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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风雨竟成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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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风雨竟成谜
“芙蓉深巷卷帘深,伤心春苑满楼春......”
低低的胡琴声在院里徘徊,过了这墙,那边是官家王侯的“北芫街”。
于亭晏下了朝回到堂上,正看到一人坐在花厅上,天青色的丝绣袍子,端着杯子用手指挑那几片嫩绿的茶叶。
“怎么到我这里来?回头皇上召你,又要乱一阵。”于亭晏挥手让人收了朝芴,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茶。
“有什么不好?”那人抬抬头,刹时秀色如春,谁也不及的风流俊俏,“我最喜欢乱,越乱越好。”
于亭晏叹了一声,道,“今□□上奏折,十份里有八份是参你的:你当真是不在乎?”
他听了一笑,“我一天没去,他们倒是揪准了机会;若我在,又有谁敢说了?”
于亭晏闻言掸清了袍上积灰,“是是是,谁不知道容漶尘是上天入地,牙呲必报,那李侍郎的公子不是就多看了你几眼么?竟给发配到南疆去......白白糟蹋了人家青年才俊,谁还敢说话?”
容漶尘不客气地打断他,“不知这回我的罪名是什么?”
“八个字,”于亭晏道,“魅上欺下,□□宫廷。”放下杯子,让人端了几盆苏式小点上来,两人吃了几口,于亭晏又继续道,“可真是恭喜了,这罪名可不是想要就有的。”
容漶尘倒是不以为意,一抿唇,像是累了,一点点绯色涌了上来,施施然地反讥,“于大人和我走得那么近,还怕没罪名么?我和你喝喝茶吃吃点心,到了别人嘴里也不知成了什么。难保第二天街坊上话本传奇都有了,还人人传看。”
于亭晏好心情地赔笑道,“我一个小小礼部小吏,这可名扬天下了。”
容漶尘一笑,“你是小吏?手掌生杀大权呢,谁有你那么风光?”
于亭晏沉默一会,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招呼个下人去扫庭院里的积雪。
容漶尘眼里似有笑意,“这是做什么?”
于亭晏作正色道,“扫干净了,麻烦好上门。”
容漶尘皱皱眉,眨眨眼,“我是麻烦?”
于亭晏叹口气,道,“有事就说吧,你不找皇上来找我,也是我的福气。”
“这事不能让他知道,找你也一样。”容漶尘神色凝了一凝,“我想你帮我查两个人。”
“嗯?”
容漶尘摩挲着手里的石玉,慢慢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于亭晏苦笑道,“就这样?没有了?”
容漶尘看着他一笑,于亭晏一怔。
他从没见过容漶尘这样的笑容,那是一种完全的沉湎和......不可自拔。
他不知道容漶尘也可以这样笑,他应该是妖媚不可方物,从容来去毫无眷念的,是什么人和什么事......可以让他这样笑?
而容漶尘接下来的话,让他怔在当场。
只听他又慢慢道,“我要你查南华王门下列楚秦,还有......隶城杀手索凉衣。”
于亭晏手指在桌上敲了一敲,神色奇异,“列楚秦?索凉衣?”
容漶尘垂下眼睑,“要是你也查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查得到了。”
于亭晏苦笑道,“这隶城动都不能动的五个人,你让我一次动两个,这可真是好差事。”
“没有让你动,”容漶尘站起来走到长窗前,眼含微笑,“只是求你去查。”
于亭晏略一蹙眉,淡淡道,“这次怕要让你失望。”
容漶尘仍是一笑,“噢?”
于亭晏微微一叹,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吏部这几年也没少查,只是非但没有结果,反而牵连甚广死伤严重......我有我的苦处,你该明白的。”
容漶尘点点头,过了半晌,才说,“你去查......庆隆十四年。”
于亭晏沉吟道,“庆隆十四年?那是......十一年前......”
容漶尘靠住窗子,外头院子里入眼是一片新黄,他怔一怔:竟已经......十一年了么?
当时那个惨绿少年,翻天覆地都不放在心上,那个容漶尘......还会是他么?十几年前的世家公子,今日众人眼中的佞臣,即使是相同的名字,又有谁会知道,那是同一个人?
容漶尘不顾于亭晏满腹惊愕,自顾走到庭院里,弯下身捧起一堆雪来。
十二月初四,十一年前的这一天,有那么一刻,三个少年男女近得可以定格在一个画面里:
楼下,那娟秀少年要夺少女手中的玉瓶。
楼上,受了伤的贵公子斜倚窗边,仿佛曾有悲伤落寞的神色。
这样的情景,下次或者隔世才有,可他们浑然未觉。
立秋后第二天,于亭晏着人派了轿子来接他,容漶尘摒退了下人,独自跟了轿子去,那轿子却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停下,一待他下来,轿夫就一言不发地抬轿离开,只余他一人。
容漶尘也不急,慢慢走到院子里。
他早知来找他的不会是于亭晏:说到铺张浪费,有谁比得上这王卿之子?什么东西到了他那里都是大红大紫华丽到极点,哪里会用这么素色的轿子。
前面的大厅里,横陈着一具巨棺,雕木梁柱都漆成了白色,俨然是一个灵堂模样。
他走过去看,牌位上赫然写着:
宋公砚之灵。
容漶尘了然一笑,宋砚宋之谐......前几日被刺而亡的滁州知州,应该是“列楚秦”的好友吧?
