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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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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永远是学生时代最繁华的季节。B城的公交车在苏暧六年不见的记忆里,依旧重叠成一往无前的嚣张。车身在拐弯处来了一个剧烈的甩尾,一车加塞儿挤得严严实实的乘客惶惶然地向车后倒去。
“老姐,这车开得也太豪放了吧!”
“难受吗?不想抓吊环的话,抓住我也行。”
“不用,不用!为什麽我们不打车?行李这么多,打车直接到学校门口,也不用上上下下地转车?”
“这点东西不算多。学校很远的,在C区,从火车站打车去的话要六七十。我以前在这里求学往返也都是公交车的。”
“那坐地铁也行啊?”
“地铁更不方便,学校不是名校,周围没有直接到的地铁线路,到站了还是要转公交,有四站地呢。”
年轻一点的女孩子有些崩溃:“提档线那么高还不是名校!”
苏暧笑了:“这是B城,你当是哪里?光前面加个城市号就要加40分的提档了。不要说你606,我那年还有人考629分,和你一样的学校,一样的系,一样的专业。你别太灰心,这里学校资源都是共用的。好好学习总是没错的,啊?”
“XX站到了。下一站是Z站台。请前往D大学,前往M学院的乘客准备下车,有卡乘客请刷卡,无卡乘客请出示车票。”
苏暧转头一笑:“已经到了。”她把两个配套的大小行李箱摞在一起,推车一般,肩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沉重书包,快三十而立的年纪,这么一副落拓的模样很是让人看着憋屈。年轻的女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在陌生而繁华的城市街道上横行无忌。
苏暧看她走在自己前面,白色的裙裾飘飘摇摇,生动活泼得仿佛十九岁定格的写真集,表妹真的就像十年前的自己,初生牛犊,一块天然璞玉。
目的地学校终於出现在视野的一角,在宽阔的双向单行车道两岸的那些摩天建筑里,有一些令人失望的萎靡。苏暧抬手抹去鬓角的汗水,缓了缓气息,说:“这就是学校主门了,住宿区在东边。”
年轻的女孩子眼里是有些浓郁的失望:“这门居然比我家小区的大门还小,一点都不气派。”
苏暧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用十年前学长告诉她的话来重复:“是老学校了,好歹加前身有近百年的校龄呢,咱不跟那些暴发户比,嗯?”
刚刚从高考中解脱出来的女孩子内心总是雀跃的,听这么一说,立刻恢复了精神:“原来这样啊,这些楼真的看起来很老,风格是俄罗斯建筑,老姐,你看那个风灯,那个那个,黑色的,像油画里一样漂亮!”
苏暧总算是过了第一关,哄好大家族里这个最小的小祖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两人拖着行李慢慢沿着高大的胡杨道一路向东,周围似乎都是送新生入学的家长,到处都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路声音。
“有老姐在,一个顶全家。老姐以后也是我学姐了,老姐的学校突然就熟悉起来了。哈哈,咱们接下来要干嘛?”
苏暧止步看校园图,还好,这里近十年期间似乎规格一点变化都没有,随口说道:“事情多着呢。要先领钥匙,收拾行李,去后勤领被子,买一些必需品。明天一早要报到注册,手机卡也要换号。对了,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教学区在最西边,要买辆自行车。”
年轻的女孩子做了个头大的表情,然后夸张地迅速蔫了下去:“啊,麻烦得要死掉了。”
X大学的宿舍,表妹今年居然分得和自己当年在一栋楼,由于专业人数比例的问题,男生住高层主楼,女生住小的三层副楼。
表妹一看到住宿楼,立马撅了嘴:“什么破地方,这么矮,人家还想坐电梯的说。”
苏暧笑着说:“现在住高楼的人都嫌自己住的是鸽子洞,你这个在家住别墅的还想住那里?这楼原来我也住过,房间面积是全校宿舍中最大的,我们那时上下铺八人间,你现在改成六人间很宽敞了。”
“我的妈呀,还要六个人一起住?!”
