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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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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默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倒是苏暧,一宿没睡,一些名字,断成一片片的记忆雪花一般扑面而来。
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苏暧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都要废掉。
她轻巧地下床,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药瓶,倒出一粒药来,就着昨晚烧的凉白开吃下去。
停了一会儿,感觉已经不那么晕眩,苏暧走进狭窄的浴室洗了把脸,对着浮肿的眼皮抹了抹眼霜,收拾的差不多能见人之后,走出去叫醒杨默,两人一起下楼吃酒店免费的早餐。
杨默吃得饱饱的,一觉睡醒,沮丧的情绪消失不少,整个人虽然不见了之前活泼跳脱的感觉,却也不是暮气沉沉,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些许,整个人文文静静地开始规划自己的大学生活。
吃罢饭,苏暧急急地拉着她去新生报到处。那里早早地排上了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列总有十五六个人的样子。报到处在篮球场,四周用格子铁网拉上,新生从中央铁门进去,家长一律不允许进入,周围眼巴巴地趴了一溜儿看着自己孩子的人。
杨默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中,手里拿着文件夹,有些好奇而敬畏地看着登记处的师哥师姐。苏暧并不担心她,天气热得要命,她转身去操场对面的校内超市准备买两瓶饮料。
买东西付账的时候,前面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带着几分熟稔。苏暧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几眼,居然也就那么巧合,她几乎就要惊叫起来。
那是梁汐。
竟然是梁汐。
苏暧觉得浑身冻住了一般,又有一种炙烤在太阳下的感觉,在止不住的战栗里,几乎要昏过去。
她正在纠结要不要打招呼,前面的人忽然转过头来,蓦然就僵硬了,仿佛良久,他波澜不起地道:“苏暧,好久不见。”笑容如同清风拂面。
苏暧不知道如何开口,听见这句,满心的惶恐和隐隐的兴奋都沉淀下来,抬头原原本本地还了一句:“是啊,好久不见。”
手中握着的两瓶冰水透出深深的寒意,一直透到心底。
梁汐再没有说什么,付完帐后走到杂志台的角落里扫视一排排书籍报刊。待苏暧走出收银台,背道而驰地走向另一侧的楼梯的时候,那熟悉的声音在事隔多年后再一次攫住她。
“苏暧,我在等你一起走。”
苏暧停下来,虽然仍向当年那样落落大方地一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睛里紧张模糊,一点点都没有印下对面男人的影像。
梁汐快步走到她身边,他依然穿着钟爱的阿迪达斯白色薄质夏款运动鞋,格子衬衫,休闲裤,有一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苏暧忐忑地和他保持半尺的距离,并肩走着。
梁汐说:“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你。”
苏暧把表妹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又说:“你不是在美国吗?回来了?”
“是啊,上个月才回来的。真庆幸上面博导提前半年放过我。”
“博士毕业了?”
“嗯,回来教书,做科研。”
苏暧远远看到杨默已经出来了,漫不经心地说:“真没想到你会是走上这一条路的人。”
天空高远而晴朗,碧蓝色的苍穹白云淡淡,南风从高大的胡杨树树冠间穿过,发出连绵的簌簌的响声。梁汐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暧,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明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苏暧扬起手,远远地做了个手势,杨默绽开大大的笑脸,蓼蓝色的牛仔裙蝴蝶一般地朝着他们飞过来。
“姐,我办好了。学校还有附赠的手机卡呢,咱们不用买B城的手机号码了。呃——”杨默扫视了一眼苏暧身边的那个说青春又不再青春,说苍老又不显苍老的男人,虽然看不出年纪,但那一种芝兰玉树般的气质远非他们这样20岁左右的小年轻可比。
“这是梁汐,也是我同学。”苏暧又对梁汐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表妹,杨默。她明天开学了,后天我就回去。”
梁汐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青春亮丽的小姑娘,一时气氛有点怪异,他意识过来时才忙打招呼,接着喃喃地道:“她实在是和当年的你太相像了,几乎重叠。”
苏暧莞尔:“她比我不知道聪明了多少倍。至少,我相信她不会出那样的事情。”
苏暧在来B城前曾经自己做过无数次心理建设,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忘却,就算是别人提起,也要云淡风轻地不当一回事。然而,她看见梁汐,却突然不可遏止地想起过去,那一段痛苦的时光,却是他们一起唯一的回忆,最浅薄的纽带和姻缘。
梁汐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良久,他淡淡地说:“事情都办好的话,咱们走吧,你们住哪里?我刚买了车,送你们过去,这两天我正好有空。”
苏暧将手中一瓶水递给杨默,看着她咕咚咕咚渴极了一般喝下去,才说:“我们住得不远,就在东门口的明星酒店。”
杨默却突然插了一句话:“老姐,这位梁汐师兄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么?就像昨晚一样?”
苏暧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乖巧的杨默怎么今天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多嘴。
梁汐有些不解:“昨晚一样?”
