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谁家小谢

1、一 经年消长索然居

　　一．经年消长索然居

　　曲阳列府，第四进捃鱼楼上。

　　“哇哇列青扬你好了不起啊。”苏远闲绕着他的高头大床踱了一圈，又踱一圈，终于闲不住了，伸手往榻上少年身旁摸去，摸回来一手粘粘的，稠稠的液体，闻一闻，兴奋地叫，“你血好多啊，还不是红色的，香香的，你是不是神仙啊？”

　　床上的列青扬，也只十五六的年纪，宝蓝厚寝盖到腰上，身上银灰的精致衣里，无端端地裂开了好大的一道口子，血泊泊而出，居然是清幽幽的绿色。他神色也很平常，隐约有点点的倦色藏在那里，微一抿唇，分外的清冷好看，居然一笑，“要不要尝尝看？甜的。”

　　“真的？”苏远闲拉过自己的手指，真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眉小眼一起皱了起来，斜眼瞟瞟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容漶尘，吐了吐舌头，道，“好苦！”

　　容漶尘比他们都要小一点，也还未挽发，闻言眯眼一笑，容色晶莹剔透，“远闲你任务完成好出去了。”
　　苏远闲“哼哼”了几声，那神色就是说“我才不要”，端起桌上的八宝莲子汤就往肚子里倒，
　　然后坐在那里，四个字：雷打不动。

　　容漶尘眨眨眼，白色袖口动了动，柔声道，“你不出去，我拿针戳你哦。”
　　苏远闲明显畏缩了一下，站起来拍拍衣服，瞪了容漶尘一眼，道，“走就走啦，我说你快点解决他啦，外面那帮老头子很难对付的，搞不好等会就冲上来了。”
　　容漶尘笑眯眯回看他，“知道了。”

　　两人看苏远闲“唰”地撩衣从窗口跳了下去，背后鼓起的衣衫上细绣的四个大字：“静杭才子”,都有点想笑。

　　容漶尘起身关了窗，站定在列青扬床前，却没见动作，安静地闲适地吸了口气。
　　“莹绿，莲香，味涩，倒是上好的‘榴莲绿’，”他说这话，和说“真是上好的碧螺春”时没什么两样，“你们家那座小楼子上到底有什么宝贝？要这样机关布毒？”
　　列青扬淡淡道，“那不是楼，是塔。”

　　容漶尘敛了敛目色，也不接他的话，过了一会，慢慢道，“自寻烦恼。”
　　姓列的这小子．．．．．．有执意要做的事。
　　容漶尘十四岁，认识列青扬三年，遇见苏远闲一年，对他们的家世脾气多少有点了解。

　　列家的情势，比他曾经想的复杂。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清楚长房长子的列青扬究竟处在什么样的地位：
　　列青扬的父母早死，不过就是他们没死也没差，因为二十年里列家真正主事的根本不姓列，而是第五进院子里萧，白，林，夏，李，昆，莫那七个老头子。
　　第四进院子里的列青扬和烈红扬，是列家的少爷，也是一个招牌和门面：受尊敬，但不受拥戴。他们就像只凤凰，摆在那里就是流光溢彩，但不能飞，也不能碰。而其中列红扬不过三岁，比他哥哥还小十多岁。
　　第三进多是闻名前来寻求托庇的孤儿寡母，更多是满门皆丧无处可依的遗孤，大的十几岁，小的犹在襁褓，其中也不乏名门之后，而今都算是列家的弟子。
　　第一二进是列家与七姓的本家弟子，这两进院子，人最多，圈围住整个庄子，颇有铜墙铁壁之意。

　　容漶尘想到这里，笑了一笑。
　　列青扬，如果当真如旁人所说只是“尊贵好看，稳重得体”，他不会来，苏远闲．．．．．．也不会来。
　　多年来他们见面，都是在列家，在这座楼上。
　　列青扬甚至很少下楼。
　　他也从不去找他们，一直是他们来看他。

　　容楼有始来最年轻的最有天份的子弟，姑苏最爱玩最懒惰的才子少年，居然会这样迁就一个人。

　　列青扬胸上那道伤口还未止血，看他出神，也不叫他，好像并不痛。
　　容漶尘微微一笑，道，“我要下针了。”

