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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孺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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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四更鼓过,夏宅书斋中幽幽亮起一盏灯,灯光将一对父子的影子投在墙上。
“驭奇,你娘身体可好?”
“前阵子感风寒,现下好多了,只是不见爹,我娘心里不踏实。”
夏声官服着毕,叹了口气:“你娘从前依靠的只有爹一人,往后便依靠你了,你当刻苦读书……罢了,待我上朝回来再与你说。”
“爹!”驭奇喊了一声。
“怎么?”
“若是皇上心意已决,非旁人可扭转。”
夏声招呼驭奇过来,欣慰地摸了摸他茸茸的头顶,笑道:“你这小子,还知道些什么?”
“爹,我有个朋友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洁则无朋,爹您直言敢谏,必定得罪了一些官员,我们家在京里住下这一年,虽门庭若市,您却总是愁眉不展,那些提了礼来见您的客人,都被您拒绝甚至赶走了,我问过门子,他们说那些人出了门,脸色可怕的很,您固然是为国家进言,为百姓进言,可是谏议一途,并无实在功劳,一朝触了皇上逆鳞,那便是墙倒众人推,后果不堪设想啊!”
夏声脸上的惊异之色,渐渐变成笑容,泰然道:“驭奇,你说的很是,你能交到如此交心的朋友,爹也替你高兴。只是,爹以为当其位谋其事,若心中已有是非,口中却唯唯诺诺,甚至推波助澜,这样不仅有辱我夏家的列祖列宗,亦辜负了圣上和百姓的信任啊!圣上给了我讥议的权力,百姓给了我全然的信任,我又怎能庸庸碌碌,只求保全自身呢?”
“可是爹!”驭奇急了,“朝中那么多人都不说话,为什么您就得一次次冒着激怒皇上的危险提出讥议呢?难道您不知道强易折,满招损么?若是失了您这么一位忠心直言的谏臣,那些奸臣小人不是更得意么?”
夏声顿时沉下脸来:“谁教你如此乱解经书?是不是那位教书先生?”
驭奇吓了一跳,赶忙摆手:“不是不是,这都是驭奇自己胡想的。”
夏声道:“中庸于己身固然是长久之道,于国家社稷却不一定。读书不可断章取义,切记!”
驭奇点头。
夏声叹道:“有些话,我不说,便没机会说了;我说了,得罪,也许还能激起那些沉默者的勇气,也许圣上事后想想,会理解我的苦心,下次再遇到此等问题便会三思后行,即便我得罪之后,朝中没有任何变化,我说了,做了,日后留照史书,也算无愧于后人。”
驭奇忍不住问道:“那我娘怎么办?”
夏声蹲下身,直视驭奇,拉起他双手,肃然道:“你娘我就托付给你了,驭奇,不要辜负爹的信任!”
夏声走后,驭奇趴在书桌上,拿起毛笔练了一会儿字,望着窗户纸渐渐白了,他不禁又想起几天前遇见的那个怪人,那人叫沈郁,他果真有二十七岁么?果真会仙法么?看他说话的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么?
教书先生进门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驭奇吊着两只腿坐在椅子上,沾满墨水的手撑在粉白的脸颊上,缓缓抹出五道黑印。
“今日讲《论语先进篇》……”先生装作没看见,摊开书,开始摇头晃脑。
一上午摇头晃脑过去,驭奇高高兴兴冲出去,碰见打扫庭院的丫环。
“夫人在小楼等少爷呢。”丫环捂嘴笑道。
驭奇的娘司徒氏系出名门,司徒一族曾荣耀辉煌过,如今没落了,司徒氏却依然继承了老贵族的雍容娴静,常常闭门织布,又刺得一手精绣。
司徒氏很少出门,满腔柔情爱意都系在丈夫和儿子身上,驭奇常常觉得娘亲又唠叨又无聊,只要自己发表雄论,娘亲点头称是就行了,如此一来,虽有母子深情,却也不是离不得分不开,甚至学业忙了,几日不见也不觉思念。
“娘!”只是一旦见了,就忍不住心里温柔快活,恨不得钻进娘怀里不出来。
司徒氏一惊,赶忙拉过孩子,取出手绢抹净他小脸上墨迹,一边抹一边笑:“你这个小书呆子!”
司徒氏搂住孩子,脸上洋溢出一层绝美的浅红,双目微微泛着泪光:“宝宝,你整日学习,可别累坏了身子,你还小呀,以后日子长着呢。”
驭奇撇嘴,在娘怀里闷闷道:“谁说我小,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保护娘亲的!”
司徒氏双手捧起驭奇的小脸,忍不住笑了一声:“孩子,娘不用你保护,你爹会保护娘的,你将来要找到一个一心人,全心全力去保护她才对啊。”
驭奇红了脸:“什么一心人!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才不要早早被家室束缚住!”
