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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坚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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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驭奇整理衣冠,在镜前看了看,正准备出去,司徒氏泪眼婆娑地走过来,轻轻拥住他:“驭奇,你去了,可一定别忘了跟你爹说,娘很想他,每日诵经念佛,只求菩萨保佑他能平安无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知道这家若没了他,过不了多久就要散呀,你娘撑不住,撑不住啊!”
驭奇缓缓扶住母亲颤抖的手臂:“娘,我知道了,爹会没事的。”
“你可要好好劝劝你爹,他是个死脑筋,只想着拼了一条命,报效朝廷。如今朝廷不需要他了,他反而看不开,非要套在里面。驭奇,娘全把希望押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劝住你爹,不管用什么法子,保住性命,出来与我母子远走天涯,不再做什么见鬼的官了!”
驭奇道:“娘,你放心吧。”说着抹去司徒氏脸上滚烫的泪,轻轻脱身出来,掩了小楼的门。
黎明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驭奇紧了紧风帽,跳上司徒喜雇的马车,一路心情忐忑向宫城而去。
宫门盘问得极严,到了大理寺更是重重审查,步步关卡。大理寺中种植了许多梧桐,时有乌鹊凄鸣,院墙冷落,亭台肃然,四下里寂静得听不到人声。
司徒喜领了驭奇经过一处铁栅门,驭奇禁不住好奇,小声问这里面是什么,司徒喜深深皱眉,一拽驭奇,两人快步走过森严楼宇,来到一处荒僻陋室,阶下野草丛生。
手方按在门上,却听里面传来琅琅诵书声,正说到《左传》中一句“病未及死,吾子勉之”,说一遍叹一声,反复吟诵三遍,驭奇的泪已不知不觉淌下来。
驭奇正要喊“爹”,嘴被司徒喜捂住,司徒喜扣了扣窗户,夏声顿住,但听脚步挪至窗下。
“是驭奇么?”夏声沉声问道。
驭奇扑在窗上,哭道:“是,是,驭奇来看爹了。”
司徒喜领来一个守卫,赔笑说了句,又掏出一大锭银子,塞进守卫手里,守卫冷着脸说:“快点说完,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司徒喜这才推开屋门,领驭奇进来,屋里布满灰尘,驭奇呛得咳嗽,却见窗下站着一个消瘦不堪的男子,几乎认不出来了。
驭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缓缓转过身来。
不知经历了什么折磨,这意气风发的谏议大夫,如今两鬓斑白,脸颊深陷,那双明亮睿智的眸子,也变得黯淡。
驭奇登时不能言语,只怔怔地望着父亲。
“驭奇,你瘦了……”夏声颤抖着抚上爱子的脸,“家里的仆人都遣散了吧?让你和你娘跟着爹受苦了。”
“爹……”驭奇一把抱住瘦骨如柴的父亲,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驭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没用过,他不知道父亲在这受苦,不能救他出去,甚至不能替他分担,只能哭、哭、哭,像个没用的娘们儿。
“驭奇,爹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说完你便跟着大舅走吧。”
“爹!你一定要活着出来,我们一家团聚,以后开开心心过日子,再也不回京城了!爹,他们要你招认谁,招认什么,你就算不认,他们也能造出证据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驭奇望着夏声越来越冷的脸色,不禁害怕,“爹,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只要你活着,活着!爹你答应我!”驭奇摇晃夏声的手,夏声甩开他,背过身去。
“驭奇,你真叫爹失望。”夏声寒声道,“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么,爹对你的教诲,都抛到脑后了吗!还是明明知道该当如何,放在自己身上,却不能施行了呢?”
“……”驭奇望着夏声直挺得脊背,忽然苦笑,“驭奇只是不甘心。”
司徒喜见一对父子闹僵,连忙说:“时间不多,夏大人还有什么话,赶紧吩咐了吧。”
夏声这才回身,向司徒喜一揖:“多劳司徒大人为罪臣奔波,我私底下还有几句话要向小犬交待,还请司徒大人回避。”
司徒喜脸上笑容一僵,连忙称是,退了出去。
夏声将驭奇拉到身边,叹息一声,这才嘱咐道:“爹有三件事,你一定得办到。”顿了顿,俯在驭奇耳边轻声说,“这第一件事,便是终身不能入朝为官。”驭奇一惊,夏声“嘘”了一声,继续道,“爹现在不方便跟你陈以利害,总之,我说的你都要做到。”驭奇赶忙点点头。
夏声道:“第二件,你要保住性命,传递夏氏香火;第三件,以诚待友,多走一些地方,多交一些朋友,稍稍弥补为父的遗憾。都记住了么?”
