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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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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白发镜由生
时值秋凉。
这个月份,杨无邪是不喜欢的:对于他来说,大暑大寒可以使人清醒,促人奋进,有利于工作,学习或是分析整理,而春天至少可以给人适时的温暖和适当的休憩,缓解压力,秋天却往往是人最脆弱,最容易动摇,心理防线最薄弱的时候。
所以,他不是很喜欢。
他的这种厌恶和喜欢,不一定就是对的,但是由自己感觉的分析判断得来,也一直十分坚持。
譬如他看人。
未着手调查白王两人身份背景前,这个结论就已经下了:
他喜欢王小石,厌恶白愁飞。
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结论是有偏颇的,是不太讲究公平的。
但没有办法,看到王小石,还是会兴致勃勃天南地北闲扯,看到白愁飞,却就是没有办法多讲上几句话。
对于策谋者来说,这不是一件值得乐观的事。
他甚至曾刻意逼迫自己去亲近白愁飞,也和他谋天下势,谈大局观。
结果是:失败。
到最后,不是无话可说,就是不欢而散。
这一点,苏梦枕也一早看了出来,并劝慰他说,
“一个人的说话,秉性,是他的习惯,而不是他的性情,表现得让人讨厌,并不是说这个人真的就是这个样子。”他说到这里,还微微一笑,“外头都说我阴狠无情,你看是么?”
杨无邪低头,半晌,才低声说,“不是的。”
所谓气势,并非强权或霸道;不是他迫你,而是他要你迫自己:
杨无邪这一低头,是不得不低头。
“是或不是,你大可不必那么快作答。”苏梦枕淡淡接着道,“你我能够看透的,能有多少人?什么结论,都不用下得太早。因为好与不好,结果如何,还不知道――也没有办法知道。所以你毋须过于苛求自己。”
那是于青楼飞檐之下,年轻的风雨楼主,不知是劝诫还是自诫的一段话。
当时,杨无邪听了,也想了,看他的一个背影,竟看至恍惚。
此刻,他就守在楼下。
恰看见白愁飞上楼,而王小石下来。
他站立不动,王小石已看见了他。
“杨三哥也在这里。”他这一笑,白齿微露,分外清爽干净,看得杨无邪也不禁微微一笑。
王小石看杨无邪目光又转向青楼高处的滴瓦,忙哧然道,“其实我这次,是来向大哥辞行的......”
杨无邪转回目光,似已料到,淡淡道,“哦?”
王小石一怔,道,“三哥不赞成?”
“不是。”杨无邪的神色,在阳光下看来,稍稍有些沧桑阴郁,“你就是不走,我也要劝你走的。”
王小石听了,微一思索,道,“三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杨无邪慢慢道,“这个地方,已经太挤了,不能够再多一个人。”微微别过头,他们正在青红白三楼正中,阳光淡远,他说这一句,也像是寂寂寞莫地四处传了开来,“你,能明白么?”
王小石眉眼一动。
他的表情一向是自然而生动的。
他听了,就笑了。
马上答,“我明白。”
这几问几答,原本是极快的。之后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反而是半晌沉默。
王小石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三哥好像很不喜欢白二哥?”
杨无邪皱眉。
但这是王小石在问。
于是他还是答,“是不喜欢。”
王小石笑了。
他是背对着他,但他感觉得到他是在笑。
他笑着缓缓说,“其实白二哥,生平机遇不佳,与人不佳,时运不佳,运气可谓差到了极点,所以常常郁不得志......”
杨无邪只是听着,并不说话。
王小石又继续道,“你们认得他的时候,他正有希望得势握权,干一番大事业:这是他求之不得多年的,因为遇到了大哥。而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还算是流落江湖......什么,叫做流落江湖?”
他的语声并不如以往般轻松明快,一点点慢了下来,仿佛就是回忆起来,也是过于疲惫。
什么叫做流落江湖?
杨无邪听了这简简单单一句,竟也怔了。
而王小石浑然不觉,淡淡说,“那时二哥白衣负手的样子,特别的清傲好看,我还记着的。
我觉得那时的他很好,也理解他现在的变:你们都说那是野心,但我愿意相信那是大志。所以我要走:我走不是因为谁容不容得下谁,而是因为......我心里还是相信的。”他一口气说完,回过头,慢慢问了一句,“三哥,也能明白吗?”