苏暧暂时没去理会:“150寝室,在最东边。杨默你进去先喝瓶装水,稍微休息会,一会儿带你去超市买暖壶杯子和台灯垃圾桶之类的。行李我来整理。”
“好。”杨默抢着拿钥匙开了门,里面暂时还一个人都没有,她沿着床铺细细地看着贴在上面的名字。
“呀,我住门口,第一个就是我!对面这个,是叫王——王什么,老姐,两个吉是什么?”
苏暧忍不住开始唠叨:“那个字念zhe,住寝室要注意团结,和寝室人搞好关系,别耍小姐脾气,知道吗?在门边注意开门关门别太用力,别一天到晚跟点了火的炮竹一样。”
杨默撇了撇嘴:“姐,我觉得我脾气很好的,不会有事的。”
苏暧走出大学校门已经六年,六年足够很多很多事情沧海桑田。但是关于生活的事情,情感交流的事情,总是大同小异。所有人一辈催一辈,矛盾总是在重复,痛苦总是在重复,尽管所有的前辈都竭尽所能地传授着经验,但是自己的路永远是自己一步一步用血泪闯出来的。苏暧很喜欢杨默这个最小的妹妹,她的脾性和自己最相像,然而却比自己多了几分机灵活泼。想起当年,苏暧总是不免担忧,当年自己也是这般,总以为是不招惹麻烦的人,然而很多利益冲突不是自己不去招惹就相安无事,因为自以为是局外人没有任何防备,所以受伤的时候往往是最惨烈的。
苏暧这六年过去,依然没有摆脱当年的阴影,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那些往事都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在任何一个好天气里都会让人浑浑噩噩。
六年,单身的日子日复一日的孤独,然而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苏暧只是把杨默铺位周围略略打扫一下,有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必要做很多,这个社会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让人扭曲得直掉价。剩下杨默自己的空间要仔细清理摆放,床要擦至少两遍,刚领回来的被子要整理,枕头是荞麦芯,有的缝不严会露出来。上床的铁阶梯要绑上毛巾,否则会伤到脚,带来的衣服杂物要分别归类放到橱柜里。杨默在火车上就一宿没怎么睡得着,正在椅子上歪着养精神,走了这么一大截路,其实第一次来是要打车的,苏暧是故意让杨默早早适应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累的独立生活。
一个半小时后。
“先带你去周围最近的大卖场买必需品,晚上我带你再把周围小吃转一转,应该新增了很多,以后出来加餐什么的方便些。”苏暧最后将一垛英语类的书籍摆好,其实这些书大多大学生是没有用的,但是多看看也是好事,“杨默,对门就是洗手间,你上个厕所然后我们就出发。”
苏暧坐在书桌上,头靠着书柜,有一点愣神,恍惚间又回想起当年自己孤身一人来这里求学时的情景,那时候也该是像杨默这样年轻而意气风发,然而,大学里的四年,就像是一只紧紧套着身体的笼子,想抬头挺胸头上却总是有东西束缚着,想伸展一下臂膀,周围却没有容纳的空间,慢慢地,所有的锐气都被磨灭掉,年华一季一季老去,脊梁一天一天弯曲,连笑容都在日复一日的无聊课程中变成公式化的凝固。杨默,你不该也不能来到这里,重复当年的路途。她拿起手机,里面有许多尘封已久的号码,在连续拨打多个号码都听到“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之后,她苦笑了一下,又锲而不舍地挨个拨打下去。
她在这里当年也许曾有许许多多的朋友,然而世事无常,当她猝然离开之后,心灰意冷之下,竟再也不曾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上,这里所有的记忆,快乐的忧伤的,都被土豆泥一般的灰色幕布掩盖,若不是情非得已,她想她再不会揭开。
黎雅,方远方,叶秋,这些都曾经是极好极好的朋友,叶秋还是一个宿舍的室友,在她生病卧床的时候打水买药,帮忙上课答到,然而这些情谊现在想起来,在久远的时间里,淡得让人心慌。
苏暧在平日一般是不怎么用手机的,每月的手机费除了包月发给父母报平安的一百二十条远远发不完的短信,加上三两个上级开总会的通知电话,二十块钱就打发掉了。那件事情之后,她换了手机号,所以除非她主动联系,否则之前的朋友无一知道她的境况。
其实,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梁汐。
可是,他现在应该在美国的明尼苏达州。
那段最难熬的时光正是因为有他在电话的那一端默默地听她哭泣,他通常不太会安慰人,但总是极有耐心地听着,不管多久,浅浅的呼吸都能安心地告诉她,他还在。
那个时候,她是他即将分手的女朋友。
黎雅,方远方的手机都没能接通,这么多年,不换手机的人恐怕比熊猫还稀少。苏暧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拨了叶秋的手机号码。
然而,短暂的呼呼声之后,长长的一声嘟——竟然接通了。
“喂?你好,请问你是哪位?”叶秋似乎还在工作,苏暧听到那一端有劈里啪啦的打字声。
“我是苏暧啊。”
那边是突然咚地一声响,似乎有什么掉到地上:“苏暧,苏暧,真的是你?”
