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吾主太天真》assassinkb

7、第七回 见猎

　　罗州太守最得意的三件事：州学武馆白老二。
　　州学，太守上任后辛苦搜罗有学养的文士担任教师，在府衙对面建了一座学堂，既有桌椅整齐的教室，又有经史齐备的书籍，城里乃至远近乡县，只要能交得起每年十斤粮食的束脩，便可送孩子来上学。
　　武馆，与学堂一墙之隔，汇聚了十里八乡的地痞流氓，由司兵参军统管，操练刀枪剑戟诸般兵器，每月月底集合比试一次，排个次序，每年与三啸山寨子里派来的使者比试一次，败了便由罗州州府开仓放粮，救济贫苦百姓，赢了便由寨子出钱。如此营办三年有奇，年年都是太守自掏腰包，寨子却平白无故得了民心。
　　白老二，太守第二子白云飞，年方十二，颇有学识，喜好吟诗作赋，每吟一篇，州府人人传颂，都说这白老二是个文曲星下凡，故而又有个外号叫“白仙儿”。太守家中足有八个女儿，唯独这一个儿子，自是当作心肝宝贝一般疼爱，在他身上也寄予了很大期望，只盼他将来考中进士，做个京官，胜过他老爹千万倍。
　　这一日骤雨初晴，白云飞站在学堂窗下，一手摇扇，一手拈花，正在腹内酝酿锦绣篇章，便见司徒郡丞两手各提一小童，走进学堂大门来。
　　“爹，我不上学！上学没劲！”小乖想挣扎，奈何耳朵被人捏在手里，只好大喊。
　　“舅舅，驭奇自己会走。”驭奇倒乖顺的多，只是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估计司徒喜一放手，他就要开溜。
　　“驭奇呀，不是舅舅说你，我们家这小兔崽子没一日安生的，你不劝着他好好读书，怎么还跟他一起逃学？”司徒喜皱眉道。
　　“是我叫他逃学的，他敢不逃学！”小乖两手掰老爹的手指，司徒喜左支右绌，只好先放了小乖，把驭奇牢牢抓住。
　　“驭奇，好好上学堂去！我看他这小兔崽子跟谁疯！”司徒喜把驭奇推进门槛，自己像门神似的守着，两眼怒视小乖。
　　小乖“呸”地吐了口唾沫，斜眼看老爹：“爹，你年纪不小了，守得了一时，守得了一世吗？”
　　白云飞暗自摇头，心想京里来的童子怎地如此不肖，本来自己一介风流雅士，孤身落在这蛮子中间，颇有点孤芳自赏的寂寞，想着京里的孩子见过世面、温雅可爱，谁料今日一见，这两小童竟连蛮子都不如！
　　白云飞轻摇折扇，倚在窗边，略带伤感地吟了一句：“兰生幽谷，不因无人而不芳。”
　　驭奇方才看见学堂里还有一个小孩，听他愁叹了一句，样子十分滑稽，“扑哧”笑了出来。
　　白云飞柳眉轻蹙，凤眸含嗔，矜持问道：“这位小兄弟何故发笑？”
　　驭奇摸摸鼻子，遮掩笑意，却不答话。
　　白云飞升起无名火来，在这罗州城，谁敢对他如此无礼！当即“哼”了一声，抛下花瓣，合了扇子，往书房走去。
　　“当当当”三声铜铃响过，众童子涌进门来，你推我挤，打打闹闹坐下，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一卷《论语》，满脸肃然，走上台去。
　　“白公子呢？今日怎么迟了？”老头问道。
　　白云飞从书房里踱出，向老头一揖，老头捋须微笑，若是旁人迟到，老头必定赏他几个戒尺，若是他的得意门生白云飞，那就另当别论了。
　　“云飞早已来了，只是不愿与那顽劣之徒共处一室，平白污了视听！”说罢一瞥站在墙角的驭奇。
　　“噢，你是谁？怎的从来没见过？”老头矛头直指驭奇。
　　众童子回头去看，一个个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本来一屋子人对驭奇只有陌生之感，在驭奇看来，却生出几分抵触来。驭奇强笑道：“学生乃是司徒郡丞的外甥……”
　　“噢，司徒大人的外甥，很好，很好！你早上怎么没来？”老头最恨那些仗着自己有权有势，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管他天王老子的外甥，逃学就要受处罚！
　　“学生与表哥出去玩了。”驭奇如实回答。
　　“表哥？哈哈，很好！你表哥怎么没来啊？”老头咬牙切齿，看我不敢收拾那司徒小爷是么。
　　“学生不知道。”驭奇垂头，他越说越觉得理亏。
　　“你既然自称学生，先生管教你，你可服气？”老头冷笑。
　　“全凭先生吩咐。”
　　“上来！”老头一声喝，他可要好好管教管教这顽劣小子，杀鸡警猴，以儆效尤。驭奇穿过桌椅间隙，两边童子大气不敢出，老头掏出铁打的戒尺，道，“伸手！”
　　“先生手下留情。”白云飞忽道，“这位小兄弟从京里来，自小养尊处优，生得细皮嫩肉，恐怕经不起打啊。若是打坏了，也不好向新任郡丞交待。”
　　老头道：“云飞心善，见不得同窗受罚，先生我晓得，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白云飞温然一笑，答道：“不如给他个机会，由云飞出题，考他一考，若是他都能答上来，便免了戒尺，先生以为如何？”
　　老头点头道：“也可。若他答不出，便再罚一倍，他也该心服口服。兀那顽劣小子！还不快快谢过你白师兄。”
　　驭奇闷声道：“谢过白师兄。”白云飞笑意更盛，连说“不必”，略一思索，笑道：“我便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今日讲《论语》，师弟可知《论语》是何人所辑？”
