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朝夕（中短篇集）》月黑风高

7、离秋（三）

　　暮秋与靖王爷的婚事是府中上下都早知晓的，原本等她及笄就会嫁入王府，但因为工程的事情，所以可能会往后拖一拖。

　　前几天来太师府拜候的时候，靖王爷还是这般说的。

　　所以今番他突然又一改初衷上门提亲，齐太师确实吃了一惊，结果等他听到提亲的对象，更是当场惊得失态，老头儿腾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爷说……要娶谁？”

　　“本王想向太师提亲，尽快迎娶府中四小姐，”怕人还没明白，他还特地加上名字强调，“映秋，齐映秋。”

　　“这……”初始的错愕过去，齐太师倒是不介意将庶女也嫁入靖王府，姐妹共侍一夫也不是不好，“不过暮儿还没嫁，映儿先嫁过去不太好吧？”哪有不娶姐姐先娶妹妹，没成亲就纳妾的，这传出去也不好听。

　　靖王顿了一下，缓道：“本王是想迎娶映秋为正妃的，我跟暮儿的亲事……恐怕只能就此作罢。”幸好只是口头之约，尚未正式下聘，退亲也不至于有损暮儿名节。

　　“什么！”齐太师才坐下去又二番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左脚刚踏进门的齐夫人骤听到这话，眼角一翻晕了过去。

　　“夫人！夫人！”

　　因了这突如其来的提亲，太师府乱作一团，主楼彻夜灯火通明。

　　等到暮秋接到消息赶过去，齐夫人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看过的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屋中伺候的仆妇丫鬟看着暮秋的眼神多多少少带着怜悯。

　　暮秋站了少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问了丫鬟，她爹齐太师跟靖王爷去了书房。

　　她便想过去找人，起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踏出主楼卧房，就见到齐映秋迎面走来。

　　齐映秋一双眼通红，还未开口就先落下泪来：“姐姐，对不住……”

　　她的神色确是歉疚哀伤，那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纵然暮秋是个姑娘家也看得心中顿生怜惜。

　　那日在她院中，映秋也是这般泪雨婆娑的撞上表哥的么？

　　那也难怪了……

　　湘江工程尚未结束，现下并不是成亲的时候，所以表哥将于她的婚事延后，这次为了映秋却立马上门提亲，定是映秋没少说在府里受欺负的事了。他二人又是何时搭上线的？

　　暮秋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轻轻拍了拍这人的手：“表哥是个好人，不管我们谁嫁了他，都要好好待他。”

　　齐映秋闻言僵了一僵，抬眼看她，连错愕的情绪都忘了掩饰。

　　会算计不代表没有真心，会算计也不代表这个人本心很坏。为了出人头地也好，为了打击报复也好，只要在得到之后能够珍惜，那一切也值得了。

　　“王爷虽未与暮儿有正式婚约，但这婚事府中上下都知道，京师也不少人有耳闻，突然另娶，暮儿只怕不好自处啊。”焦急的声，是她爹的，齐太师的意思很明确，最好姐妹一夫皆大欢喜。

　　靖王爷的声低沉但坚定：“本王也知道这事对不住暮儿，可我心中所爱只有映儿，无论如何我都要娶她为正妃。”以暮儿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嫁给他为妾，再说，“本王也从未想过要纳妾。”从前要娶暮儿的时候也是，一生一世只有一妻足矣，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心之所系的人，偏偏还是暮儿的妹妹。

　　“太师放心，京中未婚男儿不少，本王一定会为暮儿寻得如意郎君。”

　　“唉，也只能如此了。”这人毕竟是王爷，还能说什么，横竖另娶的也还是他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暮秋就在书房外，双脚踮起靠在墙上。廊檐上的琉璃灯投了光过来，在照不到的拐角处留有一大片阴影。

　　从小到大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她都会像这样找出阴影，彻彻底底将自己埋进去藏起来。

　　好像如果不被人看到，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不想纳妾的男子的，表哥很好，真的很好，他能找到真心喜爱的人很好，她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可是，以后再也没有人疼她宠她听她说话，再也没有人给她偷偷带外头的闲书，再也没有人拉着她出去听戏吃饭，再也没有……再也没有京师最大最大的花园了。

　　因为相貌平凡又毫无特长，不懂讨人喜欢，所以从小到大她很少会有期待，反正期待了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唯一期待过的花园，以后也没有了……就算反反复复地跟自己说没关系，原来被放弃的时候还是这么难受。

　　她没有哭，只是双手环膝，慢慢地、慢慢地在阴影里蹲下去。

　　回院子之前再次去看了下母亲，齐夫人已经醒了，传话让她进去。

　　她安静立于一旁，往常低眉顺眼的样子，今日不知为何瞧着格外扎眼。

　　齐夫人躺在床上看人，眼神不像看女儿，倒像是在看仇人。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东西。”她说。

　　暮秋从卧房出来，没什么好难过的，她早就知道。

　　就算以前没有刻薄地说过，娘看她的眼神里从来只有嫌弃和冷漠。

　　那眼神她懂。

　　若是没有娘的关系，她压根坐不上靖王妃的位置。

　　就算有了娘的关系，她也不一定坐得稳靖王妃的位置。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比娘预想得还要快得多，而且是以那种完全无法接受的形式。

　　从她出生开始，娘就在跟三娘斗，可斗赢斗输又如何？一个独守空房，一个受尽欺压，男人跟大权，握着哪一个的人都不开心。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明明说好不难过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回房，双腿不知不觉就绕到了后门，出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游魂一般，现下天色已晚，街上都没有什么人了。

　　那人……早收摊了吧？

　　她这样想着，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走。

　　一灯如豆，暗黄的油灯下熟悉的人影在奋笔疾书。

　　有影子投下来，他抬头熟练道：“一律五文。”猝不及防地，遮住眼角的发被一只纤弱小手拨开。

　　她完全是鬼使神差地，对上一双温润的眼，那双眼似是有些错愕，跟着微微弯起来。

　　第一，这个人真的很爱笑。

　　第二，他有一双很好看很好看的眼睛。

　　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唐突，她吓了一大跳地将手背到身后，仓促退开一大步：“对，对不起……”出口的声带些哽咽，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