驭奇道:“记住了。”又紧紧抱住父亲片刻,说,“爹,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平安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你这是在跟爹讲条件么?”夏声扯开驭奇的手。
驭奇又缠上去,抱住耍赖:“爹,你不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你这是什么话!”夏声狠狠推开驭奇,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驭奇第三次抱住父亲:“爹,我知道,你出不去了,不准备出去了。爹难道不是在跟我交代后事吗?”驭奇满脸涕泪,头晕脑胀,他不能放开,放开就永远失去了,“爹,别丢下我一个,求求您看在我和娘的份上,您就……”
“哈哈,好,真是深明大义的好儿子啊。”破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抚掌而入,声音阴阳怪气,刺得驭奇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驭奇正要回头看那是什么人,猝不及防之间,耳边一声钝响,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直撞在门框上,才滑下地。驭奇当时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发黑,没噙住口水,竟顺着嘴边流了下来,他抬手一抹,手上全是红。
“哟嗬,没想到啊没想到,夏大人力气不小,这个耳刮子打得还真狠呀!”
驭奇勉强抬眼,恍惚间看见父亲的背影,却听不清那公公和他在说什么,驭奇扶着门框站起来,喘了两口气,身边有人一把抓过他,唔里哇啦了一通,拽着他就往外走,驭奇定睛一看,是大舅。
跌跌撞撞跟着大舅走出大理寺,驭奇终于不能忍耐,捂着耳朵叫道:“别吵了!别吵了!”
司徒喜惊愕地掰开驭奇的手,发现他耳中也流出血来。
“驭奇,你感觉怎么样?”司徒喜问,驭奇瞪着他看了一会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司徒喜暗叫一声糟糕,这孩子如今模样,若被他娘看见了,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司徒喜昨日见了妹妹一面,实是受到宫中某位大人的嘱托,要请夏声家里人进去劝劝,司徒喜宛转表达了“夏声只要供出幕后指使他忤逆太子的某大臣,便可以从轻发落”的意思。司徒氏不是笨蛋,自然听出哥哥言外之意,于是有了驭奇早上离家前,司徒氏那一番苦口婆心。
司徒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将马车停在自家门口,唤小乖出来。
“儿啊,你且去雇一个马车,到城外咱们越好的地方,带着你姑姑先走,你姑姑若问起驭奇,便说他们父子相见,一时出不来,我这个大舅在旁边盯着,保准没问题。你们也别等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出来。”
小乖探身子往马车里瞅,司徒喜按住他额头不叫他看,父子俩争了一会儿,小乖吐了吐舌头:“等我长大了,你就管不住我了,哼!”撒完气,扭身去车马驿。
此刻司徒家也是空荡荡的,家具收藏全典成银子,着押运的官车带去罗州。司徒喜抱着驭奇,走进自家院子,顿时感到分外萧索,举目四望,树下的石椅还在原处,当年与妹夫夏声一起来到京城,曾坐在树下聊了一整夜的家国大事,两人都雄心勃勃,说了不少空话,谁能料想,不过一年有奇,两人一个贬官南荒,一个身陷囹圄。
替驭奇擦净脸上的血,司徒喜这才细细打量他的外甥,这孩子虽比不上自家小乖英俊潇洒,好歹眉清目秀,是继承了司徒氏的优良血统的。只是左脸上那巴掌印十分明显,红通通三根手指痕迹浮肿起来,衬着白嫩的皮肤,样子十分可怜。
“驭奇,驭奇,醒醒,我们要启程了。”
“驭奇?”
驭奇眼睛没睁,手先挥起来,喃喃说:“别吵……”慢慢才醒了过来。
司徒喜以为驭奇会哭闹,非得找他爹不可。驭奇却睁大眼睛,望着大舅,忽然一笑:“大舅,怎么?”
司徒喜怔了怔,这孩子别不是打傻了吧。
彼时,谁也没料到,驭奇急怒攻心时,挨了父亲那一巴掌,他的左耳就此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驭奇的母亲司徒氏,也在路途颠簸中罹患重病,到达罗州后,没挺过第二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