他规规矩矩地点香祭拜,抬头时正见内堂里有人坐在那里,只是坐着,仿佛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仿佛什么动作也没有,青灰色的袍子拖了一点在地上,安安静静,像是专等他来。
容漶尘一凛,直起身子走过去,终于面对面地,站到了他面前。
那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他就坐下。
容漶尘眯起眼睛环顾四周,语气分外柔和,“你选的地方,怎么总是阴气沉沉的,一点人的生气都没有。”
那人递过来一盏新茶,“我刚回京。”
这一相对而坐,容漶尘略一恍惚,仿佛十几年的岁月,就在这几句话间。
“好久不见,”他接过茶,轻轻一笑,“真的是‘好久’不见。”
自那天他拂袖而去,真真已有十一年呢。
那人看着他,半晌,才缓缓道,“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你穿着五彩的成衣在祭典上跳舞,我不过说了句‘这是哪家的女儿?’,你就掀了台子,大发雷霆,口口声声说要铲平列家......”
容漶尘冷笑道,“说这个做什么?你现在是列青扬呢?还是列楚秦?”
“列楚秦”极好看地一笑,道,“你不是让于亭晏查了么?你又希望......我是谁?”
容漶尘静静地看他,没有答这句,望着远远停放着的灵柩:
宋之谐他是认得的,好酒贪杯出了名,名声比他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他怎么死的?”他问。
“就在这里,”列楚秦用手指,在自己肋下三寸处轻轻一点,“被人一刀刺进去,几乎对穿,却还撑到了府中才断的气。
容漶尘略一敛眉,“你是为他回来?
“你还不知道我?”列楚秦眉梢眼角尽是疲倦神色,“我怎会为别人回来?”
容漶尘冷笑。
列楚秦道,“宋之谐那日撑着回到府中,问他凶手,他什么也不说,咬着牙进书房去,烧了半天的东西,下人闻着了气味跟进去,却见他拿一个大铜盆,好多东西堆着烧得差不多了,这下人甚是眼尖,认得那有几张‘兰芳阁’的玉版纸。”
容漶尘皱眉道,“他......在烧信?”
列楚秦道,“他那时已不行了,挥手要那下人出去,那下人见主人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哪里敢离开半步,宋之谐看也不看他,似也不知道他未出去,只盯住那铜盆,似定要看那盆里的书信烧得干干净净才放心......其实那时他应该已看不见东西了,于是那下人大着胆子将最上面那些还未烧完的信,偷偷挟了一张出来......”
容漶尘倒是颇为诧异,“这下人倒也机灵得很。”
列楚秦淡淡道,“这下人原本是我的书僮,叫作云堇,四年前送了给宋之谐。他见宋之谐这副模样,知道不好,也不敢去拉他,只得出去叫人......谁知他刚要出去,宋之谐却开始喃喃自语起来,云堇抓住他手不住叫他名字,他也没回应,已经听不见了......最后却反手抓住了云堇的手,似是稍稍清明了些,对他说,‘去告诉列楚秦,让他.....不要再回来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回隶城......’”
容漶尘眉头跟着皱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他许久,“所以你回来了?”
列楚秦微笑道,“他那时如果叫我回来,我说不定就不来了。”
容漶尘瞪着他,伸出了手,“偷出来那信呢?”
列楚秦手掌一翻,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多了淡淡莹绿的半张版纸:
容漶尘接过来,周围已烧化了,上面字迹随意而秀丽,只廖廖数句:
“寥落烟花巷,十年索然居,彩娱楼头舞,故人拄瑟期。
半阙吴宫怨,一身索凉衣,公子轻衫薄,焉能渭河西。”
下面没有落款,容漶尘看了一遍,却变了脸色,
“索凉衣?”
“是,索凉衣,”列楚秦道,“我多年未涉足京师,但是‘隶城决杀’索凉衣的名字,已经传遍关内关外了......听说你也在查这个人?”
容漶尘冷哼一声,“怪不得想到来找我呢。”
列楚秦淡淡道,“我若是无事就来寻你,我们这十年还能太太平平活着么?莫忘了你那皇帝主子可是时时刻刻想着除掉我那王爷主子。”顿了一顿,问,“你为什么查索凉衣?”
“听说她是个女人,”容漶尘挑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是个美人。”
列楚秦也是一扬眉,“哦?”
容漶尘举着那张玉版纸,又看了看,“我看,这宋之谐八成是贪图人家美色,求爱不成,反被美人写信婉拒,但他还是死缠烂打,美人一气之下,就把他杀了。”
列楚秦耐心地听完,“有道理。”
容漶尘眯起眼,拍拍衣服站了起来,“既然有道理,这事就算解决了好不好?”
列楚秦点点头,“你要走了?”
容漶尘已走到外头,“当然,要我在这放死人棺材的地方呆着,你当好玩么?”
列楚秦没有拦他。
这信看来的确是女子自感身世,拒绝了别人的爱意,可是宋之谐为何还要烧了这些信,又为何......要阻止他回来呢?
这如果只是宋之谐和那位神秘的“索凉衣”间的感情纠葛,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院子里的容漶尘刚走出两步,忽然慢慢回过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了种难以言喻的神色,
“你应该......还有话要问我的。”
他低声说。
列楚秦静静看着那巨大的棺材,“哦?”