“如假包换。六年,我的声音也没变化那么多吧。”
叶秋声音里满满都是喜悦的感觉:“这么多年都在哪里?现在呢?”
苏暧一点点放松下来,声音里满是怀旧和沧桑的意味:“我在B市,在我们曾经的大学里,还在我们四年一起度过的宿舍里,我刚刚甚至找到了你钉在墙上挂毛巾的钉子,还在。”
叶秋突然沉默下来,似乎是三五秒过后:“你怎么回去了?”
“六年第一次回来,送我表妹来上学。她居然选择了我们的学校。过几天就离开。”苏暧敏感地听出来,那一端似乎刚刚被惊吓到了,声音里已经听不出欢迎的意味。
她们毕竟六年音讯全无,这个世界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都是好好地活着。苏暧不知道叶秋现在是否仍然在B市,在哪里上班,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她一点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叶秋那里,恐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多年未见早已模糊的同学而已。
那边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顿一顿,有声音传来:“今晚有空么?我还在B市,五点半下班,大约四十分钟能到学校。一起吃个饭吧。”
苏暧会心地笑了,说:“好,我是这个手机号。先带着我表妹去买东西,到了给个电话。”
那边答应了一声,道过别,便挂断了电话。
杨默早就回来了,在寝室阳台那里来来回回地看。
“杨默,晚上给你介绍个姐姐,她是我同学,以后我不在北京,有急事我拜托她照顾你。”
杨默不太高兴的样子:“老姐,我一个人能行的。不过,我不喜欢这里,寝室太小,还在一楼,我刚刚就被蚊子咬了。还有,居然靠厕所,多味儿啊。厕所也很简陋,一层楼公用,连座便器都没有,还要蹲着,也不怕闪了腰。”
苏暧似乎是比刚来那会儿自然了许多:“一层好,冬暖夏凉的。学校发了蚊帐,我已经给你挂上了。厕所公用比在寝室好,你想,到时候谁刷马桶,嗯?”
杨默不作声,蔫蔫的。
“走吧,去买东西。”
逛完超市大包小包提到寝室再整理好,苏暧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看看时间已经五点了,虽说应该是本地人请客,但托付了杨默在这里,这一顿花费自己是免不了的。苏暧定在了周围中等的H酒店,然后又发了个短信给叶秋,那边当然又是一阵推辞和怪罪,但最后,还是敲定了下来。
苏暧虽然本性和气,然而换句话说,是一种淡漠到极致的人,刚结识的人会觉得她特别温和特别好说话,然而久了,却会发现,她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态度,不咸不淡,不远不近,除非是自己真的特别在意的特别交好的人,鲜少看见她和别人勾肩搭背。
叶秋曾经是一个。
梁汐也是。
杨默似乎是很喜欢这个姐姐,一见面就甜甜地叫了句:“姐姐好。”然后很乖觉地坐在叶秋身边。叶秋也很喜欢她,直夸这个妹妹漂亮,就差直接说,你妹妹就是我妹妹了。
也许是宾客尽欢。
叶秋说:“我现在在离这儿不远的F公司上班,就在XY路,坐公车五六站地,在这儿念书,就算你姐姐不在,也有我罩着,有事尽管给姐姐打电话。”
苏暧连连说:“麻烦了麻烦了。”
杨默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活泼地笑,甜甜蜜蜜地谢谢叶秋姐姐。
苏暧说:“叶秋,你在F公司做什么工作呢?”
