笑问:“你何时写了这么一首诗,我怎么没有见过?”
      “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原本还想润色润色,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真有你的!”颜弘放声大笑,显得很是畅快。
      颜昭却若有所思,缓缓地说:“我在想,倘若我今天做不出这首诗来,他们本打算怎样?”
      颜弘不说话,过一会,吁出两个字:“天意。”
      “这也许是个兆头——他们已经快要耐不住,想要动手了。”
      “也许是,也许只是想激怒我们。”
      “大哥!”颜昭勒住马,“我是不是做得太露锋芒?”
      颜弘默然不语。
      “我本不该冲动,”颜昭显出一丝懊恼,“但我当时实在气坏了。”
      “难怪你。”颜弘很平静地,“我也气坏了。所以我想,你做得没有错。应该压一压他们的气焰,否则他们会越来越得寸进尺。”
      他微微扬起脸,望着远方,一字一字地说:“咱们是要谨慎,并不是要怕他们。”
      颜昭低头思量一会,点点头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了。”
      两人复又前行。穿过一条小街,就到了腾王府正门,一眼望去,只见朱门紧闭,门上两个小厮正打盹,料想滕王还没有回府。
      “此人近来很不安分。”
      “不安分的人很多,”颜弘轻描淡写地说,“多一点反倒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宫里的那一位……”
      “宫里的那一位么,”颜昭也轻描淡写地接口,“能杀的他杀了,能赶走的他赶走了,能羞辱的他也都羞辱了,现在他是惟我独尊的天元,他需要谁替他出谋划策?——除非他突然转性,真的信任起滕王来,那才是件麻烦事情。”
      兄弟俩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颜弘回头望一望,视线越过屋脊,还能望见青灰的宫墙,乌沉沉的一大片。“不错,”他喃喃地自语,“王气不存了!”

      出了宫门,滕王掀起轿帘往外看了看,正见史全贵带了个小太监,乘辆犊车,慢悠悠地在前面走。
      “全贵!”
      史全贵一回头,见是滕王,忙停了车,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扶着轿杆跟滕王说话:“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要去哪里?”
      史全贵扬了扬手里一只小小的锦袱包裹,答说:“西皇后要改几样首饰,陛下让我去办。”
      滕王一笑,“是你自己揽来的差使,好出去玩玩吧?”
      史全贵讪讪地笑:“瞒不过殿下……”
      滕王想了想,一顿脚:“停轿。”回身张望了下,天街上空荡荡的,便招呼史全贵:“来,你上来,我捎你。”
      “这怎么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车能比我的轿子舒服?上来!”
      史全贵哈着腰上了轿,滕王又指自己旁边的座给他,这回史全贵无论如何不肯,最后支个小绳床坐在轿帘旁边。
      滕王问明白他要去哪里,又看看天色,说:“还早得很呐,先到我府里坐,我请你吃点心。”
      滕王府的点心是一绝,宫里只有皇帝和皇后有这口福,史全贵心里愿意,嘴里却说:“陛下只给了两个时辰的假……”
      “误不了你!”
      等到了滕王府,坐定,滕王命人上点心。热气腾腾的四碟端过来,史全贵看得直咽口水,滕王招呼了三遍:“吃吧”,方拿了一块樱桃毕罗在手里。
      “有样玩意,待会你带去给陛下吧。”
      说着叫人拿了一个花开富贵的平金木盒,打开来看是一套五木,却是翡翠雕成的,这也就罢了,仔细看去才发觉,五木正面的牛犊花纹,竟都出自天然!虽各不相同,却全都惟妙惟肖。史全贵见过的好东西也多了,此刻却也不免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得一句:“真难为殿下!”忙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个给你。”滕王又把一块翡翠玉环,往他怀里一丢。
      只看那一汪韭叶儿似的绿,就知道没有十万钱恐怕下不来。史全贵当然识货,喜得立刻抓到手里,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的人,想了想又往外推:“这个,我不敢要。王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滕王一哂,说:“你想哪里去了?甭跟我客气。——我知道陛下少不了你。”
      史全贵毕竟是个妄人,被滕王一句话,就捧得忘乎所以。
      “殿下对陛下的一片忠心,谁都看得明明白白,陛下也清楚得很呐。这一阵,陛下日日都在跟我念叨殿下的好处,说到底是亲叔叔……”
      滕王见他还真的摆出样子,仿佛拿自己当作一个人物,说的话三五不着,不由暗暗好笑。表面上却作出一副欣然的神情,听得连连点头。
      “果然如此,我心甚慰。”他这样说,“也多仗你!”
      史全贵早被恭维得快忘了自己是谁,也想不到这句话情理上通不通,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也觉得自己出了很大力,越发地说起许多得意的、受了皇帝褒奖的事情。
      滕王也不打断,一直笑呵呵地听着。等他说起:“那一回在锦花阁……”才忽然插口。
      “老史,”他连称呼也改过了,“我听说个传闻,想来只有问你了才能知道了。”
      “殿下请说,只要是能告诉你的,我一定全告诉你。”
      滕王左右望望,侍从都远远地站在廊下,便压低了声音说:“前一阵子陛下不是把那位楚国长安公主接进了宫?我怎么听有人说她美极了,也有人说她不过尔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噢,这件事——”史全贵故意拉长了声调,用种奇货可居的语气说道:“殿下还真就得问我,才能告诉你了。”
      滕王显得很高兴:“我就知道问你没错。来,吃这个。”说着,将一碟水晶糕推到他面前。
      “先告诉殿下一句话,”史全贵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着,“那楚国长安公主,美极了,天仙一个!”
