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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身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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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道上,白菜与青索一前一后走着,青索扭着衣角,喊了一声:“白菜哥!”
白菜气哼哼回过头:“你刚才不是不说话吗?现在喊我干什么!”
青索望着白菜,脸露豫色,欲言又止,白菜被她盯得难受,转身又要走。青索连忙追上去,吞吞吐吐道:“我看……小夏哥哥他……不对,不对头。”
白菜一抹鼻涕:“你管他干啥?”
青索衔在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怯道:“那我回去了。”
白菜自顾自道:“你不许跟着姓夏的乱跑,你是我朋友,将、将来要做我老婆的,别跟别的男人走得太近,听到啦?”
青索愣道:“什么?什么老婆?”
白菜咳嗽一声:“你看咱们两家住得多近,以后你就跟着白菜哥,随时都可以回你家看你娘,多好。——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青索摇摇头,转身跑了。夜色渐浓,白菜望着那轻盈如蝶的身影去远了,鼻子里哼一声:“年轻的时候都是水性杨花,除非老了,贩不出去了,才知道收敛。”白菜扬着头,一边嘟嘟囔囔将来娶了青索,要怎么把她收拾得服服贴贴,一边走回家。
看见老娘叉腰站在门口,白菜又想,还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讨人喜欢。
翌日,白菜在青索的撺掇下,借口去学堂看看,拉着驭奇一起离了红棉乡,往罗州城去,白菜娘不放心三个小孩出去,叫每日进城说书小子狗蛋带着他们。狗蛋本名师梦丹,他那凶巴巴的老师父总叫他狗蛋,渐渐真名也不为人知,白菜又好给人取外号,狗蛋狗蛋,浑然天成琅琅上口。
狗蛋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子,与白菜一唱一和,倒也热乎,驭奇插不上嘴,听他们说几句,才知道狗蛋以说书为主业。狗蛋手里存的本子都是师父留下的,他自小跟着师父天南地北的走,前不久来到罗州,师父不顾本地人劝阻,一意孤行要上山找那神秘兮兮的“赵征君”赵蕤,留了狗蛋在红棉乡住着,每天来回二十里路,在罗州城说书赚钱。
狗蛋天不亮便要出门,天擦黑了才回来。驭奇问道:“如此往来奔波,不辛苦吗?”
狗蛋笑道:“只要能在那人群里拉开嗓子演上一回,我便心满意足了。”
驭奇叹道:“我真羡慕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虽然日间忙碌,却不虚度光阴。”
狗蛋正要谦虚,白菜轻嗤一声:“别听他瞎说,他将来要考状元的,哪里看得起我们这些歪门邪道的货。”
驭奇垂首不语。狗蛋笑道:“果然?我看夏公子也不是池中之物。”
白菜也笑起来:“就是,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拔我们啊。”
两人对笑一阵,驭奇脸上大窘,心里却稍微舒服适用,回味起来甚至还有些得意。驭奇这些天反复思量父亲的叮嘱,总觉得中间有蹊跷,若是能回去问问父亲,又或是父亲出来找到自己,也许终身不得出仕那一条可以商榷。
到得城中,白菜扯着青索去玩耍。驭奇好奇狗蛋如何说书,在旁看着。狗蛋拿出响板,在石墩上坐下,“啪啪”一打,清了清嗓子,试拟了一阵马蹄得得,舌头越翻越快,马儿越跑越急,直到一声嘶鸣收住,引得街上人群渐渐涌上来围观。狗蛋这一出炫口技,令驭奇十分惊奇,原先进城来的诸多顾虑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只定定望着狗蛋神采飞扬地说出一段风月逸事来。