司徒氏抿唇,捏捏驭奇的圆脸:“是,我们驭奇自然是前途无量,又聪明,又漂亮……”
“娘,你叫我来,到底要说什么呀?”
司徒氏笑道:“急什么,你总钻在书房里,不来看娘,娘想你不行么?”
“哎,我下午还有课业呢。”驭奇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司徒氏按住。
“你说说,你爹是不是心里另有人了?”
这话锋转得太急,驭奇没反应过来:“什么人?”
“什么人,你不知道?”司徒氏的笑容有点勉强,“这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事,我……我自然不敢奢望你爹只有我一人……”
驭奇一愣,随即干笑:“娘,你说什么呢,爹公务缠身,最近没空陪你而已啊。”
“公务?”司徒氏瞥了一眼驭奇,“不过是借口罢了,难道晚上过来睡都没空么?”
驭奇冷汗涔涔,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实在不知如何处理,司徒氏看在眼中,却以为自己不幸言中了,垂目道:“儿啊,你再怎么说,也是娘亲的骨血,娘亲怀胎十月,受了很多苦才把你生下来。你若知道什么,可一定不能瞒着娘。”
“娘!”驭奇正色道,“爹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你大可放心!爹早上还问起你了。”
司徒氏霍然抬目,欣然问道:“怎么问的,你给娘学学。”
驭奇学了一遍,司徒氏又叫他再说一遍,驭奇添油加醋表演一番,司徒氏这才满意,叫丫环端上饭菜来,母子一同吃了。
下午课业做完,夏声也回来了,驭奇仔细观察父亲脸色,却看不出丝毫端倪,他松了口气,推着父亲去小楼看母亲,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
夏声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要走,驭奇看见母亲脸上又露出哀伤神色,赶忙拉住父亲:“爹,今个儿先生讲了淝水之战,驭奇还有些不懂。”
夏声缓了脸色,在床头坐下,道:“你且说。”
“先生说战前,秦晋之势悬殊,秦王苻坚召集群臣,商议东征,然而众议纷纭,没有结果,后秦王又经阳平公、沙门道、张夫人等人劝阻,仍一意孤行,御驾亲征,最终果然大败。驭奇以为,晋固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可秦王辩驳大臣谏议时,分明也提出了破解之法,秦王并非一意孤行,而是群臣不能在道理上让他回心转意。”
驭奇本来没什么问题,现下要生生编出一个,不禁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秦王真正败在何处?驭奇不明,训军不严?心境不稳?京城不牢?又或真如石越、慕容宝等言,乃时运不济之故?”
夏声笑道:“正是这些缘由,一并促发了败果,驭奇心中甚明,何故问我?”
驭奇硬着头皮说:“爹,驭奇以为,征伐之事,牵连甚广,胜负并非事先可以预见,真正贤明的谏者,当随情况变化而提出救局之法,却不是一言钉死,再无商榷余地。比如这次皇上亲征南海,去也有诸多理由,不去也有诸多理由,爹为何一定要坚持一面,却不能稍事变通呢?”
夏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并非参军,不能随军作战,只能事先估量大局,劝谏圣上不要以身犯险,好大喜功。”
父子说了一番,司徒氏只听见“随军”二字,立时颤了两颤,泣道:“若希,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想着随军作战了呢?难道忍心抛下我母子?”
夏声慰道:“夫人多虑了,我并无此意啊。”免不了又劝慰一番,这才带着驭奇离了小楼,往书斋去。庭院中撒下一片澄静的月光,父子俩默默无言,享受了片刻宁谧安详。
“爹,驭奇将来也想入朝为官,亲见天颜,辅佐皇上。”
夏声心中一跳,笑道:“有志气!只是我夏家人丁单薄,你定不可像爹一样莽撞,我夏家香火,还须你传递下去呢。唉,说这些是早了点,驭奇也不懂。有时和驭奇说着说着,就忘了你还是个七龄小童,放在别家,正是玩闹最欢的时候。”
驭奇抓住父亲的大手,认真说:“爹,驭奇不小了,说出来爹别不信,驭奇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世上看了许多年,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看了许多却说不出,憋闷在心里很难受。如今不过借七龄之口,吐千岁之忧罢了。”
听得这番奇谈怪论,夏声倒不以为忤,牵着驭奇的小手,道:“驭奇,我知你不同寻常,只是今天这些话,不要再对别人讲。”
“为什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既然托于肉身,生不满百,就当注目于现世,而非虚无缥缈。”
许多年后,青瞳海的大风吹乱了驭奇的思绪,他不由自主又想到当年,在那个小小的庭院里,父亲眼角眉梢含着月光,慈蔼而又惆怅地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京城的夜,呜呜箫声不知从何处起,亦不知到何时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