容漶尘慢慢转过了身,那背影有点儿凉薄,声音却含着讥诮,
“你不想知道,不说也罢,走了。”半晌,才侧过头,加了一句,
“过几天,我让人给你送个红倌儿去,要是烦闷,让她给你唱曲儿也好......省得你到处乱跑,这京城又要不太平。”
列楚秦在后面温文地道,“多谢,慢走。”
十一年未见,短短的一次会晤,“列楚秦”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
好像他从来不知道有那样一个人一样。
容漶尘抬头闭目,阔步走出了庭院:
列青扬,如果你当真是无情,那......我可以放了你,我们各行其道去:
如果不是,我想要给你们,和我自己,一个结局。
无论那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局。
容漶尘所谓的“过几天”,只不过是两天后的事。
他说要送个红倌儿,列楚秦还当他说笑,谁知他真的让人抬着轿子送了个女子过来。
没人给她掀帘,她就自己出来,身上披着件淡得接近白色的紫袍,似未睡醒,揉了揉眼,像只白色的小猫儿,见他站在门口,便跑了过去,对他一笑,
“我叫馨儿,容公子让我来伺候列大人。”
列楚秦喃喃道,“荇儿......?”
那少女笑得很灿烂,“是呀,馨儿,馨香的馨。”
列楚秦目光又复温柔起来,执起了她的手,“你真漂亮。”
馨儿抿嘴一笑,“公子说大人才是真正的好看,像月亮一样好看。”
列楚秦也忍不住笑了,“噢?他这样说?”
馨儿嘟起了嘴,见他亲切,也不顾忌,扯着了他的衣袖朝里面去,“我却说他撒谎,月亮哪里有大人清贵好看?”
列楚秦任她拉着,嘴含微笑,真是一派安全无害的贵公子模样,他低头看着馨儿,那目光仿佛是温和的:
容漶尘,连他都猜度不出的人,到底会要如何呢?
馨儿倚着他,却静了下来,乌发长衣。
院子里那巨大的棺材仍放在那里,她似是怔了一怔,忽然略一转眼,轻轻清清地笑了,
“不如归去......”
这神情颜色,哪里还是方才那娇憨的可爱少女?却反而......像极了另一个人。
笑,眼神,语气,还有淡淡的平静的不在乎的存在,全都像......她。
他脸色一白,唇上却涌上了血色,衣袖一带,毫无痕迹地甩开了她的手。
她一怔,看他脸色苍白,倒也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还是病了么?”
列楚秦舒了舒袖子,对她一笑。
晨光微露,正是一地的雪,他这一笑,映着雪光,整个院子都明亮了起来,
“我有个怪病,治了二十年,怎么都不会好。”他柔声道,像在说一件好笑还是好玩的事,还轻轻替她理了鬓边的头发,“我现在出去,你等我回来可好?”
馨儿点头,目送他走,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走,总是那么的自然;等他真正要离开所有人的时候,也会是同样的理所当然的吧。好像周围的人,都连一个开口留他的机会也没有,好像他天生......就是应该走掉的那一个人。
他笑得那么好看,是不是因为已经没有人会比他更寂寞。
她想得一阵怵然,信步回去,却恰见那棺材杵在那里,上面白绸亮得晃眼。她霎时觉得手脚同时一冷,想要退后,最终忍住了,走上去在棺盖上轻轻一抚,喃喃道,“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听你的话?都叫他不要回来了......是不是?”
列楚秦却是要去王爷府。
他从自己柳桥巷出来,还没到北芜街,脸色愈发苍白,就在摊贩前停下,看看货品,居然也看得颇为仔细,还买了对镶翠玉的玛瑙坠子,一片好兴致:却无人知他是其实是走不动了,借故停下歇歇而已。
如此走走停停,本来并不引人注目,奈何他神色虽憔悴,意态却悠扬,不是锦衣华贵,那相貌却终究是掩不住了的:自然有不少人注意。
旁边锦雀楼上,临窗坐着个高冠束发的幼童,七八岁光景,乳白色狐裘,捧着个紫金手炉,生得玲珑可爱,脸色却始终是一片苍白。
围在他旁边有几个商贾打扮的大人,却对他是毕恭毕敬,明眼人一看即知,那是乔装的侍卫:喝个茶也劳师动众至此,这孩子在隶城的身份,恐怕也不简单了。
那孩子看向楼下的列楚秦,喃喃道,“这人也和我一样么......真是可怜。”
旁边一个生相极为沉稳的人低声道,“皇子,这人叫作列楚秦,是南华王爷的人......平时温柔和煦,若奸诈算计起来,那可是谁也比不上。他现在是早年受的伤发作,和皇子的宿疾看来相像,但不一样的。”
那孩子似是根本未听他说,想了一想,问道,“屈一蔺,你查得到他住哪里么?”
屈一蔺一怔,“就在柳桥巷......”
那孩子却打断他,“上个月他们弄来的知翦草,黄昏前通通给我送过去。”不等周围的人反驳,他已站了起来,淡淡道,“回去吧。”
屈一蔺只得跟上,“皇子......”
他还要说什么,那年幼的皇子却正过回头,目光极冷,“怕什么?这是我说的,你只管做就是;我活着死了,这件事都是我的意思,今天那么多兄弟在旁边给你作证着,不会白白让人担什么罪名,懂么?”
屈一蔺流汗道,“可是......”
那小皇子早已回过头去,最后淡淡地叹了一声,“希望他可以活得长久些,至少......该比我长久些才好。”
列楚秦却是压根儿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回事,他出来素来不带侍从,这次回京,只几个得力部下跟来,也都给他遣去查于亭晏那头的事,所以竟至得如今一个人落了单。虽然病痛发作,他也不急,慢慢地走,穿过一条街,转到个小巷子里,手里又多了一壶桂花酒,一挂风干火腿,两大包糖炒栗子,一把抽丝紫伞:零零碎碎也不知买了多少东西,真似是闲适地逛街来着。
那巷子却荒僻,没甚么人在,只角落里蹲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件灰白的大褂,拿了支簪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列楚秦饶有趣味地绕过去看,那孩子写得认真,也不抬头看他,那字写得居然老练之极,却反反复复只在写三个字。
他慢慢地读,“无,情,好。”
无情好?这么小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叫作无情么?