　　长长的口子，拖到腰侧，匪夷所思的角度，看来是那七老中的一个亲自出了手了；不过若是知道这蒙面闯入的竟是他们如珍如宝供着养着的列少爷，只怕牙齿都要和着血吞进肚子里去了吧。

　　列家，有列青扬不知道的事，有那座七老日夜守卫的所谓的“安息塔”。而列青扬，可能并不屑管，并不想干涉，但是，他不允许这样的“不知道”存在。
　　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聪明，也可以说他可怕。

　　容漶尘捺指，上药，逼毒，封针，列青扬始终神色平静。
　　他下针从来不知轻重，因为总是对着的是这个人，你重也好轻也好他都是这样一副表情，永无新意。

　　他叹了一声，快要收尾了，只听远处一片嘈杂，基本上都是一个人的声音。
　　“喂你干嘛啦？我说了不能上去啦。你家公子在做诗，啊不，他在沐浴，沐浴你懂不懂？非礼勿视阿弥陀佛，难道你一把年纪了还贪图人家美色？虽然他只是勉强有几分姿色你也不可以这样啊，他是男的啊，传出去很不好的；你们名声都坏了不要紧，万一还连累了少爷我就很讨厌了，要寻花问柳我可以介绍你地方啦，你是不是没钱？没钱也不可以饥不择食！有点眼光好不好？你还不如去找容漶尘啦。对对你知道论语怎么说的？我请你吃八宝鸭子行不行啊！来来来．．．．．．”

　　楼上两个人居然也都忍住不笑。
　　容漶尘不慌不忙，依旧慢条斯理，似乎笃定楼下的苏远闲是不会让人上来的。

　　列青扬看看他，随意道，“想说什么？”
　　容漶尘看了眼窗外，笑道，“该谢谢他。”
　　列青扬知道他另有所指，“嗯？”
　　容漶尘叹口气，道，“单单我们两个，再对坐十年就了无生趣了。”
　　列青扬缓缓一笑，“有趣的人一个就够了，他是个好人。”
　　容漶尘眼睛一眯，道，“你叫他试血，他就试，不管那是不是毒血；他．．．．．．胆子很大，而且不笨，懂得接近人心，但的确是个好人。”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很好很好的人。”
　　列青扬垂眉依旧淡淡道，“嗯。”
　　容漶尘收了线，“我听说，苏家最近也不太平。他们那样的书香世家，和我们江湖世家也是一样的，少不得藏污纳垢的龌促事，难得．．．．．．他还可以这样干净坦然。”

　　列青扬自己起来披了件中衣，掩住了伤口：血衣不能现在换下来，不能丢，不能烧，不能留任何痕迹，只能让容漶尘和苏远闲悄悄带出去。
　　他抬头看看外面：苏远闲还在和林盒雅胡闹闲扯，这帮老狐狸，毕竟还是不好和姑苏望族翻脸，只好陪他耗，想必脸都青了。
　　容漶尘在旁边洗净了手，只听列青扬忽然问他，
　　“你呢？”

　　他怔了怔。
　　我？

　　“真的就此背弃容家？”

　　“背弃？”容漶尘摇摇头，一下子笑了出来，“楼子里．．．．．．从没有什么背不背弃。我烧了楼里的丹书宝卷，他们该生气的，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生气；他们赶我出来，但却不讨厌我；他们说要施罚，行刑的时候都跑去睡觉；他们说我是叛徒，只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好玩。”他顿一顿，也颇含讽刺地道，“只是觉得好玩．．．．．．你明白么？什么‘容楼无弱’？合该叫‘满楼巅疯’才对，全部都是空有一副好皮相的．．．．．．疯子！”
　　“疯子”两个字，他说到的时候也有点痴，颜色晶莹而迷乱，追加回忆着他活过呆过的地方，那门前还挂着“满堂秀色，一派痴颠”大匾的地方。
　　过了很久，他才自己慢慢地，镇重地，认真地道，“我也是个疯子。

　　列青扬很认真地听完，很认真地回答他，“我知道，没关系。”