狗蛋唱完开场白,表过人物谱,演至才子佳人见面一刻,拟两人对视之时,一方目光恋慕,一方面色羞窘,两方视线对上,“嗤嗤”有声,极是生动跳脱。
又讲到才子失魂,上楼梯不慎绊倒,狗蛋口中“咕噜噜”、“嘎吱吱”两种声音交错,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中间一个小落回,狗蛋取了水囊大喝一口,脸上汗津津的,热红过了一会儿才退去。驭奇在一旁替狗蛋收钱,可惜盘子端到人群中间,只有寥寥几个钱子抛来,驭奇也不好意思大声吆喝,只得端了盘子回到狗蛋身边,狗蛋一看战果,虽不太高兴,却没说什么。
休息完毕,狗蛋又整整讲了一个时辰,驭奇肚子早就咕咕叫起来了,终于挨到才子金榜题名,御赐完婚,与佳人进了洞房,众人这才满意散去。
狗蛋掏出一个竹筒,掰开,露出白花花的饭来,驭奇咽了口水,两人坐在路边,埋头大吃,米粒又凉又硬,驭奇却能从里面品出细细的竹笋炒肉味来。
狗蛋道:“走,咱们去府衙后门守着。”
驭奇奇道:“去后门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狗蛋脸上露出得意地笑。
驭奇实在不愿靠近司徒家那一片,他不知道表哥那次愤然离去,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情状,奈何狗蛋已走了出去,他只好跟上。狗蛋轻车熟路绕到一条小巷子里,府衙后门半开着,狗蛋也不进去,只在门外守着,两人守了半个时辰,里面才有人抬了桶子出来。
“哎,哎,哎,大爷,大爷,给小的留一点白饭!”狗蛋抢上去,抬桶的两人似是经常看见他,也不多说什么,打开桶盖,口中只说“快点”。
驭奇一看,差点把吃进去的饭全吐出来,这桶里分明是别人家的剩饭。
狗蛋乐呵呵把剩饭放进竹筒里,扣好,向抬桶的道了谢,这才拉着驭奇出了巷子。
狗蛋一脸兴味看着驭奇,仿佛十分欣赏驭奇被恶心住的样子,驭奇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自给自足,还要多带一个人的饭,怎么说都是人家好心好意。
两人重新回到街面上,那头白菜、青索在约好的地方站着张望。
“好啦,两军汇合,各报战绩!”狗蛋笑道。
回乡路上,白菜巴巴地向驭奇问了许多学堂的事,用以搪塞老娘的审问,走到村口红棉树下,天黑下来,白菜跑回家去,剩得三人慢慢走着。青索始终不说话,时不时用眼角瞥驭奇。狗蛋看在眼里,倾身在驭奇左耳边道:“那小妞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驭奇却一点反应没有,狗蛋窃笑,小小年纪就学人装聋作哑,以后还了得!
驭奇实是没听见,走到分手处,狗蛋要回去,驭奇忙道:“我明天也想跟你去城里,行吗?”
狗蛋笑道:“只要你吃得惯。有人替我端盘子,我高兴还来不及。”两人当下约好时间,驭奇目送狗蛋离去,心里羡慕,若是自己也有一技之长,走到哪儿都不怕没饭吃,那么便可以天涯海角地游历去了。
转念又想,狗蛋不就是现成师父!若是自己也学得说书本领,指不定比狗蛋说的还好,对,稗官野史他看过不少,见识绝不逊于狗蛋,听狗蛋今天一回书,不过说些俗套故事,真正绝妙之处在于表情、动作,极尽渲染之能事,若能学会这些技巧……
驭奇越想越觉得有希望,脚步加快,不知不觉就走到自家门口,抬眼一看黝黑的窗户张着大口,被吓了一跳,心也沉重起来。
驭奇站在门前,平抚心情,掏出钥匙,正要开门,却听一声叫唤。
“青索?你怎么不回家去?”驭奇转头问道,淡淡夜色中,抓小揪的小姑娘一路跟着驭奇到此,此刻正满脸愁色望着他。
“你快回家去吧。”驭奇用身子挡住门,紧握钥匙的手背在身后。
青索依然不言不动,驭奇简直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鬼怪魇住了,他不能当着她的面进门去,若是被她发现……驭奇沉下脸:“快点回去,要不然我揍你了!”