他读出了声音,也笑出了声音,那小孩子才懒懒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和他说话,自顾低头,又写了三个字:
依旧是那:无,情,好。
列楚秦看着,那孩子写完了个“好”字,竟不罢手,眼光一转,又在旁边添了两笔,接着轻轻巧巧将簪子一收,藏在袖里的左手却握了把银光闪闪的小刀出来,斜斜向列楚秦肩上划去!
列楚秦怔了怔,下意识向后一退,却恰好清清楚楚看见那小孩最后添上去的两笔:干净得酷厉的两笔,那是一个“刀”字!
无,情,好,刀?!
无情好刀,却是好一个“无情好刀”!
也是此时才看清这孩子的面目,只是干净秀气,不见得有特殊之处,一双眸子却生得极为有神好看。
列楚秦微微倒退,足下踏一个“渚莲步”,人竟一个踉跄,肩上被刀锋划开,手里的东西霎时撒了一地:他病痛一发,行动也迟缓了起来,也没有其他办法叫这孩子住手,竟是立意要先挨上一刀,好让麻木的右臂活动!
刀尖带起了好亮的一片血光。
那孩子本是讨厌人在他身边窥视,胡乱出手,见真的伤了人,却吃了一惊,猛地一收手,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方才笑什么?”
列楚秦笑一笑,“你方才写什么?”肩上的伤倒是不痛,他更好奇的是这个半大的孩子,样子伶俐可爱,做事却有背常理。
那孩子撇了撇嘴,“你原来不认字的么?白生了一副尊贵皮囊,竟是个白丁。我写的‘无情好’三个字。”
列楚秦也不生气,反倒走了过去,“你用来写字的簪子,借给我看看好么?”
那孩子冷笑道,“你还能看出什么来不成?”倒是大大方方掏出来给他。
青白温润的玉簪子,底端细而狭长,列楚秦仔细看了会儿,待要归还,那孩子却一脸嫌恶模样,“这东西我不要了,本来我偷它出来的时候,就是想找个地方把它扔了:真是看着都讨厌!”
偷出来......扔了它?
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巷子那头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那孩子脸色一变,动作飞快将地上方才划出来的字迹用鞋底抹得干干净净,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又回过头来装作凶恶的样子说道,“记着,我一直站在这里,没和你说话,也没划你那一刀,知道么?”
列楚秦看看自己,点点头,“我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那孩子满意地一颌首,回身去朝马蹄声来处高呼道,“我在这里!”
驶入来的却是一辆遮顶马车,驭马的是个青衣小厮,在二人身边停下,车里一个人似是轻轻叹了一声,道,“上车了。”
列楚秦不知为何,竟微微一怔。
那孩子爬上车,小厮掉转马头向来路去,竟没人再多瞧他一眼。
车里却似有好几个人,正在说话。
“你又乱跑,害我们好找。”
“找我做什么?”这是方才那小孩的声音,“你们什么事不是瞒着我一个?”
“好好的又什么事瞒你了?”换了个声音,却同样也是年轻女子。
“没有?”那小孩子似是冷笑一声,“那侯爷是个什么人?要我们来隶京做什么?这几个月你们都做过什么?别以为我都不知道!”
“小九,你胆子越来越大,姐姐都出来找你了,你别气她......”
此时马车已经驰远,他们说话是压低了声音的,饶是列楚秦耳力再好,也听不清下面说了什么,他手里握了那支簪子,微一皱眉:
侯爷?
这京城能称得上“侯爷”的,只一人而已。
夏邯夏子侯。
会是他么?
他伸手一按伤口,血奇迹般的竟已凝固了,他将那簪子小心地放入怀中,出了巷子,朝街尾看得见的朱漆大门走去。
谢韫看到进来的人这副样子,头都大了。他一介国手神医,什么人没见过,独独这人,每次见到都心惊胆战。
“你算是什么意思?”
来人灰白长袍肩口处破了一大片,隐有血迹,颊上白得可怕,却还是不在乎,喘息着笑道,“什么叫做什么意思?我逛了趟则夜街,买了点东西来看你,敢情这是犯了什么大忌了?”
逛街逛成这样?这人有毛病么?
谢韫只好瞪着他,“谁又稀罕了?”一伸手,“东西呢?”
那人淡淡道,“路上嫌太重,丢了。”
谢韫几乎呻吟出声,咬牙道,“列楚秦,你去死吧。”
列楚秦肩上的伤,本不是太严重,谢韫却看得直皱眉,那凝住的血块,并非暗红,而是鲜亮的红色。
他脸色愈来愈凝重,正色道,“你最近是不是特别不容易出血?有没有呼吸不顺畅?我上次给你的药,你到底吃了没有?”
列楚秦微笑道,“不容易出血.....这不是好事一桩么?”
谢韫狠狠道,“好个屁!你是血流得太慢,一不小心就会死掉的好不好?我的药呢?”
列楚秦想了一想,“我掉了。”
谢韫几乎要跳起来掐他的脖子了,“什么?”
“掉了就是掉了,”列楚秦叹口气,“你生的什么气?”
谢韫又瞪了他半天,“碰”一声重重坐到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种小孩子打架才会受的伤,你怎么弄来的?”
列楚秦倒是很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和小孩子打架弄的。”
谢韫嘴角抽搐一记,又站了起来,走了两圈,推开了门,喃喃道,“不能再和这个人说话了......”