　　容漶尘笑一笑，看看他，再看看晃悠上来一脸得色的苏远闲，信口笑道，“我就是疯的，有一天等你们两个都大好河山风光无限去了，我就浅山绿水盖座楼子在那里看你们翻云覆雨，好不好？”
　　他说了这句，一时有种奇特的感觉，竟一阵恍惚，也不知为了什么，好像自己竟似知道了定有那天的结局一般；而苏远闲刚冲上来什么也没弄清楚只听得最后一句，兴致勃勃地道，“小妖你要盖房子啊？我帮你盖啊，你要盖在哪里啊？我送你一幢好不好？”

　　如此一来，列青扬的伤势算是暂时掩饰过去了。
　　捃鱼楼上平时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且苏远闲容漶尘这几日借口留宿，人便住在楼下，他自然不再有什么防备，加之伤口之痛不是常人可以忍受，入了晚间便苏麻起来，因而他逼迫自己入睡。

　　而此刻，安然通过了容苏二人“防线”的那人，拾级上楼，径直进了列青扬的房间，静静地坐在一旁。

　　白色轻裘黑色披风的赵荇，头发衣袍鞋袜上都是零零落落没融掉的雪花，加起来也没有面色的那一点苍白：
　　她怔怔看着沉睡中的列青扬的侧脸，似乎也想笑一笑，但却始终提不起这个力气来。
　　这个男人啊，还未长大，精致的面容沉静的神色就已动人心魄了，日后是要招来数不清的情怨纠葛的；她私心虽然不愿招惹，可偏偏将要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不论他怎么想她怎么想，这个正妻的名号都会扣在她头上，扣一辈子，除非他死或她死。
　　她，“金素环”赵施珏留下的小女儿，也是列家收养的一百二十余个遗孤之一，寄人篱下而已，可消受得起么？
　　列青扬，从来没有真心表现出是喜欢她或是讨厌她的言语或神情，有的最多是刻意做出的温柔；无论什么时候，她看见他，就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冷淡尊贵之气；他们也不是不讲话，可事后她仔细一想，却大多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或许，那本身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和最接近他的苏远闲容漶尘，相处反而更自然。
　　他们两个．．．．．．不是一处的人，没有其他话好说。

　　列青扬醒来的时候，闻到的是淡淡的融雪的气味，还有一点点的梅香。
　　屋里有人，他没有睁眼，就知道那会是谁：楼下苏容二人未走，他们会放上来的，就只有她。
　　那个安静而恍惚的女孩，总是若有所思地微笑，恰如其分地关心，从来不和人太亲近。
　　十二岁的时候，七老要他在三进那些名门遗孤中挑选一个做自己未来的妻子，他挑了赵荇。而赵荇却始终不知道是列青扬选中的自己。

　　而后他才知道，赵荇竟是惨遭灭门后，携带了百万家财独身投靠来的。
　　他曾经问过她，当时不过九岁孩童，如何千里迢迢将那几车财物安全送到？
　　她回答他，“我写了张布帛，说这些是赵家赵荇送予列家的，让镖局挂在旗上，”淡淡一笑，“谁敢动你们列家的东西？”
　　他一怔，重新看她，而她已语笑晏晏，将话题远远扯了开去。

　　他无意中给自己挑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妻子。只是，自己远远不如她平和淡泊，以及．．．．．．善良。

　　“你睡了好久，再不起来，过了吃药的时间了，”她捧过来一碗药，还有些余热，“膳房不能用，容公子和苏少勉强用内力煎的，一番心血，你快喝了吧。”
　　他接过来，而她远远地在窗边坐下：
　　他醒了，醒过来的样子越发清俊好看，看得她目中一凛。
　　他有副好样貌，和容漶尘的绝色，苏远闲的清朗相得益彰，只是――容漶尘随性，苏远闲潇洒，列青扬在她和众人面前表现得温和沉静，实际上．．．．．．绝不是这样的，她知道。

　　“谢谢你。”

　　她一怔，列青扬半靠在榻上，衣襟微松，里面隐有血迹，唇色苍白，黑发披落到肩上，忽然对她温柔一笑，那笑，竟让人错觉有些．．．．．．宠溺的味道。
　　他是故意的吧？要引她堕入深渊．．．．．．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渊底，也从来无心反抗他：粉身碎骨还是肝肠寸断，都不适合她，那不如一切交予他罢。
　　赵荇微一恍惚，报以一笑，走过去坐在他边上，道，“我看看伤口。”
　　轻轻掀开纱布，伤口经过容漶尘的处理，已经开始结痂，只是那长长的一道口子展现在如此清雅高贵的列青扬身上，稍显突兀。