青索退了一步,一双眼仍瞬也不瞬望着驭奇。
驭奇故意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扬起手来,往前走了两步,他知道白菜都是这么吓唬青索的,他不想跟白菜一样,可是形势所逼,他不得不如此。
青索转身想跑,却又回头看驭奇,驭奇重重踏过泥地,青索“哧溜”蹿了出去,飞速跑过高起的草坡,小小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驭奇松了口气。
跟着狗蛋进城说书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狗蛋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俗套故事,更加笃定了驭奇加入这个行当的决心,又一天,两人在路中分手处站定闲聊,驭奇问道:“师兄,你跟着师父都学些什么啊?”
狗蛋笑道:“别叫师兄,咱俩又不是师兄弟,叫我梦丹。”
驭奇笑道:“这不太好吧。”
狗蛋道:“有什么不好,咱们江湖儿女,不拘那些礼数!”
驭奇道:“梦丹兄,你跟你师父去过许多地方吗?你师父一边带你游历,一边教你那个……”
“面风、手面、口技。”狗蛋道,“三者缺一不可,其中奥义就是‘意’到‘神’到。面风就是表情,表情要夸张,忌讳乐而不欢,哀而不怨,哭而不惨,苦而不酸。”
“那岂不是有违圣人教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狗蛋打断道:“说书与作文不同,说书讲求栩栩如生,如在境中,作文则是……”狗蛋一时也想不出来合适的词儿。
驭奇接道:“意在言外,言短意长。”
“不错!作出来的文章,可以吟咏,可以观摹,而说出来的故事,则……”狗蛋冥思苦想了一阵,一拍脑袋,“哎!我也未曾想过如此深奥的道理,反正说出来好听,大家喜欢,不就行了么!驭奇,我叫你记住听众在何处大笑,何处震惊,你都记住了吗?”
驭奇低头看地,仍沉浸在方才的问题中。
狗蛋又大声问了一遍,驭奇猛然抬头:“故事只有一遍,故而要速速进入情境,以引人入胜为第一要务,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故事只有一遍!不同的说书人本着相同的本子,也只会说出不同的故事来,就算同一个人,他按着本子讲两次,也是不同的故事……”驭奇默默重复着“只有一遍”,又陷入深思,全然将狗蛋撂在一边。
狗蛋不悦,骂道:“书呆子!你把道理捋清又怎样,照样说不好书,照样没人听!”
驭奇一怔,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狗蛋道:“我不管你自个儿胡思乱想什么,你把我交代给你的任务好好完成——我问你,今日说书,何处大笑,何处震惊,何处听众不能集中注意,反倒在底下聒噪?”
驭奇明白过来,一一答了,不仅答了狗蛋问的,还加进分析猜想,直如狗蛋说书时,他在旁边详细记录了一般,一番话说完,狗蛋惊得合不拢嘴。
“你记性真好,若是做我们这行,肯定能出名!”狗蛋拍了拍驭奇脑袋,“可惜你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可惜!”
驭奇哭笑不得。
目送狗蛋回去,驭奇也满心愉悦地往自家走去,快到家门口,他觉得有人正盯着他,四面一望,却又是那讨人嫌的青索。
青索手扶着木棉树站着,见驭奇发现了她,只好走上前来,垂着头扭衣角。
驭奇道:“你有什么话,在这儿说罢。”
青索不语。
“不说我走了。”驭奇转身要走,忽然被一只细小的手抓住小指,小手凉凉的,驭奇站住了。
青索小声说:“小夏哥哥……我和白菜今天翻窗户进你家,你娘为什么不在呢?”
宛如冷水倾盆,从头上淋下,驭奇身子僵住。
“青索有一天晚上,看见小夏哥哥拖着一个人往野林子里去了,觉得很奇怪……”
驭奇立刻回身,紧紧捂住青索的嘴,抱起她就往屋里走。
“呜,呜……”青索不住挣扎,脚乱踹在驭奇腿上,驭奇任她踢打,将她放在屋里唯一的床下,松开手,青索泪眼盈盈地望着驭奇,驭奇怔怔看了她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娘亲的死讯早晚要传开,到时谁都知道他夏驭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孤儿向来为人厌弃,没有父母教养的,总是被隔在人群之外。驭奇也怕同情,也怕郑重其事的丧葬,也怕白幡飞舞,却哭不出来。
驭奇正在踌躇,该拿青索怎么办,忽然身后一声冷喝:“恃强凌弱,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