列楚秦见他要出去,也不阻拦,只笑一笑,“谢大夫,我要见王爷。”
谢韫一怔,回过头来,看着他。
列楚秦又微微一笑,“这时节,也只有你还可以自由出入成禹阁,你......替我通传可好?”
谢韫这次是真正变了脸色。
“你要通传才可进去......你难道......”他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你难道是私自进京?”
列楚秦眼神通透,微微有着煞气,道,“很不寻常么?”
谢韫吓了一跳,只觉得他变了个人似的,周围空气都忽然淡冷起来,敢情这会儿他会来,也不是担心自己病情,只不过要透过他见到王爷罢了,不由苦笑,“胆子真大,王爷素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
列楚秦略一垂目,肩上创口忽然却一痛,他皱眉,低声道,“我并非肆意,而是......不得不见。”
不得不见?
谢韫听了,也知道严重,稍一沉默,才道,“我不是不帮你,但王爷此刻不在成禹阁,在朝曦楼......”
列楚秦双目一张,道,“甚么?”
谢韫道,“他和夏小侯吃酒......”见他脸色愈来愈难看,悻悻接了句,“有问题么?”
列楚秦面色也不好看,道,“夏小侯......是夏邯么?”
谢韫一怔,“隶城还有第二个夏小侯?”
隶城只得一个夏邯,天下,也只这一个夏小侯。
诗粉风流拥金无数,坐看天下波澜不惊,片衣不沾尘世土,来去总有雅士风,那都是,都只能是夏小侯。
三.此生逐玉楼
谢韫颇为气恼,只因列楚秦听了他这一句夏小侯,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拦也拦不住,喊他也不听,生生将他抛在堂上,独自暴跳如雷。
却不知列楚秦这一言不发,不对他吐露半字,乃是故意为之:
几日后别人来盘问于他,又有潜伏于王府的线人作证,他才得安然脱身,置身事外。
而他到了那时,才明白列楚秦在那转身而出的短短一瞬,竟就下了无数攸关生死的决定!
列楚秦一掠而出,门口的侍卫都认得他,没有人拦。
夏小侯......南华王......朝曦楼......宋之谐......索凉衣......巷中的孩子......马车里的女人......
这一点一点,都开始在他心里慢慢理清,慢慢衔接起来:
这一想,风也格外凛冽,人事,竟在何时成就这般惨淡酷烈?
朝曦楼上。
“风波无俦思量瘦,烟雨如扉朝曦楼”。
楼是名楼。
相顾而笑的有两人:
朱南华,夏小侯。
明里他们是皇帝的左右手,通力合作,毫无嫌隙。
暗里他们是对手和敌人,无所不用其极,必要时翻脸无情,时时要绊倒对方。
真正的他们又如何?
只要这两人不说,别人只有猜测。
而他们,偏偏都是最不可能会说出来的人:
只是把盏一笑,心知肚明。
结果,没有人不想知道,却也没有人能够知道。
刀光亮起的时候,朱南华正在敬酒,夏小侯含笑接杯,白衣微跄,都已有了醉意。
突如其来的一刀,就从临窗的木架下面掠起,穿透檀木桌子,击碎杯盏,直击向夏小侯的胸腹!
夏小侯一向自命风流雅达,素来最厌烦舞刀弄枪的玩意儿,绝不谙武艺,这是隶城人人皆知的事情:而他面对这一刀,竟也丝毫不乱,临危向后一跌,坐倒在地上,却也因此避过一刀。
他纵使跌落地上,也不失其风度,而对面朱南华似笑非笑,慢慢举杯,既无关切之意,亦无喜悦之色,眼见那一刀:眼见那握刀的人从窗棂下一跃而起,砍下了第二刀!
旁边一只手蓦然抓住了那刀。
夏小侯适然一笑,“李际垸,你来得太迟。”
抓住了刀身的李际垸灰衣白发,三十多岁年纪,闻言点了点头,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将来袭者的右手腕骨生生拧断,紧接着“咦”了一声,却放开了手。
夏小侯倒是颇为诧异,他知李际垸是个什么样的人,见他并不再下手折磨来人,便微笑去看那刺客:
那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披着件大氅挂,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夏侯,手骨断得惨烈,而他连呻吟也没有半声,眉梢眼角,还带点冷笑的意思。
顿时觉得有趣,也不忙站起来:这样的高度,恰与那孩子平视了,那孩子却犹自瞪视着他。
夏侯一笑,“你要杀我?”
那孩子瞥他一眼,似是觉得他这句问得多余。
夏侯越发觉得好玩,追问道,“我在京城名声很坏么?这位南华王爷也在楼上,为甚你杀我不杀他?”
南华闻言一挑眉,淡淡道,“小侯说笑了。”
夏侯坐在地上,贵气通通化作了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气度,白了他一眼,“真是说笑,刚才你干看好戏都不出手,又是怎么说?”
南华眼角一点点细疏的皱纹,照在阳光下说不出的狡黠,“若他要杀的是我,你会出手么?”
夏小侯弯眉一笑,这来来往往的局势,到底还是他们两个最最清楚了啊,他撑地跳了起来,答得居然颇为高兴,“不会的。”
南华报以一哂,温和地道,“便是了,你不用我救你,我也不用你救我,我若出手,倒是徒增笑话。”
推桌起来,告辞下楼去了。
夏小侯呆了一呆。
朱南华这人,他一向是谈不上喜欢的,于他来说,南华王是老了,老人容易世故,他就是讨厌他骨子里近乎冷酷的那种世故:南华年轻时还是盛世,什么样的娇奢流华,毓酒香醇都映在眼底下了,余下来的那些画粉描金高楼歌坊怎么再能入眼?所以即使看人,也带了点审视的味道,而那眼底,又尽是些过往繁华的水印。说他夺权谋事,计算利益,他又连形容举止都有自己的那份独清在。
有时他竟觉得,朱南华的存在,就是一场前朝风流的存在;朱南华的据争,是一场避不了的声色俱佳的演绎:一说一动,都是极致的精细。
如此时分,他还记得轻描淡写回他一句,
“徒增笑话”!