      “哦?”滕王眼波闪动,“那……”
      “丑的要变美,难。美的要变丑,有办法。”
      便将当日经过说了一遍,虽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滕王大致明白了。
      “这么说,那晚锦花阁的宫女,都见过长安公主的真容?”
      “那是自然。不过有西皇后在上面顶着,谁敢说出去呐?我呢,有一个……”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嘿嘿”干笑了两声,滕王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作不解,听他往下说:“是她告诉了我。还说那日,长安公主还托她带过一个口信给大皇后……”
      话未完,滕王的眼皮倏地一抬,盯到史全贵脸上,眸子亮得怕人。史全贵吓了一跳,把底下的话全都咽下去了。等转过神,滕王已经回复了平静,只是带着一点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么这件事情,中间牵扯着两位皇后呐。”
      史全贵不明白他的意思,眨着眼睛唯唯称是。
      “陛下知道了,心里一定不会高兴,那又何苦?所以老史,你还是嘴严一点的好。”
      “那是、那是,谁也不傻,会乐意惹那个麻烦?”
      “还有底下那些人……”滕王见史全贵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立刻很随意地展颜一笑,“我多句嘴——陛下高兴了,咱们也就高兴了,是不是?”
      这句话很能打动史全贵,连连点头:“是是,殿下说得是。我回去就再交代一遍,要她们哪个也不敢漏出去一点半点。”
      滕王要的就是话,满意地笑了。
      他很清楚自己那个皇帝侄子的性情,只有新鲜的才能挑起他的兴致。越没有心理准备,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才越能引起一场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绝大风波。
      等把那给搓弄得飘飘然不知所以的史全贵送走,滕王摒退左右,独自进了书房。
      他仿佛无目的地在屋里来回踱了几趟,忽然止住脚步,从墙上摘下一柄银鞘的弯刀。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投在吞口的饕餮纹上,反射的光芒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眸子,他不由得闭了下眼睛。
      “这是我从小随身的东西。四哥,就留给你做个念心吧!”他的同母弟弟、燕王驰将这柄刀交给他的时候,这样说道。那时他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因为心情激动,泛着异样的红色,就像刀柄上镶嵌的宝石。
      “嘿,那个没出息的!”燕王冷笑着,猛地仰头,干了手里的一杯酒。
      当初他也对大哥谨说过同样的话。滕王记得很清楚,在一次酒宴中,燕王就是这样借着酒劲,指着先帝说:“大哥!你是这般英名神武,只可惜,大好江山,你没有养一个好儿子来继承!”
      先帝半天没有说话,末了,他只是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老七,你喝醉了!”
      “那时我没有醉,现在我也没有醉。我看得很明白,这江山让那小子占着,早晚他会败个干净!这江山是我们拓拔家的,不能看着他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四哥,兄弟里面你最聪明,你一定得出头,想办法!不能让我们兄弟辛苦打下的天下,就这么让他毁了。”
      滕王苦思良久,也只有苦笑:“老七,我看你是真的醉了。”
      燕王看看他,却没有分辩,哈哈一笑说:“醉了就醉了,醉了说的是真心话——四哥,我活不久了。”燕王的声音里虽然有一丝不甘,却很平静,“我这趟偷偷地来见你,就是为了跟你话别。京里的消息,那小子就要对我动手了。”
      滕王一时默然不语。他知道燕王说的不假,他们的侄子、当今的皇帝上个月起亲政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对自己的亲叔叔下手。
      他叹口气说:“我劝你……”
      “给他低头?我不!”燕王阴恻恻地笑,“我不会让他爽快的。”
      “那么,你是想……”
      “不。”燕王摇头,“我也不会造反。我手里的底子我很清楚,造反了也没有用,白白地浪费。四哥,我仔细想过了,我手里这点人,还不如都给你!”
      滕王嗤笑,“你倒是想,怎么给法?”
      燕王脸上露出一丝诡黠的笑,他忽然抓住滕王的手腕,低声说:“你上奏皇帝,说我要谋反。”
      “这叫什么话!”滕王像甩开一团炭火似的,甩开他的手,“真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什么,四哥你还会不明白?那小子谁也信不过,可是只要你这么做了,他定会对你另眼相看,那时……”
      “不行!”
      “我想过了,在藩地我们谁也没有出路,只有回京,才有可趁之机……”
      “别说了,不行!”
      “四哥!”燕王“啪”地拍了下食案,“你要叫我们兄弟都被连锅端吗?你要看我拓拔家的天下就这么丢了吗?你还是不是拓拔家的人!”
      “可是……”滕王吃力地眨着眼睛,良久,还是颓然地叹了口气,“不行……”
      “我知道四哥你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你不用担心,我帮你下了——奏折早已经上路,估计这一两天后就可以到京。”
      燕王从袖中抽出副本,往滕王面前一扔,怡然地笑了。
      一霎那,滕王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像被人抽干了,轻飘飘、冷冰冰,他抬起手,去拿那副本的时候,竟好像那只手不是自己的一般,木然得可怕。然而,他毕竟还是拿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看完了。
      燕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的目光一行一行地下移,燕王的眼光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挪动,直到他的目光定在最后,燕王才慢慢地扬起脸来。
      “四哥!”他望着天上一行南去的雁,含着几分怅然、几分不甘、几分期翼,竟还有几分舒畅似的,朗声说道:“兄弟跟你告别了!”
      “呛”地一声,滕王抽出弯刀,雪亮的刀身,映着他的双眸,像正喷着火。
      然而只是短暂的片刻,那团火熄了。
      滕王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仿佛冲破了屋顶,望向无垠的天空。
      “老七!”他在心里默念,“你要保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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