杨无邪长长舒出了一口气,然后点头,“我明白。”
王小石也笑了。
此时青楼之上,白愁飞掀帘而出,拾级而下。
他走得很稳,很慢,风度姿态高傲依然。
杨无邪不经意看去,恰见他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边,垂下一绺白发。
正逢王小石在旁,认真而凝重地道,“......如果是他,恐怕败也会败得猖狂。”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在叹息,“我只是不希望日后,他真的落到无人相知的田地罢了。”
无人相知?
以至于......偷生白发。
这是为谁而生?为谁而白?
他看如今下得楼来的白愁飞,依旧是张扬跋扈得无人敢举目平视,然而眉梢眼角,俨然是相焚成灰的一种神色和决心。
方才在楼上,他与楼主,会是怎样的一番对话?
恐怕穷其一生,再也无法知道。
王小石摇了摇头,微笑着走开。
而立于原地的杨无邪稍一抬眼,正望见白愁飞身后的青楼。
高耸,坚固,气势磅礴。
他这才觉得人力之能,有时也是无可奈何的,顿时像是堪破了这时局一般。
淡淡一笑,迎了上去。
“白副楼主......”
2白露斟新酒
这一场会面,并不在谁的预计之中。
临街第一楼,天水坊。
白愁飞看出对面的人在疑惑。
疑惑得冷静而安静。
于是笑说,“我知道——大捕头素不沾酒,所以沸茶以待。这点薄面,大捕头都不肯给么?”
“不必了。”
“滴露新雨,这是上好的酒汁浆毛峰,何必辜负好茶?”
“我们并不同道。”对面的人,白衣袷然,略一抬眉,语声在冰凉的秋夜里,也是冰冷而清晰的,“再好的茶,也品不出同一个味道来。”
“那便如何?”白愁飞一笑,也笑足了一身的傲气,眉眼猖狂,“那又如何?”
便纵是负尽了天下人,做尽无耻卑鄙之事,便纵是只为一己之身,眼前之利,那又......如何?
总是有人,是他跟不上的。
他想博得他回头一看,于是无所不用其极。
而他,偏偏不看。
无情淡淡看他笑。
面前俊秀娟狂的男子,手里也握了可动辄风雨的大权了,如今说话,却带了讥诮疯狂的神色。
他眉眼不动,神色不动,姿态不动,忽然慢慢道,“茶太淡。”
白愁飞怔一怔,“什么?”
“我说,这茶太淡。”无情冷冷一笑,眼中锋芒微露,同样语带讥诮,“你要喝酒?我陪你喝。”
酒已上桌。
白愁飞也不斟酒,微抬眼,看着。
无情白衣袖手,依旧静坐。
白愁飞也依旧在看。
他知道无情最近抱恙在身。
他也觉得,无情和酒,并不相配的:
无情太高洁,本身并不适合俗物。
这样一个清瘦,沉默,冷洌,犹在病中的男子,想要做什么?
他,在看。
无情自然知道他在看。
微一凛眉,右手于坛口一扣,顺势拍开了泥封。
酒香四溢。
白愁飞脸色又是一变。
这酒,是无情方才着何梵买来的。
居然是最烈最劣的烧刀子!
他失神间,无情却已仰首一口,末已,以袖拭唇,递过去。
抓住坛口的那只手,略显苍白细瘦,然而骨节突出,坚毅而稳定,并非一味的柔软。
白愁飞只得接过,也喝了一口。
这烧刀子,竟又与平日里喝过的决不相同,不仅又辛又辣,一旦倒灌入肠,顿时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无情选来的酒。
若有所悟。
只听得无情淡淡道,“这酒如何?”
白愁飞默然片刻,道,“很好。”
无情看着他。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带点冷峭的意味。
“酒并不好,”他冷然说,“但时局便是如此。”
白愁飞洒然一笑,“我却最受不得辛辣。”
“人在乱世,怎能没有血性。”无情冷冷道,“我能送你的,不过是这坛酒;其他的,我并不想管。”
白愁飞听了,先是皱了皱眉,再是疲极一笑。
他是在斥责他:
没有血性?