　　她的动作轻柔，而重新躺回去的列青扬，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右手。
　　赵荇一惊，而他闭着眼，淡淡道，“陪我坐一会儿。”
　　刻意的亲近是列青扬素来最爱招惹她的方式，因为知道她不会拒绝。
　　他的手极暖，这一刻，倒是真正的平和祥宁。

　　她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慢慢道，“七老．．．．．．还在追查昨夜的事。”
　　列青扬眉目不动，道，“查不到的。”
　　赵荇微一垂目，“可他们带人围了三进，咬定了是院子里的人夜闯，恐怕．．．．．．不会轻易放过。”
　　列青扬挑一挑眉，不经意地道，“哦？”
　　果然，那些老狐狸，早就等着处理三进那些孤儿寡母了：有用的，他们当然可以继续养着，没有用的，随时找机会扫地出门！趁此机会，借口牵连嫌疑，一并赶了出去，也不怕落人口实。

　　赵荇默然。
　　列青扬的反应，早在她预料之中；他是不可能顾虑到那些孤寡的：
　　那些人在他眼里，就像没有一样――而自己，岂不是也曾是那当中的一员？

　　她笑了笑，抽回了手，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她是不会明明白白开口求他帮忙的：刚才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已经求过了而他不答应；既然如此，办法就只有她自己来想；
　　以她的力量，也只有．．．．．．那一个方法而已。
　　她叹了口气，替他掖好被子，道，“自己小心。”

　　她走到楼下，走出庭院，后面却有脚步声响起。
　　苏远闲早到七老那里胡搅蛮缠套口风去了，追上来的是容漶尘，看她回头，低声唤了句“嫂子”。
　　嫂子？
　　她暗暗苦笑，又不好纠正他，只好问，“什么事？”
　　容漶尘却不知为何，迟疑了，而她一眼看到他手上拿的翡翠瓶子，了然道，“青扬．．．．．．让你给我的？”
　　容漶尘面上掠过一阵不忍的神色，慢慢把瓶子递了过去。

　　赵荇拿过来凑近鼻尖一闻，轻轻一笑，道，“多谢。”
　　赵家医毒双绝，她一闻，就知道了：
　　那是榴莲绿！
　　他．．．．．．拿这至毒的榴莲绿给她？
　　她皱眉一想，明白了，唇边还带点笑意没有隐去。

　　容漶尘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保重。”
　　“又不是生离死别，”赵荇眉目一转，轻若无物地道，“替我照顾他。”

　　这会是怎样的一转一笑！
　　转身的瞬间，容漶尘下意识伸手想要夺回赵荇手中的玉瓶，赵荇像是料到一样旋身一避，两人身法一样快而轻灵，如同两只青稚的粉蝶，一闪一错，然后停了下来。

　　“让我拿回去，”容漶尘面容背光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但似乎很急切，“他做错了，这个黑锅你不该背的。”

　　“他怎么想我不管，”赵荇摇了摇头，“现在只要有人有那样一道新伤，伤口上有榴莲绿．．．．．．只要有那样一个人，不管是谁．．．．．．只要他们没有理由再动三进孤烟亭的人．．．．．．”缓缓吸口气，握紧手中的玉瓶，“不是我为他顶罪，而是他在帮我。你．．．．．．明白么？”

　　容漶尘站在原地，而她转身出了院子。

　　拿到榴莲绿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他无意为她解围，但也猜到了她会想怎么做，表面上仍旧亲近温柔无微不至，会柔声说“陪我坐一会儿”，一回身又推波助澜地给她送来了必要的榴莲绿，云淡风清旁看她将如何自处。
　　这个男人，到底是神佛还是妖魔？
　　她无暇对他伤心或绝望，因为接下来要承受的，将是骨肉的疼痛折磨。

