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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烟波变(二) ...

  •   (五)

      半夜,展逸尘被一阵奇怪的唏唆声惊醒。自灭门惨案之后,他便是时刻处在临战的戒备状态中,即使是睡梦中,也是警觉异常。
      “谁?谁在屋里?” 倏的从床上坐起,他厉声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却响起一串压抑的细碎的轻咳声,他终于听清声音来自床上的某个角落,循声看去,月色下一个人影紧紧缩成一团,头埋在双膝间。
      他微一愣,随即扑上前,伸手按住她双肩,焦急道:“你怎么了?!”
      向晚烟没有回话,缩成一团的瘦弱身躯剧烈抖动着。他瞧着,心里莫名焦躁,似有百爪挠心,下意识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长指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身躯渐渐平复下来,软软地偎在他胸膛。
      蜷首微抬,迎上一双关切的眸。她柔声道:“吵到你了。” 声音有些暗哑,犹带着被病痛折磨后的疲惫。
      月色下,她面容苍白有如鬼魅,他瞧得心惊,冲动出口的声不由带着几份不知名的恼怒:“你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些跟我说!”
      “我瞧你连日长途奔波,不想打扰你休息。 ”
      看着她虚弱笑容,他一腔无名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怒火散去,心中却觉得像被人割了一刀,凉飕飕地难受。
      这种感觉……
      他心中一惊。
      背靠着的身躯明显一僵,她被疼痛折磨得亦无心去揣测他眉头郁结为何,只察觉出他的不自在,便轻微抽动了下身子,想离开他怀抱。
      “别动。” 他却慌忙扣住她手臂。
      黑暗中可以听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紧张?
      她微讶。紧张什么?
      “逸尘,我想躺下歇息。” 她柔声道。
      展逸尘小心翼翼扶她躺下,自己也躺在她身边,黑暗中两人面对着面,温热的鼻息拂上她面颊,他的十指也紧扣着她的。
      “可找大夫来看过了?” 他开口问道。
      “恩。大夫说染了风寒而已,不碍事的。吃几贴药便好。”
      他沉默半晌,道:“我托人捎回的药,你可吃了?”
      向晚烟闻言微微一笑:“都吃了。那些药都是你千辛万苦为我寻回的,我怎么舍得浪费?”成亲之时她就是羸弱体质,久病缠身。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每到一处,都不惜重金寻获当地的名贵药草,用于调理她不治的病体。
      她话说完,忽然眉头一蹙,银牙紧咬住下唇,清秀的眉目刹时都扭曲起来。
      “晚烟!” 他骇得惊慌失措,一手握紧她柔荑,一手匆匆抚上她面颊,“你怎样啊!疼得厉害吗!”她的病又发作了吗?怎么这样来势汹汹?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他倏的坐起身,却被她拖住衣摆。
      “不要!” 她艰难开口道,“我不要紧的,疼过这阵子就好了。逸尘,这么晚你不要出去了,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对上她哀求的眼,他根本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无奈轻叹口气,他回身抱紧她,用衣袖轻拭着她额头渗出的汗珠,柔声叹道:“好,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她静静靠在他怀中,等噬心撕骨的疼痛过去,才喟叹一声道:“我真没用。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又累得全身的病都犯了起来。”
      “你……时常像这样犯病吗?” 他常年在外,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得多,竟不知道……她的身体已差成这样了……
      “不会。我已经好久不犯病了,今日是特殊情况。”
      “晚烟。” 他捧起她的脸,一脸严肃地道,“我要听真话。”
      “呵。” 她轻笑,低声道,“逸尘,我不想你担心。”
      夜色下,手中的容颜苍白而瘦削,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松手便会随风逝去。他的心好象也跟着浮到了半空中,忽然就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袭来,这种感觉,就像那一日他站在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栖凤山庄前,疯了一样地大吼大叫,无法相信所有的亲人都已离他而去,无法承受这世上从此就只剩下他一人,孤独寂寞,踽蹴而行。
      “你告诉我,你的病究竟怎样了?!” 他握着她,握紧她,执意问出个答案。
      他不受控制的力道捏得她双肩生疼,她却定定地看着他,从他眼中看出惊惧与恐慌,他在害怕什么?
      “真的不要紧的。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一向不好,所以受了风寒也比别人严重许多。多休息一阵就好了。”她伸手反握住他修长五指,无声地给予安慰。
      “晚烟。” 他拥她入怀,喃喃道,“以后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啊,要一辈子扶持,白首偕老的。” 他害怕了,三年前的痛苦无力再承受一遍。原以为三年来自己已被锻炼得铁石心肠,却不曾想在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中,竟已经如此在乎这个女子了。她温婉,天真,与世无争,一无所知地走进他别有用心的棋局里。爱他爱得倾尽所有,三年前为了嫁他不惜与父亲对抗,三年来不管他走出多远,始终默默站在原地等候。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年来他始终形影不离地带着那块木牌,为什么连夜奔驰了三十里,连向府都来不及回便赶着要去清山寺前见她一面。
      原来,这女子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的心。或许,是在那些肌肤相亲,相拥无眠的夜中,或许,是在她温和相待,默默守侯的深情中。或许比那些都更早,在第一次见面,那个淡紫衣裙的清瘦女子,面对着拔刀相向的歹人,淡定而从容。
      “晚烟,永远不要离开我。 ” 低哑的声轻喃。说了无数次的甜言蜜语,却是第一次出于真心。
      睫上轻眨,似在辨识他这话有几分真实。疼痛过后虚弱的身体支撑已到及至,困意扑天盖地地袭来,她慢慢阂上眼,在意识混沌之前,她最后听到的“我爱你”三个字听来是那样遥远而虚无。
      问君尚记否,洞庭湖畔初相遇,一个是翩翩公子,英雄救美,一个是落难佳人,芳心暗许。他不是救美的英雄,她亦不是落难的佳人,打从一开始,便是心机重重的布局,局内的两人,各怀鬼胎,机关算尽。计中计,连环计,将计就计,每一个人都自信满满以为能操控全局。以欺骗为基础的婚姻,就像是茫茫大海中漂浮的一叶小舟,稍起一点风浪,便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六)