可他走的是哪一条路,到底有谁会知道,谁会了解。
“可惜了,我是死不回头,也无头可回。大捕头,你这一口烧刀子,我谢过了,可受不起。”
无情敛眉,并不带惋惜神色,仿佛早已料知。
白愁飞站起来,想了想,拿了那喝过两口的烧刀子,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深秋了,他没回头的背影,细长得透出一点点的寂寞,
“有一个人,不知道大捕头想不想见?”
无情闭上眼,再睁开,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苏楼主?”
白愁飞听他口里说出这三个字,不知怎么,竟觉得世事分外的寒冷,勉强笑道,“如今局势危倾,一统未必就是安定。楼主说,想见你一见。”
无情道,“不见。”
白愁飞也未料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决绝,“不见?”
无情道,“就是因为局势危倾,所以不见。”
白愁飞的脸,微微挣红,半晌才道,“既然局势飘摇,就更该一见:就不怕日后再难相见了么?”
“于事无益,不如不见。”
白愁飞气白了脸,“你真的不见?”
无情冷冷一笑。
“是他要见我?还是你要他见我?”
白愁飞面色一白,却步一退。
他是这一句不见,他......也同样是淡淡一句不见。
无情......苏梦枕......为什么连这一句不见,都同样能说得举重若轻,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惨笑一声,几乎是拂袖而去。
临走出门,语声还带着恨意传了开来,
“如果......是真的不在意,何不早些放手?”
无情怔了怔,方才的酒意现在涌上脸颊,喉头一阵刺痛。
止不住的咳。
他催动红颜,慢慢出了天水楼。
何梵和陈日月立刻迎了上来。
“公子,”陈日月原本是留在府中的,此时递过来一个青黄色的包袱,低声道,“方才杨军师送过来的,我怕有要紧的物事,就找来了。”
无情点点头,示意他解开。
仅仅一瓦青砖。
年少时的面目,并不淡老,反而正逐渐清晰。
他淡淡一笑。
放手?
他如今想来,那只手,原来从未仔细握住过。
3白玉暖寒鸦
时局之变,于乐女红泠来说,反而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她自剪她的枝,唱她的曲,谁死谁活,谁春风得意谁沦落不堪,笑笑就可以不理的。
帝王将相,名士风流:又有什么戏她没有唱过?
那日京城里炸平了两座楼子,雷纯和狄飞惊都去了,红泠觉得烦闷,便也跟去看。
却是走得太慢,远远落在后面,也并没有人发现,三绕两绕,隔着巷子,倒也看见了另两座楼:
一红,一白。
该就是这儿了吧。
四周一看,又没见着什么人。
往前走了几步,却站住了。
巷子口,竟然还有个人。
坐着,表情淡淡的,那样貌神情都不似是人间应有:
白衣束发,眉间隐隐的一点病容,仿佛在笑,笑容却凌厉得异常漂亮。
她对着他,微微一笑。
他却没看见,良久,才催动身下的轮椅,慢慢地出了巷子。
这转身一走,看在红泠眼里,无端竟生出了一种心痛来。
霜冷白袷衣啊。
也就在这一天,她见着了红袖刀的主人。
竟是于雷损生前的住处。
在跨海飞天堂。
雷纯命她送药。
原因,她是清楚的:因为她像她。
女人的心思,再慧黠聪颖,有时也会可笑的。
她送药去,看那个咳血不止的男子,只是微微一笑,未发一言,接过来一饮而尽。
她眨眨眼睛,淡淡说,“这是毒药。”
那男子抬起头来看她。
眸子有一点浅灰色,感觉是冰冰冷冷的,但让人心悸的好看。
“该是一半毒药一半解药,”他回答她,声音嘶哑而低沉,居然还带着笑意,“她要先压制住‘十三点’的毒,才好慢慢来折磨我。”
红泠目光闪动,轻笑道,“折磨你?为什么?”
“因为她爱我,”他慢慢地答,“而她知道了我不爱她。”
这句话,怕只有他会这样说罢。
红泠想了想,道,“可是......你也曾和你的兄弟们说过,你是爱她的。”
他笑了笑。
“也许爱过,可是不够爱,”他淡淡地说,“所以,已经不爱了。”
他说“已经不爱了”的时候,神色依旧是淡冷的......而她看他此时凉薄的一个背影,感受到的却不是愤怒,而是莫名的一种疼痛。
以后,她天天会来送药给他。
偶有一天,她看他喝完,半开玩笑地说,“你身上这毒,解起来并不难。”
他只是冷冷地笑,不置可否。
她也骄傲地笑笑,走时,留下个瓷瓶:
她说不难,原本就是真的。
第二天,她来时,那瓷瓶却还在原处未动。
收回来,瓶中十三粒药丸,一粒未少。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你有机会可以翻身掌握这个局势,却放手不要?”