“一般是处理金融报表类的工作,我还年轻,资历不足,偶尔需要各处打打杂什么的。”
“不对口就业?”
“当然。咱们那个专业能对口么?对上了,不是进工厂,就是进科研室。对女生,实在是一个折磨。我们那一届,你走的早,不知道,几乎都是不对口就业。我还算好的,F公司很大,户口的事情解决了,比什么都好。”
苏暧叹息地点头:“那你结婚了么?”
“早结了。一个小公务员,孩子过了年就三虚岁了。还没有房子,慢慢攒吧。实在买不起,就这么凑合过也行,总算为了孩子,教育也方便点。”
苏暧今年29岁,叶秋也差不多。但是这个时候的这种谈话,总是让人油然而生出父母那一辈的人间冷暖来。
入学的19岁,那是一个实在太遥远的记忆。
叶秋临走的时候,苏暧包了一千块钱的红包,说是给没见面的小侄子,然后和上了公交车的叶秋招手道别。
杨默皮球一般陡然就泄了气:“好穷酸的样子。连车也买不起。”
苏暧拍拍她的肩膀:“也不一定是这样。B城太拥挤了,买私家车还不如公交车方便。那些买私家车的,要不是已经三十五六要接送小孩的,要不就是做生意的,刚起步的上班工薪一族没有必要买车。”
杨默沮丧地搓着手里的小钱包:“可是你请客花了近两千,还包了红包,她对我可是什么表示也没有,好歹也是初次见面吧。”
杨默刚考上大学,在家乡那边热热闹闹地接了一整个月的道喜和礼金,苏暧理解她这份喜悦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的感觉,渺小,不甘。
苏暧企图缓和下这种滞塞:“小默为没收礼物不高兴?都是大姑娘了,以后要面对的还有很多,这点小事怎么能受不住?”
杨默没有说话,快走回投宿的旅馆的时候,突然说:“老姐,今天花了多少,记得跟我爸报销。”
苏暧不由得笑了。
杨默几乎跺脚:“我说的是真的嘛。老姐你工资肯定不高,你还要买房子,还要赶紧结婚,要节约点。我以后也会节约点。”
“没事,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休息前记得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苏暧打开标间的房门,插电,屋内一片光明。这样狭小的双人间,在老家一晚不过二百左右,在这儿却是要四百一晚。
苏暧杨默先后洗完澡,累了一整天,要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道过晚安,两人便各自睡下去。
空调呼呼地运作,偶尔会发出吱吱嘎嘎的杂音。白色的窗纱挡不住外面街道的灯光,更隔不住室外嘈杂的车流声。室内空间太小,苏暧不敢将窗户关严实,留着四指宽的缝隙,厚重而破旧的玫瑰红窗帘也不敢放下来,怕空气不好。
然而,过了很久,苏暧仍然听到杨默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睡不着吗?”
杨默安安静静地,突然就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苏暧忍了一会,还是没有听见她睡熟了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便爬起来,拧亮了床头灯。杨默在被子里蜷着,头埋得很深。苏暧拉掉罩在她脸上的被子,发现被子里面都湿掉一大片。
“怎么这样哭?要闷死掉的。”苏暧无奈地说。
杨默几乎被哽住:“我,我想回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儿了,那么那么远,一千多公里,周末放假都回不去。只,只有寒暑假。呜——”
苏暧了然地摸摸她的脑袋,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