阳光很温暖,照的人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昨晚是和叶秋一起吃饭的。叶秋,你应该记得的吧?原来是我寝室的,那段时间也对我关照不少。杨默离家一千多公里,没个人照顾我也实在不放心。”
梁汐浅浅地哦了一声,他们随着人流向着东门外走。一路上梁汐似乎是遇见了不少同事和朋友,隔三两步就有人招手打招呼。苏暧低着头,心想着要和杨默配合默契一点聊聊天什么的,可惜杨默似乎是心不在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汐转。苏暧听着其中几个时隔六年依然清晰的音色,偶尔那些人的目光会刷地扫到她身上,令人有一种浑身长了倒刺的错觉。
苏暧等着其中有两三个,或者至少有一个叫出她的名字,然而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他们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两眼,其中有一个男生紧紧盯了她半晌,似乎话语都到了舌头上,又硬生生收了回去,颇不自然地匆匆道别就擦身而过。
苏暧连耳朵都烧得滚烫。
她想,能有一个梁汐记得她,还不惧和她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已经是上天厚爱了。
到了东门,未及苏暧道别,梁汐用手指了指对面那辆白色的小广本,说:“中午我们去湘鄂情吃饭,好么?我叫我下面的几个研究生来,他们或许是这一届的辅导员。杨默是吧?现在认识一下,以后会方便很多。”
苏暧有些哑口无言。她想说这怎么好意思,又想说感谢,然而一切寒暄都说不出口,油然而生的竟是一种赧颜。杨默倒是点点头,谦虚认真地笑笑。
隔了许久,梁汐熟练地开着车在B城迅即的单行道上行驶,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杨默瞧瞧他们俩,也不再插话,低头用手机发短信。
“我在美国读书那几年,没有车,特别麻烦,总是搭周围一个同学的车,后来因为有事闹得挺不愉快,那时候下定决心一回国就买车,谁知道,国内的道路已经繁忙得像正在搬家的蚂蚁窝。”梁汐找了个话题,平静地说:“房子还没买,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在B市。”
苏暧说:“B市挺好的,你不留在这里,又要去哪里呢?”
“哪里都一样。苏暧,你现在在哪里?”
苏暧看着窗外碧绿的银杏树,到了秋天它们会染上纯净的明黄,那是这个城市最值得留恋的风景:“一个很小的地方,街道没有这么宽,楼没有这么高,城市没有这么大,不是单行道,经常会有醉驾车祸发生,脏,乱,差。但是很安静很舒服,没有压力,没有争夺。”
正值中小学生放学高峰期,梁汐的车停在一辆香槟色的奔驰700后,很远的前方红灯闪烁。
“那工作呢?舒服么?喜欢么?”
“无所谓吧。现在想起来,我不是能在实验室做一辈子的人,我习惯了照本宣科,本科,上研,读博,一溜儿下来,撑死在讲台上平平稳稳地站一生,不会出色,更不是我喜欢的生活,真不知道当年怎么会为它疯狂到那个地步。”
“苏暧,带了我五年的教授,是王城。他一直很可惜没有带上你。他说,你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苏暧一瞬间有种血流冲上脑海的晕眩,眼前的景色一点点地朦胧:“原来他最终选择的是你啊。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苏暧——”
“我很开心,真的。王教授很好,你也很好。很值得。至少不是那些人,我真的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梁汐——”苏暧低低叹了口气,“前面的车开了,你再不动,车子都要熄火了。”
梁汐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他拐向F路,湘鄂情就在前方。
手机嘀嘀地响起来,苏暧打开老旧的蓝色直板NOKIA,是一条短信,竟是杨默发来的:“梁汐学长似乎还是喜欢你,老姐你别这样嘛,整个一潭死水会扑灭人家火热的情怀的哎。老姐加油,我看好你们哦。”最后竟然贴着一个诡异的笑脸。
苏暧心想,这小丫头怎么知道他们的事情,不由地转头看着后座,杨默正看着她,俏皮地抛了个白眼似的秋波。
湘鄂情的门口站着两个看起来比杨默大不了多少,比较年轻稚嫩的两个男生,都是一脸青春痘的阳光模样,远远地就朝着锁车的梁汐叫师兄。苏暧了然道这就是工作保研的辅导员们了,便冲他们客气来,谁知他们似乎是认错了身份一般,诚惶诚恐地连声谦虚。
梁汐替苏暧杨默撑着旋转玻璃门,说:“你不用同他们客气,他们都是我们的小师弟。”
苏暧尴尬得不知如何辩驳,有个嘴快的研究生已经恭敬地称呼一声:“师姐。”接着又是另一个,连带着杨默都被抬举,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想,人家都是冲着梁汐的面子,是自己赚了。
湘鄂情的女服务生们一律穿着大红色中央开襟的改良旗袍,手中拿着对讲机,引导他们沿着金碧辉煌的大厅通道走向似乎是黑色檀香木门的包间,一路上都是衣香鬓影,苏暧听着那一声声客套的“中午好”,看着那一次次恭谨的鞠躬,有一种踏在自己脊梁上的不真实的幻觉,飘飘然,陶陶然。
杨默东张西望地瞧着新鲜,满脸都夸张地写着进了仙宫般的惊叹。推开包间门,一眼就见到中央水晶桌子上铺满红色玫瑰花瓣,周围整整齐齐地码着玻璃高脚杯。忍不住大叫:“哇,好多好漂亮正宗的玫瑰花!”便扑过去拈在手里细细地看。
苏暧看着她这样的惊奇和喜欢,有一种自己的内心被叫喊出来的释然,确实是不太真实的漂亮。表妹家本不如自己家曾经那么富庶,连她都很少见过的场面,杨默自然想象都不会有过。
梁汐也笑了,居然很认真地说:“其实我要是她这个年纪估计也会叫出来,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听说是土财主和暴发户们的地盘,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苏暧,是不是?”