　　苏远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将近半个时辰，打破了四个花瓶碰倒了三个凳子，最后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捉了一只草鸡两只麻雀，左瞧瞧右瞧瞧，忽然凑上去对着那只肥得流油的草鸡笑嘻嘻道，“尘尘乖，哥哥放你下来，你不要乱跑啊，乱跑我拔你的毛噢，拔光了隔壁的阿花就不和你玩了噢。”
　　那只肥鸡却骄傲得很，抬高了头完全不理他，一副藐视天下的样子；苏远闲也不是闲的，按住鸡脖子一屁股坐到鸡左边翅膀上，引得那只鸡痛得挣扎乱叫，他倒得意了，把两只麻雀一手一只握在手里，喃喃道，“小青你是大哥，要照顾小红，不要和肥尘吵架，他不乖就啄他，反正他那么肥，啄几下也啄不死．．．．．．”
　　他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偏偏房里那两人都当他不存在似的，睡觉的睡觉，喝茶的喝茶，决不互看一眼，当然更不会说话。
　　一时捃鱼阁里气氛异常沉重。

　　容漶尘忽而站了起来，拍拍衣服，道，“我走了。”
　　苏远闲等了半天终于有人说话了，忙凑过去道，“走啦？去哪里啊？”
　　容漶尘冷笑道，“回去了，反正我家那帮疯子多半也没人记得我已经被赶出来了，难保还来个夹道欢迎什么的．．．．．．比在这里尽看些冷漠无情的事来得好！”
　　苏远闲还要说什么，容漶尘已经不见了：
　　这人几乎是拂袖而去。

　　苏远闲手里屁股下都有东西，拉也拉不住他，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得那么快，回过头来看靠在那里好整以暇的列青扬，叹口气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留客的？你们家那么有钱，他又不会吃穷你。”
　　“他出来那么久，是该回去了。”列青扬缓缓睁开眼睛，“我留他做什么？”
　　“也难怪他生气，”苏远闲玩着手里的麻雀，感叹道，“不过小列你那老婆真是绝啊，自己拿把那么大的刀砍自己，砍出那么大个口子不算还往上面涂毒药，完了后还面不改色地跑去老头子那里坦白罪状．．．．．．啧啧．．．．．．．孤烟亭那帮老孺算是避过一劫。”
　　列青扬极好看地笑一下，反问他，“你．．．．．．就不生气？”
　　苏远闲打了个哈哈，笑眯眯道，“我？我比较没有原则．．．．．．你杀人放火本少爷也决不生气。”
　　“她是让我逼了去的；她本来是来求我，我却给了她榴莲绿。”列青扬喝了口茶，注视着他，淡淡地道，“在一个人想要死的时候给她一把刀――这．．．．．．就是我刚才做的事。”
　　“她不是还没死。”苏远闲翻了个白眼，“容小妖铁定不是为这个生气。”
　　“哦？”
　　“原因。”苏远闲难得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回看他，好像他早就看透了他，还有点感叹的样子，“他生气是因为你不告诉我们你这样做的原因，你瞒着我们不肯说出来的那个原因。”说完又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哈哈笑道，“不过你宁愿把小妖气走了都不肯说，我不会蠢得以为你会忽然大发神经告诉我。”说着得意洋洋地伸手敲了一下小麻雀的头，道，“本少爷就是不该知道的事绝不打听，因为反正也打听不出来。”

　　列青扬的反应是只是一笑。

　　苏远闲懒懒地回头看他，列青扬啊列青扬，这个时候还能笑得那么云淡风清温和犹如神仙，偏生一张脸又生成那样：怪不得赵荇那个聪明丫头也被耍得团团转，而且还是自愿被耍。
　　人家不要他多管闲事，他是不是也该闪人了？
　　列家．．．．．．大概是平静太久了吧？

　　赵荇醒来，身下石床冰凉，伤口不痛，只是有些微微的酸麻：
　　自昨夜开始，她便被囚禁于此。这间石室名为“信眉”，是列青扬生父列怵眉生前自我幽闭的地方。
　　她九岁刚来的时候，也见过这个苍白俊秀的“未来公公”，那时列怵眉三十五岁了，可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什么样子记不清了，印象中有着弧线优美的眉毛，淡淡的眼神，是真正的和蔼亲切：
　　这样子温柔漂亮的人，竟然未满四十便抑郁而死，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下骨架，可到临下葬的时候，尸体还保存着全部的风骨神韵。
　　她从没想过一副骨头还可以这样清爽好看的。