夏小侯只沉默这一刻,终于攥眉冷笑道,“好个朱南华。”
他憋气之下,连国姓也毫不避忌地叫了出来。
朱南华人在楼下,脚步也微微一顿,给人感觉是在淡淡微笑着的;他也只作这一顿,人已坐进了来接的大轿里。
夏侯回头看向那孩子,倒是和颜悦色,“为什么要杀我?嗯?”
那小孩生得也不见得秀越,只一双眼睛特别清亮,一甩头,极为干脆地道,“杀了你,姐姐就不用为你杀人。”
夏小侯失笑道,“姐姐?”
“是,”那小孩扬一扬头,豁然便是当日下午在巷子里与列楚秦遭遇的那一个孩子,他一字字地道,“索,凉,衣。”
索凉衣。
这三字一出,夏侯也不禁一怔。
“是这样啊......”
那个女子,竟有个这样的弟弟么。
他侧首向街心看去,人流如织,而对面街上有个两个人静静站着,其中一人仿佛在此刻也听见了那三个字一般,蓦然抬起头来:便正与这边楼上的夏侯对视。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得是居一流的名伎馨儿;抬头的却是那男子。
列楚秦以“一线筑”耳力,的确是听见了楼上那孩子说话的。
他从王府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了宋之谐的棺木尸首,然后将等在那里的少女馨儿带了出来:他自然也认出了楼上那孩子,只是不明白他方才明明被轿子接去,为何片刻之后又出现在朝曦楼上,且还用方才伤了他的“无情好刀”,来冒险行刺夏小侯!
难道方才于陋巷之中,那孩子就早已在心中计算要谋刺事宜,心存杀念。所以当列楚秦走近,他才会收敛不住杀气,以至于竟将他刺伤么?
他赶来朝曦楼,未及告诫朱南华索凉衣之事,却先目睹了这场近于无稽的刺杀。
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先寻找方才来接那孩子的轿子:这孩子既在这里,轿子是否会在左近?那是一顶大轿,能容四五人,而据他所见所闻,那名满隶城,对自己行藏仿佛漫不经心的“索凉衣”,极有可能便身藏在那顶大轿里!
而他目光未及四下搜索,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那感觉仿佛极近,又仿佛太远:
他豁然抬头,楼上那一个如珠如玉,以高冠束发的夏小侯,恰好侧首向他看来。
两人于闹市中这相看一眼,都微微一震,不由各自冒起一个念头:
这个人,千万不要和自己敌对才好。
而此刻列楚秦身边的少女馨儿,正目不转睛望着楼上那被李际垸推拉起来的少年,眼中竟也显出了惶急关切的神色,咬着唇,道,“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
列楚秦似料到她有此反应,淡淡一笑,却拉着她向拥挤处走去,两个人霎时便消失在人群中。
而夏小侯寻不见他身影,只得和李际垸等一干人押着那少年刺客离开,一路上眉头暗锁,也自在思索:这个人,是谁,会是谁?
居一流的居一楼。
这座楼子,当然远没有方才朝曦楼的宏伟大气,但它悄然立在那儿,明明是不张扬的,然而立在哪里哪里就热闹了起来,不由得你不想:那真是叫做愁妆淡定,脂砚风流。
列楚秦揽着馨儿,施施然进门,满楼的莺莺燕燕,倒有一大半转目望了过来。
红砖青楼,居一楼便是勾栏院。
馨儿虽被容漶尘买了去,但此时无处可去,自然而然便带了列楚秦回来:她自不知这男子用意为何,想来居一楼是安全的,颇为放心。
当朝出了名的艳女红倌,也不知有多少就是出自这儿的了:以前有“掸衣四白”,“重楼三雪”,现在......还有一个曲子庄。
“子庄子庄,宛历止央,
纵我不往,子宁勿霜,
其水流矣,唯我独伤。”
馨儿微启唇齿,唱了这几句,尾音一吊,悄悄一笑。
列楚秦听得认真,笑道,“这调子很特别。”
馨儿抿唇道,“坊间流传了好几个月了,所唱的自然是个妙人......既然来了,可想见见?”
列楚秦挽着她手,眉梢一扬,淡淡道,“你容我见她,我自然......是要见的。”
馨儿叹了一声,道,“有什么容不容的?纵我不让,你迟早也要见着她的,不如现在卖个大方,省得你口上不说,心里却在骂我小家子气。”
列楚秦目光一转转出千种俊俏风华,眉头微蹙,却分明是在笑着,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是夜却并未见到曲子庄。
他们到时,只是一洗空房,丫头们也不在,想来是给哪里的达官贵人传了去了,原也不奇怪。只是列楚秦也不见失望之色,像是早知道不会见到人的,安心就在曲子庄的房里坐下来,传了酒菜:
这并不合规矩,但碰到了如此雅达的公子,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都由他们去。
而他绝口不再提曲子庄之事,只是与馨儿尽兴饮酒,几巡下来,便似醉了。
馨儿与他去了外衣,扶到床上,见他醉了,才收起笑容,显出了忧虑之色。
她站起来将灯油加足,接着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檀木小箱,从怀里取出几张纸来,塞了进去,想了想,将那几张纸微微抽出,恰留一角在外面,再将那箱子放在桌上最显眼处,看她神色,还是不太放心,又摆弄了好一阵,不时回头看榻上的列楚秦:
过了好半天,才掩了门下楼去。
榻上的列楚秦,此时嘴角隐有微笑,他也不急着起来,反而借机小寐了片刻,直至黄昏,才坐起来,凝目向那梳妆台上的木箱:
那是一个很老的梳妆匣子了吧,含着的香,像也是有种清淡的陈旧,一如榻上的香,他慢慢地呼吸这香气,不知为何,吸了进去,胸口那里就会有一点点的痛,不像是毒,而是身体......拒绝不了的一种疼痛。
他不惊,但失笑:已多少年,没有过这样安静的痛了?这些年即使是伤了败了,也是痛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没想这曲子庄人还未见,竟能先让他一痛!
