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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来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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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二人如往常般推着老人的轮椅,和老人一道观赏日出的美景。
回家的时候,许是站立时间太久,丁薇的脚底略有些发麻,不自觉的向右边崴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急忙抓紧了老人的轮椅背。
“小薇,没事吧,这几天真是辛苦你啦。”
她倏地像被立在某处的雕像,一动不动。
老人家又絮叨开了:“小兔啊,奶奶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懂得知心疼人,刚才小薇站了那么长时间,你也不知道搀扶一把。”
周穹属兔,小时候,老人家的口头禅就是“小兔崽子”,年龄大了后,老人家就改口称呼“小兔”。可以说,无论是“小兔崽子”又或者是“小兔”,都是老人家专用的昵称。
尽管前阵子医生已经诊断出老太太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周穹并未想到这么短的日子,老太太竟然能恢复正常的语言功能,以致于当老太太吐字清晰的讲完这么长的句子时,周穹的第一反应竟然和她一样,怔愕,惊讶,异然。
倒是丁薇率先反映过来,面上浮起了诚挚而舒心的笑,不再是对镜模仿出来的弧度,看上去分外温柔可人:“奶奶。”
老人家笑出了一脸褶痕,将眼里的焦距对准了周穹:“小兔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奶奶早和你说过,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外面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地盘,你这次回来,不会再出去了吧?”
周穹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缓回神来,眼里的哀伤一扫而空:“奶奶,这大热天的,您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
老人似乎完全恢复了,精神爽朗,语言流畅,一点都不象是个身患重疾的病者。
“小薇啊,上次你来了以后,奶奶是日也盼夜也盼,如今奶奶终于又见到你了,奶奶真高兴。”
“小薇啊,你啥时候和我家小兔结婚?奶奶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她赧然一笑,又垂下了眼睑,似乎在躲避这个问题一样。
老人家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的周穹,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小薇,奶奶知道你的难处,这几年真是委屈你了,你有啥烦心事告诉奶奶,我替你作主。”
“奶奶,不是这样子……”
“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呃……”
“小兔崽子,奶奶是认定了只有小薇才能做我的孙媳妇。”
“奶奶,您别乱想了,我的女朋友由始至今,只有小薇一个人。”
她扬起脸,适过接收到了他目光,她读懂了目光里恳切的意味,笑了笑,没作声。
“小薇,像你这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一定有很多年轻小伙子追吧,小兔,你可得用点心,免得我这孙媳妇被别的小伙子给抢走了。”
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现在失去语言能力的是她,只能继续用笑容掩盖目前的尴尬。老人家显然对这个话题起意许久,难得男女主角都在场,于是说得愈发畅快:“小薇,你和小兔年龄都不小啦,奶奶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不过奶奶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晚结婚,奶奶人老了,身体也垮了,就害怕等不到这一天。”此时,老人的语气已然带了一丝哽咽。
“奶奶,我和小薇的感情一直都很稳定”,夏日的阳光斑驳了周穹的笑脸,他握住了她的右手,和煦的说:“奶奶,您只管好好保养身体,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依旧是不发一言,凝睇不远处的小河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盈盈的波光,灼得眼睛生疼。
老人病情的突然好转,两人的心情自是欢喜的,周穹及时给专家们打了电话进行复诊。
专家们的语气一如往常,可她却从周穹的紧绷的下颔,直觉到他正竭力隐忍的某种情绪。
“你们是不是想说明,现在的情形,就是俗称的‘回光返照现象’?”
“周先生,我们一直以为老太太脑子里只有一个‘脑动脉瘤,’可是刚才我们在老人的脑中又发现了一颗隐形瘤,这个瘤的面积极小,又与老人脑里无法清除的淤血块连在一起……”
“我请你们来,不是为了听你们的解释,我只想知道结果。”他不耐烦的出声,粗暴的打断了专家们的解释。
“周先生,上次的意外,脑动脉瘤出现了轻微破裂的症状,我们开出的药都是针对它的,可是实际上,病变最大的是这颗一直隐于颅内的小肿瘤,由于它体积小不易察觉,意外发生后又未能进行及时治疗,以致这些日子以来它的体积突然变大,并且产生移位现象,反而舒缓了老人的病情。”专家们尽量选择最浅显易懂的表达方式,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将这个残酷的结果告知周穹。
“我奶奶还能活多久?”
“周先生,我们会尽全力。”确诊了病情不容乐观,专家们选择了最婉转实际上是最直接的通知方式。
连个含糊的日子都欠奉,周穹清晰的感觉到从夏日单薄衣衫的底层灌进凉气,直抵血液。
老人家已然熟睡,周穹的指尖触上老人苍老憔悴的五官,动作极其迟缓,似乎想要把老人的容颜,永远的刻划在心里。
晕暗的灯光清晰的映射出他脸上的悲伤,即使在得知老人被撞后生命垂危的刹那,他也只是觉得伤心恐慌。
而现在,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大笨钟不断走动的机械金属声在他的耳畔当当作响,无情的昭示老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时间每流逝一秒,他愈发清楚的感受到死亡脚步的靠近。
无力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最深处浓浓的升起,如同这段日子陪同老人看日出的情形。日出未降临前,大地在沉睡,四野皆黑暗,当日出来临后,黑暗瞬间便被终结,然而现在,专家们的一席话,使得他被彻底的断了希望,再也看不到希望的亮光,整个人被无边无际的黑所包裹。
四天后,老人在夏日晚风的轻拂下,永远的溘上双眼。
老人神情安详,嘴角带着宽心的笑,没有任何痛苦和挣扎。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老人掌心的一丝温度,丁薇和周穹才从老人的掌中抽回彼此交握的双手。
仅仅大半天的时间,葬礼已然准备到位。
老太太平时的人缘极好,众邻里乡亲听闻噩耗,不顾高高挂着的毒辣辣的日头赶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悲伤,有些甚至哀哀的哭出了声,不时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相较之下,周穹的表现倒平静了许多,他一身白麻的粗布衣,额上系着黑色的孝带,正跪在草席上,一一向来客致谢。
村政府不仅送来了一个极大的花圈,还亲派代表前来吊唁,村代表一脸憨厚,一番充分表达了村政府对老人辞世的遗憾惋惜之情的悼言后,村代表唏嘘不已的说:“周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乡亲们还需要您,周家村还需要您。”
安静的立于灵堂一隅的丁薇,听到最后一句悼词,嘴角不自觉的浮现一丝诡异的弧度。她望向周穹的方向,由角度的问题她只能看清他的侧脸,平静的面色如常,甚至还添了一份彬彬有礼。
下葬的那一天,天空飘起了细雨。
丁薇一脸肃穆沉静,将雨伞举得高高的,他却依然挣脱了雨伞了范围,面颊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肆意流淌,不断飘落的雨丝打湿了他大半边的左肩,往日纤尘不染的鞋已陷在泥泞之中,他却不再关注的瞧上一眼。
没有花圈,没有吵扰,没有虚假,只有一只木制的盒子,随着这一无休止的雨滴之中安葬落土。雨水单调地拍溅着地面,始终如一,永无尽止。曾经匣子里装载着的,是他唯一的温暖所在,现在尘归尘,土归土,心内的温暖终是被不断下着的雨水浇得寒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