苏暧撇撇嘴,不可置否地摇头,一个愣神就被两个研究生挤到了梁汐身边最上方的椅子上,杨默在最下首。苏暧忍不住叫:“杨默——”,却被梁汐打断了。
“让她和辅导员们熟悉熟悉是好事,说起来,三天后就要军训了。”梁汐坦然地说,眼角扫视了一下说得正欢的杨默和师弟们:“很多事情,是我们当年想得太天真,有些看得太重,有些有把握得太轻,所以我尽我所能,让她别那么辛苦。”
苏暧没有说话,梁汐这么说,这么做,自然是最好的考量。
他总是不会错的。
苏暧在整个进餐过程中都觉得有一种令人惶恐的反客为主的错觉,梁汐每点一道菜都会询问苏暧的意见,偶尔增添一句,你还能吃辣么?或者,我记得你是不吃香菜的吧?菜上桌的时候也是,苏暧一吃完碗里的,梁汐就给添上,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苏暧当年喜欢的口味,虽然食材高档了不止一个档次,她连个错处和抱怨都挑不出来。
实在是关怀备至。
梁汐又用公筷夹了一道香辣驴肉,苏暧面红耳赤地接住。突然身边响起一个声音:“老姐,梁汐前辈,我敬你们一杯。”
苏暧手忙脚乱,一下子被辣椒呛住了,不住地咳嗽。杨默很无辜地端着鲜榨香芋汁,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
梁汐递了张纸巾,温厚的手掌不动声色拍了拍苏暧的背部,又说:“杨默,你姐呛着了。我喝吧,在学校要好好学习,遇上难事过来找我,别让你姐太操心。”
杨默很单纯听话地点了点头。
苏暧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是这里最幼稚的一个。
饭局最后是梁汐交的账单,总共是六千多块,苏暧没有强拦,他总是很有决断的一个男人,从不虚假做作,况且,他们一向的习惯也都是梁汐做主,苏暧在女生中再怎么强势,在他这里,总只有听话的份儿。
搭着梁汐的广本回到住处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梁汐下午要去另外一个校区实验,苏暧在旅馆的白色纱帘后,看着不太显眼的白色车辆缓缓地融入滚滚车流中。
直到拐弯,消失。
杨默等她转过身来,神神秘秘地说:“老姐,我是团支书了。”
苏暧挑挑眉:“你怎么知道?”
“刚刚那两个辅导员内定的呗。真是,到哪里都是这样,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班干,座位,各种事,我讨厌死这样以权谋私。不过,我更讨厌,被别人以权谋私。所以,我满足了。”
杨默累极了一般倒在床上,两眼瞪着拔掉电扇露出两根黄色绿色引线的白墙顶:“老姐,梁汐他还喜欢你,我都看得出来。”
苏暧一惊:“这事你别瞎猜,没影儿的事情。”
“才不是没影儿呢。你上大学毕业那会儿我小学毕业了好不好,再说小学时班里就有早恋。那个时候,你住我们家,老是有个叫梁汐的打电话过来。我早就想知道他长得什么一副假仙模样了,真的,还挺帅。”杨默狡黠地做了个鬼脸:“其实老姐,他要不是整整大了我快一轮,就是我的那盘菜,可惜啊可惜。”
“你怎么这么早熟。杨默,你给我听着,他现在是我的普通朋友,”苏暧心想,其实也许不久以后他成家立业,连这个情分都不会有,“你在学校给我安分点,别捅了娄子。”
“我知道!老姐啊,你就正视现实吧,快2012了还磨磨唧唧个啥!小妹我想谈还没个对象呢,连恋爱都没有就灰飞烟灭了,人生一大憾事啊!唔,辅导员也是,那样一张麻婆豆腐脸,我想诱惑一下都觉得不能对自己太狠心。”
苏暧警示性地瞪视她一眼,杨默乖乖闭嘴。
该是午睡的时候了,何况昨晚也是一宿没睡。苏暧闭眼,然而总觉得身边处处残留着梁汐的气息,音容笑貌在内心深处清晰地跳动,有一些甜,有一种痛。他还是那样,温柔随和,眼睛里满溢着真诚的情谊。说话沉稳,行事干练,风度翩翩,有着最严谨的学识和高尚的地位,连传统的书法都写得行云流水,不像自己一□□刨蚯蚓。其实,她自己这是算什么呢,这么多年似有若无的藕断丝连,却从没有像这一天来得精准细致,却又生出让人无法回避的久远久远的距离。
他其实就像自己一样,也许,对待所有人都是这样好,这样温柔,却似乎也是不能够安心下来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