他低声地笑了。
淡目疏眉,清晰地道,“我欠的。”
她怔住。
转念一想,这样一个男子,若是不愿,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难道,也是因为......是他欠的。
“你欠了多少人?”不经意地问。
“忘记了。”他答,反问她,“你原本是个什么人?”
红泠报以一笑,淡漠的神色,忽然多了一种刚厉的英姿,在阳光下,依稀是绝美的,
“我?我姓赵。”
他于榻上,本是随口问的一句,她却不知怎的,就这样回答了他。
而他听了这答案,并不以为意,闭目微憩,不问下去了。
有时候他会看着她。
她问,“怎么?”
“没有什么,”他的眸色越来越黯淡,但气势犹在,仔细又看了看她,“你和雷纯,其实不像。”
“哦?”
“原本可能只有一两分相像,还有五六分,是你装出来的。”
“你看出来了?”她笑,“我要留在这里,不能不防狄飞惊;只要像她,狄飞惊就不能多查我,甚至,也不敢多看我。”
他微微一笑,不甚赞同。
所谓心照不宣。
天气慢慢转凉了。
她心情好时,会起来唱曲给他听,也会故意地感叹,
“可惜,我有套戴珠均玳瑁的行头,闲置在那里,想也是无人问津了。”
他抬起眼看她,“你做过乐伎?”
“是,”她的容色于晨光中,轻柔的亮,“我唱的是惊破靡靡的大正之音。”
他的面容,向来是冷洌了些,如今更是清冷惨淡,惟目中一点寒火,愈烧愈烈。
“惊破?”他缓缓道,“如何破法?”
红泠一侧身,半副剪影映在窗上,微微剔眉,“震其耳聃,惊其体肤,”冷冷一笑,“若还是不醒,我就杀。”
他破天荒的,竟有些微微失神,半晌,才淡淡说,“你的想法做法,竟有些像他。”
“哦?”她回过头,“谁?”
他没有答这句,却去看窗外。
秋黄萧索。
转而说,“你唱起楚辞,特别有风骨神韵,就是不着戏服,也别有一番风景。”
她一怔,一笑,却记下了。
她于六分半堂的时日,止于这年十一月。
走前最后一次见到他。
忍不住问,“你会死吗?”
他眼也不抬,波澜不惊,“你要走了?”
她低头,“是要走了。”
“江湖路远,”他淡淡道,“日后见着我三弟,替我问一句,可曾觉得倦累?不必强累自己。”
她微微一窒,觉得他的话,多少有些不吉利,“还有呢?”
“还有?”他停了许久,才道,“没有了。”
她倦倦一笑,“你说的,像我的那个朋友呢?”
“他?”榻上的男子,只看得见一个侧脸,然而凛冽如昔,“三弟会帮他的,金风细雨楼,迟早会交到小石头的手里:而他是一定会帮他的。”
她脸色一白,看向他。
“苏梦枕,”
第一次默默念出这三个字,先是觉得怪异,然后是好笑:白愁飞,雷纯,狄飞惊,原来没有谁逃过了他的掌控。
接着胸口微微一痛,也不知是痛他,还是痛这世事的淡冷无情,“他是谁?”
他只是冷冷一笑。
也是红泠见到的最后一笑。
自负到不问结果缘由。
可是他之所爱,又不论如何,都不愿放手。
即使对方,并不知情。
他也并不需要对方知道。
是要送给他。
金风细雨楼,你是要送给他......这一次覆败,这一次被困,就连中毒,就连逃亡,全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吗?
是吗?
还是仅仅是因为那个人,他才是对的?
这个时局,你到底是看透了不愿再看,还是根本从来没有在意过。
这一句,就在唇齿之间。
忽然之间,不想再问。
“要到冬至了,”红泠最终清泠泠一笑,“我走了,你保重。”
转身,下楼。
跨海飞天堂,她细弱的身影,也在那堂中阴影里静默了许久,才慢慢离开。
这一走,才是真正的江湖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