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绝》左边的神

1、夜宴

　　向秀把最后一件农具搬到柴房内，他拍拍双手，最后一次环顾这片给了他毕生回忆的竹林。柴门吱呀一声掩上了，向秀背起行囊离去。经过那株和嵇康、吕安一起锻铁的大柳树时，他略略停下脚步，随后他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来，那两个俊郎神秀的人，终究做不了这世上的神仙，早早弃世而去了。向秀突然有种错觉，也许是他们两个早就密谋了的，他们商量好如何一起避开这个动荡腐朽的世界，如何一起去做真正的神仙……他们……向秀觉得这一瞬间，自己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
　　向秀见证了竹林最后的岁月，因为失去主人而废败的竹林，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那一年，是景元4年，魏的末路，已悄然昭示。向秀却明了，竹林的末路，到了尾声。

　　一 向秀：夜宴

　　向秀去了洛阳，王气之地，洋洋得意的司马昭亲自召见了他。席间，司马昭不无讥讽地问他：“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自屈再次？”山涛在席间，阮籍在席间，王戎在席间，钟会也在席间，或惊忧，或嘲讽，或漠然，他只得暗暗握住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巢父、许由猖介之士，吾常谓彼人不达尧意，不足为慕。”向秀知道自己是彻底臣服了，整个竹林，死的死，被招安的被招安，从此不再存在了，一切都是云烟，如梦如幻.嵇康的身影渐渐远去了，向秀想追上去，却什么都抓不住了。阮籍遥遥向他举起酒杯，嘴角含着一抹笑意。带着辛辣的苦味。
　　到头来，他们还是什么都抗争不了，什么都不能。阮籍只是预先就知道了而已。
　　向秀在树下，拼命挖自己的喉咙，把刚才喝下的酒全部呕了出来，连胆汁也呕了出来，嘴里弥漫着苦味，他忍不住泪流满面。身后突然有人幽冷的声音传来：“君不能饮，何必勉强为之？”
　　月光下，向秀看见那个华服男子，带着清冷残酷的目光，背手站立。
　　“钟会！”向秀突然猛地扑上去，钟会一躲，他自己反而跌在一丈外。
　　“吾之血肉，非君能啖。”钟会转身离去。不知为何，官运亨通的钟会，背影看起来却有些寂寥。
　　“彼人，许日夜思啖己之血肉。”王戎朝向秀伸出手。向秀本想拂开这双手，可是，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遥望洛阳城墙之时，他已经把自己最卑微软弱的一面呈现了。竹林的向秀死了，为嵇康锻铁鼓风的向秀死了，注《庄子》的向秀死了。现在的向秀，只是卑微的尘土，在世界上苟活的行尸走肉而已。
　　狂欢的夜宴仍在继续，以饮酒闻名的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却因为不胜酒力而提前告退了。
　　司马昭派遣的马车把向秀送往他的官邸，途中，向秀突然吩咐车夫停车，他钻出马车，久久站立在城河边。车夫看着凄凉月光下的向秀和水面，突然一阵紧张，怕他就会那样跳下城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但是向秀只是在凭吊这样的夜晚罢了，凭吊那个死去了的向秀而已。他终究是坐回了马车，一路奔向他的官邸。
　　向秀的官职是散骑侍郎，纯粹的闲职、朝廷的点缀而已。司马昭需要为自己的篡位粉饰，向秀他们就成了龙袍上的一角祥云。原本嵇康也能够成为这一角，但他却妄图遮蔽整条龙。
　　“实乃自不量力。”
　　向秀睁着眼睛，看见绣着荷花的顶帐，突然就这样自嘲了起来。一阵风从窗缝里袭来，蜡烛跳跃了一下，熄灭。向秀就沉睡了过去。
　　那一夜，向秀睡得很好，没有做梦，嵇彻底地消失，连梦也不肯施舍。

　　向秀离开竹林，是在嵇康死后的第六个月，夏天到了末尾，洛阳开始有了寒意。记忆却过早地进入了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