　　他活着的时候，给这石室命名“信眉”。
　　这两个字，便是他一生简单的愿望了？她躺在阴暗里，似乎开始明白当年的有着清凉眼神的列怵眉，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自己关在这个石室里的。
　　那一定不是寂寞，不是不甘，只是不想碰触这个世界，不想用他的能力来侵占什么，不想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争夺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所以，才强迫自己不能离开这间石室的吧。
　　他只是．．．．．．太过温柔而已。

　　而他的儿子列青扬，在他的温柔之下，又会包含着什么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了许久，想了许多，直到眼前一暗，本来昏暗的光线被什么遮挡住了，她的直觉是有人进来。
　　那会是谁？
　　她自问警觉还没有失去，这人是什么时候通过了层层守卫，什么时候卸了门口的铁锁走进来，她竟然都不知道。
　　是谁？有这样的能耐无声无息做到这一切？如入无人之境？

　　她这一抬头，没有看到期望中冷淡高贵的那张脸，看到的反而是另一张熟悉的绝色脸孔：
　　有这样漂亮到每个女人都要嫉妒的那种精致美丽的，那就只有他。
　　容漶尘质料华贵的天青色袍子在她面前激荡飞舞。大门敞开，风是从外面吹来的，而他站在石床前，负手看她，看不见表情。

　　是他么？赵荇想，和列青扬一样，都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啊，他会来做什么呢？
　　她想说话，可是想要吐音的时候扯动了伤口，刺骨的痛，痛得她抽搐一记收回了要说的话，只能对榻前的他勉力一笑。

　　容漶尘看到她抽搐，又看到她笑，不由咬紧了牙，
　　“拿刀砍自己，”他盯住她，从脸，到伤口，到泛滥凝结了的血，一点一点看下来，“这是他的游戏，你何必陪他玩？”
　　她答不出，只是笑。
　　而榻前骄傲美丽的男子，骄傲地道，“你离开他吧。”
　　赵荇摇了摇头。
　　他似有不甘，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聪明如她，本可以任意编派一个理由来维持尊严的，不知为何却不愿，想了一想，用沾了自己血的右手，在石床上写，一笔一划，认真地。

　　“他说要我陪他。”
　　她写道，麻木的手，写来字有些扭曲。
　　他说，要我，陪他。
　　容漶尘看她慢慢写完这六个字，像看到什么笑话一样，冷笑着，抓住她流血的右手，举到她跟前给她自己看。
　　中过榴莲绿的人，血会变成这种淡淡的，莹绿的颜色，她看着自己越来越接近纯绿色的新血，从伤口渗了出来。

　　“没有命，你拿什么陪他？你的血要流光了。”他抓着她，冷冷地说。抓到她失去知觉的手开始痛了：出乎意料之外，这向来精致纤弱的贵介公子，居然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力么？

　　赵荇抿抿唇，身体用力向后一靠，眼帘垂下：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而已。
　　没有人知道这是她对自己的一次放纵：她想留着，想看着列青扬，看看他将如何翻天覆地有如何惊人的成就，即使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她也固执地想看，一直到．．．．．．她死。

　　门外一片嘈杂的声音这时响起，然而他挡在她的面前，她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她这时才想起来疑惑，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杀了人？”他身上有血的味道，她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他们不放我进来。”容漶尘注视着门外，“七老”中的老二和老七白敛和莫沣筑正率众过来，他一把把她从石床上拉起来，
　　“走。”

　　赵荇被动地跟他出来，阳光很盛，她一时间没有习惯，看出去一片模糊，幸好脚下还有感觉，不至于跌倒。
　　而身边的容漶尘眼看冲不出去，挟着她停了下来，淡淡道，“让开。”

　　白敛远远地仍在陪笑，苍老洪亮的嗓音传了过来，“公子先放下荇儿可好？”
　　容漶尘根本不去理他，却反过来对赵荇说，“你要是死在这里．．．．．．”目光转到白敛，莫沣筑等一干人身上，一个一个望过去。
　　“我就杀光列家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赵荇一怔，偏头仔细看他。
　　不是说笑，容漶尘．．．．．．并不是在说笑！
　　这时节，居然有一个这样的人用这种方式来关心她的死活。她笑一笑，轻轻抓住他宽大的衣袖，说，“谢谢。”
　　容漶尘凛一凛眉，抽出了腰间的刀，“你别谢我，今天救了你，明天就把你生煮了吃掉也说不定。”强扯着她的手前行，也不顾她痛，俊秀的脸上尽是冰冷的神色，向着白敛淡淡道，
　　“这个老婆列青扬反正不要了，不如让我抢了回去，吃了煮了怎样都好．．．．．．让开！”
　　白敛变了脸色，目光注视着他拔出来的雪青色的长刀，勉强笑道，“容公子，这玩笑可开不得哪。”