他打开那箱子,拾缀起馨儿塞入的那几张纸,收入怀中:这是故意要他发现的,也就是故意拿给他的,即使不看,他也知道那会是什么。
箱子里还有一个小的玉匣子,他拿过来,打开,里面有个凹槽,细长,却是空的,没有摆首饰。
他手指缓缓在那槽里滑过,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簪子来,轻轻放了进去,大小,款式却都刚刚好。
这簪子,正是他从日间那巷中遭遇的孩子手中要来的:乍看,别无殊处,而他知道簪尾纹刻的后面,会有一个小小的,篆体的“列”字;那玉匣子的角落里,也有个同样的“列”字。
他当年,亲手曾将这簪交予一个女子,那日巷中虽只轻轻一瞥,他已认了出来。
这两样,无一不是十一年前那风云世家的物事!
他将这玉匣也一并纳入怀中,然后推窗而去:窗后是高楼玉盏,金灯盛亮,他微微一笑,身子便如飞絮般飘出,于灯光流曳中这里一点,那里一停,都是在火光盛处来往,行人来不及看见他,已先被灯火所迷,只勉强瞧见有个灰白的影子。
他一路过来,终究停在北芜街王爷府相反的那一头,这里高墙大院额匾流金:那正是夏邯的住处。
他飘然从墙头进去,却是驾轻就熟,侯府的守卫一共四批,间歇调换,他竟一一轻易避开:
馨儿塞入木匣的那几张薄纸,不仅画有大部分详细的侯府地形,连守卫的换班顺序当班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过了渠水桥,如入无人之境,到了侯府的中心:那在地图上,仍有一块地方,用朱笔圈了一圈,里面一片空白,竟是什么都没画,旁边还草草写了两个小字:待考。
那中间是一片园子,远远见到内里立着一幢小楼,铜铃环佩,轻纱四散,匾上写着“眉峰聚”。
列楚秦无奈一笑,这种地方,想来就是夏小侯平日里寻欢之处了,将这楼子设在如此紧要的地方,也只有夏小侯做得出来。
今夜,势必要一见了:夏侯夏侯,你我这一见,因我困顿沙场,因你缠身俗务而一拖再拖,今朝......却是在这种情势下相见。
无形的危局,你身在庙堂,该早已有所觉察了吧。
列楚秦在冷风里悄然潜入的时候,夏小侯正春风得意:
身边的曲子庄,冷眼带俏,穿的清灰色,却叫人错觉是迤逦无俦的;她似是薄有酒意,发髻松了,衣衫微乱,披了一肩的散发,露出的肌肤苍白晶莹,坐在夏小侯的身边,倒真是极般配的。
夏小侯看着她,颇俱玩味:他风流惯了,这几个月却都没敢碰这红人儿,只因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索凉衣。
谁想他门下第一杀手,竟能于短短两个月里,从容插足于隶城的酒色烟花这一弥险行当,不着痕迹不露声色,连他自己都险险忘了这艳名明传草野,按播朝堂的女子,是自己安插的人手了。
他也知这女子杀人向来一流,惟性子冷淡,召她回京两月有余,次次见面说话都没有过十句的:多半是他问她答是,他命令她说好,哪里料得到今日她抱琴而来自荐枕席。
曲子庄却是好一副自然神态,似她前几月的冷淡疏远都是没有的事,偎在夏侯身边,作个举酒欲饮的姿势,也分外撩人。
夏侯看得微一眯眼,也就顺意向她雪白颈项吻去,含糊笑道,“子庄真想煞我了。”
子庄无奈抛了杯子扶住他高冠,淡淡道,“也不知去了帽子,侯爷一向是如此胡闹的么?”
夏侯一怔,他风流颠倒是惯了的,却头一次被人说成是“胡闹”,不仅苦笑,道,“哪有你那弟弟胡闹?今日若非李际芫,他一准要将本侯一劈为二。”
“果然是你押住了他,”子庄颜色一动,施施然道,“我算没白来。”
夏侯顿时一冷,退后看她。
他虽然一早料到她为何而来,却没想到这女子能在温存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子庄也正抬头,眼色里,还有一种清得安静无辜的神色在笑。
她是真的在笑,笑到后来,又像是叹息,几不可闻。
“那又如何?”她轻声道,“我为他来又如何?我纵有目的又如何?你......原来竟是怕我的么?”
夏侯长袖一舒,也叹了声,“当真是有些怕的。”
子庄注目着他,忽而一笑,却俯身过去,轻舔他薄削的嘴唇:两个人唇齿间都是浓郁的酒香,她这一舔,夏侯神色一动,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身子,只觉得怀里刹时一片冰凉,这女子,竟是身上不带半分温度的。
“长野多醉客,白露满沾衣。”子庄满含愁怨悠悠道,“既然来了,不想别它,我是真心图这一醉的,你......可愿暂且拾起我这一袭凉衣?”