　　驭奇抬眼，答：“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
　　“第二问，孔子所治经书为何？”白云飞本想教他出丑，故而问了个极简单的题目，不想这小子竟答出来了，不禁留了个心眼，“请答出处。”
　　驭奇立对：“《庄子》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
　　白云飞一愣，沉吟片刻，入书房取出一本薄册来，随手翻了一页，问道：“九四，噬干胏，得金矢；利艰贞，吉。何意？”这本薄册子正是白云飞死活看不懂的《易》，他半晌未听到回答，得意地抬头一看，却见驭奇呵呵傻笑。
　　“既然答不出，那便受罚罢。”白云飞抛书急道。
　　驭奇笑道：“果有冥冥之数邪？师兄所言乃是下震上离噬嗑卦九四爻爻辞，意为咬噬干骨一般施刑不顺，但其禀性阳刚正直，如金质箭矢，利于在艰难困苦中坚守原则，吉兆也。”
　　驭奇言毕，满堂静默，连那老头也垂下戒尺，愣愣看着他。
　　稍后课上，学生们照例听得昏昏欲睡，那摇头晃脑自命不凡的老头子却战战兢兢起来，讲一句就要往驭奇这边瞥一眼，生怕自己出了错被当众指出，老头子上课从来没这么累过。再看驭奇，他小手托着脸颊，歪着头不知想什么，眼睛望着窗外，忽然一亮——一只巴掌大的凤蝶轻盈盈落在窗棂上，翅膀忽闪忽闪，金黄底子描黑线的纹路仿佛画出眉眼形状，很是奇特。
　　白云飞本来敬佩这小童博闻强识，现下见他心不在焉，不禁暗恼，不就是出了风头么，不就是背得几部经典么，若论吟诗作赋，恐怕他还不成呢！死记硬背谁不会，活学活用可就难了，白云飞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气也顺了，人也精神了。
　　好容易挨到下课，驭奇快步走出学堂，众童子对他又敬又怕，自动闪在两侧，让他先过去。这般情景令白云飞十分不痛快，他本该享受各种艳羡目光，如今却平白被这只会死记硬背的臭书呆子给抢了风头，如何叫他不气！白云飞暗道两声“矜持”，“哗”地打开折扇，脸上摆出最温文尔雅的笑容，翩然来到驭奇身侧。
　　“小兄弟？小兄弟？”白云飞满含温情地唤道。
　　驭奇回头一看，笑道：“噢，是你。”
　　说不得，这小兄弟长得还挺可爱，白云飞凑上去，摇了摇扇子，道：“不才白云飞，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夏驭奇，驾驭的驭，奇妙的奇。”驭奇说完，就要走。
　　白云飞忙问：“夏公子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驭奇腾腾腾走出院门，四下里一望，口中喃喃：“表哥去哪儿了呢？”
　　白云飞笑道：“你们兄弟情深，真是片刻都离不得，羡煞旁人啊！夏公子今日一展才华，令吾等深感惭愧，不知夏公子能否不吝赐教，与我一解诗词雅联之惑么？云飞以为，这山川风物，无处不可入诗，无时不可入诗，昔者庖羲氏……”
　　“哎呀！”驭奇一声惊呼，向武馆奔了过去。扔下白云飞兀自念念不休：“……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可恶的小贼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白云飞定睛一看，驭奇跑到武馆门口，从地下扶起个浑身青紫，脸肿得如猪头一般的小孩来，莫非此子就是那胆大包天的司徒小乖？听爹说这司徒小乖与三啸山夺威先锋比武，竟比胜了，只是现下他这般模样，总不会是被武馆那几个混混揍的吧？
　　这小子正是小乖，他眼睛上肿了一大块，眼角裂开，鼻子流血，原本英气勃发的面容，此刻竟一丝也看不出来了。
　　小乖哑着嗓子，气哼哼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我练好功夫，把你们连馆端了！”
　　驭奇扶小乖回到郡丞府，司徒喜一见，不禁大摇其头，命下人请来大夫一看，小乖身上受伤不重，重伤全在脸上，乳牙更是脱落数颗，满嘴是血，也亏得他忍着痛一声不吭。司徒喜再好脾气，也不能再忍，拍案而起问道：“谁？是谁把我儿子打成这样？”
　　小乖摆摆手，只说“无碍”。司徒喜没法，只得冲驭奇拉长了脸，疾言厉色问他小乖怎会变成这样，驭奇看看小乖，又看看司徒喜，老实招了：“驭奇是在武馆门口看见的表哥。”
　　小乖怒道：“谁让你说了！软骨头！”
　　司徒喜脸上闪过阴郁神色，再不多说，转身进屋去了。
　　驭奇忙道：“表哥，他们以大欺小本是不该……”
　　“你懂个屁！”小乖道，“是我自己去找碴的，现下败了，难不成还叫我爹端了郡丞的身份去压他们？我的脸还要不要了？你个傻子！”
　　两小一时无话，小乖骂完，仍觉气愤难平，腾地站起身往外走。
　　驭奇跟上去，小乖斥道：“别跟着我，我自己清静一会儿。”驭奇望着他出门去，忍不住心里委屈，眼圈发热。
　　不知怎的，无端端又想到“寄人篱下”四个字来，驭奇将日间得意的心情全数收了，低头快步回自己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