　　容漶尘一袭衣衫猎猎飞舞，容颜如画，忽然一笑，围着的众人有不少竟禁不住面红过耳。
　　“玩笑？”他笑着柔声答，“什么玩笑？列青扬难道没有和你们说过么，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呀。”

　　忽觉得衣衫一紧，原来是赵荇拉了拉他的袖子，说，“我头晕，我要回去睡觉。”
　　容漶尘一眯眼，道，“你还要回那破石头屋子？”
　　赵荇微笑，“你不如也回去睡觉？”
　　容漶尘沉吟了一下，道，“好．．．．．．”同时刀光闪电般掠起，那沿山而建的石室，多年来难免有受到风吹日晒，他这一刀沿着最大的一条石缝深深劈了下去，一拖一捺，再轻轻抽出来，从容退后。
　　就在众人注视之下，那坚固无比的石室先是裂一道口，然后口子越裂越大，越裂越多，瞬间便已四分五裂。
　　白敛等人早已惊呆了，容漶尘这一砍便如砍碎了小孩的积木一般，连眼也未眨一下，回过头来，竟还笑道，“这房子塌了，还是和我走吧。”
　　赵荇也楞了，旋即也一笑，“这里房子可不止这一间。”
　　“你不走，我就把列家庄拆光，”容漶尘拍拍衣服，朝她走过来，“我平时动作很慢，拆房子却一向快。”

　　她眨眨眼，总结一样地问，“是不是我不走，你就把这里的房子砍光？我死在这里，你就把这里的人杀光？”
　　容漶尘柔声道，“我保证手脚俐落，一间不留，一个不留。”

　　明白了。
　　她居然学方才他的样子，温温丽丽地笑了一笑，而她雪衣伶仃站在那里一笑，没有容漶尘天生的那种妖气，却同样摄人心魂。

　　她就这样在众人的抽气声中笑着叹道，“走吧。”

　　白敛倒是最先回过神来的，气得胡子都要被自己拔掉了，厉声道，“姓容的，最好适可而止！”莫沣筑悄悄退后，招呼弓箭手从后面一字排开。

　　容漶尘冷笑道，“这家的主子是姓白呢？还是姓莫了？要拦我，让列青扬自己出来！”
　　赵荇站在他身后，只觉得荒唐好笑，这人的任信妄为肆无忌惮，当真是天下第一。
　　“你再叫他也不会出来的，”她轻轻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
　　容漶尘淡淡道，“我知道，我就是叫几声给他听听——好歹做过朋友，要抢他的老婆，总要意思意思打声招呼。”
　　意思意思？
　　赵荇点点头，示意了解了。
　　容漶尘换刀到左手，右手揽住了赵荇，“招呼打过了，走了。”

　　当夜局面混乱之极。
　　容漶尘的刀清长艳丽，右手还抱着一个人，打到后来也发了狠，全不讲情面，只一味砍杀，加之白敛等人仍不免有所顾忌：“容楼无弱”，这容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到底还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另一个原因，出在四进捃鱼楼上。
　　列青扬，在这一夜失踪。
　　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如同一个凭空出现的闪电，亮过之后，理所当然的失去了踪迹：
　　那是有预谋的，有计划的一次“失踪”。

　　白敛收到消息，立刻撤走：
　　此时无宜于再纠缠下去，而突围而出的容漶尘和赵荇，并不知道这件事；失踪遁走的列青扬，也不知道这夜其他人发生的事：
　　世事便是如此，这一夜，是一个极漂亮的擦肩而过。

　　那夜列家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姑苏名门之后苏远闲自此每年必定离家远赴前往悼奠好友：
　　列青扬，容漶尘。
　　一时江湖轰然，谁都知道列家覆灭，两位公子列青扬及其未满三岁的胞弟列红扬惨死，而容楼万众宠爱的小少爷，也连带死在了这场天灾人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