如此情形,让夏侯如何说不?他不再言语,点一点头,越发抱紧了她:这女子让拥着她的人觉得苍凉,忍不住要抓牢一点,再抓牢一点,却总是越抓越空的,这空也是她独有的那份气韵。
无怪多少人为之食不知味。
“子庄子庄,宛历止央,
纵我不往,子宁勿霜,
其水流矣,唯我独伤。”
这唱的果然就是她么?唯我独伤,惟我独伤.......夏侯细细回味这几句,几乎痴了,低声不住地唤,“子庄,子庄......”
子庄?
她一笑,这名儿,当真谁叫来都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啊。
自己......舍弃了赵荇这个名字,甘心做庙堂高冷的索凉衣,明里还顶着个天下第一优伶曲子庄的名头:
而这些原本,都不是她自己。
她就是原先太过苟且从不挣扎,以至于偶尔省来,才惊觉竟已走到了这一步。世事森冷,这些皇亲权贵纷乱斗争深不见底,真的是她,可以涉足的么?
只是如今已难自拔,她,不知不觉连善恶和好恶都失去了,连最初还会有的一点伤痛,都慢慢消磨了。
她于云榻上半垂眼睑,轻轻抓住夏侯的背:这王侯公子,决没有一分一毫令人生厌,她不避忌说喜欢他,至少被他怀抱,难得的和煦温暖。
方才夏侯知道她来意的失望,她看见了,一时觉得再没那么讽刺好笑:她是什么人,还会要什么地老天荒,生生世世么。
只这片刻的真心实意,便也够了。
窗棂虚开,外面有冷风进来,她略一恍惚,竟觉得窗外站着有人,正要细看,眼前徒然一片灰暗,想要去推身上的夏小侯,四肢百骸又同时一痛,浑身的力道却如同被撤走了一般动弹不得,如何推得动情热中的男子?
明明痛得欲死,却只咬唇笑道,“不愧是夏小侯。”
夏侯听闻也是一笑,抓住她的手合在自己掌中,柔声道,“我下的不过是‘十里烟花’,谁知子庄酒量如此之好?将整壶都喝了下去。”亲一亲她手心,复又揽住她细弱的肩,道,“只怪子庄名声太大煞气太重,我说了,我是怕你的,所以难免用些手段,你不要怪我好么?”
他说着歉意的话,行为举止哪里有一分抱歉的意思,子庄也不以为意,只凝神注意窗外的动静,口里漫不经心地答道,“不,是我看低了侯爷,侯爷却高估了我。”
他身居高位,名声显要,要防她是应该的;今日她一时忘情,也是活该,下次记住就好,实在也是没有什么怨尤的:她又不是什么节烈女子,不在乎被骗这几回温存,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夏侯看她神色,不是分外惊慌哀戚,也不是强作镇定,只是眉头轻轻一皱,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半点伤心,竟看得心里跟着她一痛,翻身压住她冰冷手足,强笑道,“子庄若不愿,我掉头就走,决不多言。”
子庄淡淡一笑,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夏侯不知她早年受过重创,气血从来不调,小伤又从未间断,所以常会服用“洋场”之类的麻药缓痛,而“烟花”和“洋场”一遇,药力互溶,一时以她的身子如何承受?当下便与被强劲内力打了一掌没有分别,此时不但四肢刺痛无力,眼不能视物,连发声也十分困难,却叫她如何答他?
而窗外她方才分明是觉察到有人的:
他侯府上没谁有这个胆子窥视;夏侯的眉峰聚表面奢侈浮华,原是个铜墙铁壁的所在,机关处处,所以连守卫都只能守在楼外,外人要进来,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夏侯身无武功,照样一无所察。
她醒起这点,发现自己还是有所在乎的:
此地危险,她却不能让这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在此地遇险。
再怎么说,她主事于他,总不能让他就在眼前出了什么差错,且自己那鲁莽的“弟弟”还陷在侯府大牢,如今之计,守卫都被摈除在外,若此人稍有敌意,也挽救不及。
便只有,靠她。
她苦笑,万般不愿多动弹一下,暗骂那胡闹的小侯爷千挑万选看准了这个时机毒倒自己,她挣扎一下,用还能轻微动作的左手拈起了支银针。
针头雪亮。
夏侯正埋头在她肩胛处:她身子一滚推开了他,手里的针就势往自己右手手腕狠狠一扎,细白的手腕顿时一片红色。
这一痛让她血流加快,她一指伸出轻轻点到夏小侯,扶着床棂缓缓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十里”,“洋场”的药性本来都融入血中,所以她的力气可以暂时恢复。
夏小侯颇有讶异,半敞着衣衫,淡淡看着她,眼色带着询问。
子庄眼光一瞟床边,一手在床架上摩挲,目光也转向夏侯,摸到一处,见夏小侯神色微异,便微微一笑,“果然是这里。”伸手轻轻在那里拨动摆弄,口中继续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夏侯只来得及赞许一笑,子庄已一掌拍下,只听“的”的一声,床边的机关被她激活,三块铁板锵然落下,夏侯所在的床铺霎时成为一个密闭的牢笼。
子庄靠在那铁板上,微微喘息,心里也自有几分诧异。
夏侯的住处,的确比她想得还要精妙,触手处觉得那铁板竟是异常坚固,不似寻常物事,不可能轻易打破。
而据她猜想,这铁牢内里也定有机关暗道可通往别处的,只是发动起来可能尚需时间。
这点时间,她要争取。
她一念方及此处,视线再度逐渐模糊起来,指间的银针悄然落地,她暗叹一声,悄悄将之踩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