      她有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
      睁开眼,乌黑瞳眸抢先映入一室明媚日光。向晚烟微怔了片刻,身体随即忆起昨夜一直环抱着她的温暖胸怀,下意识转头看去——身侧床铺是空荡荡的。那人不知何时走的,走时却是极细致的,她身上的锦被铺得齐整,每一处被角都掖得紧紧的。
      他对她,一向是极体贴极细致的。
      她这样想道。视线紧盯着床顶梁柱上的花纹,像是要把那上头瞪出个洞来。
      她并不想这样想着他。
      脑子里却开始走马观花地回放昨夜的一切:他抓着她胳膊,紧张地喘息;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拭汗,柔声说他不走,他会留下来陪他;他那么紧地抱着她,要她永远不要离开他。
      那些蓄意堆砌的虚情假意中,会不会有一两句话是真心的?那些处心积虑的布局设计里,会不会有一点点的情难自禁?
      她总是会忍不住地想。
      想这万分之一的希冀,希冀他与她一样,在那些真真假假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落了心。
      虽然,她比谁都要清楚,他与她,是不同的。
      她扮演爱他的妻,从一开始,七分算计下便还带着三分倾慕。
      他却是全然的别有用心。
      她还有一颗可以爱人的心,从初初的一见钟情到后来的日久情深。
      他的心中,却只有滔天的深仇大恨。
      如果,哪怕如果,他还可以爱人,他爱的,也不会是她。
      该是,那个在来来去去的众多女人中,惟独被他长留在身边的女子。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一直,很想见她一面。
      至少要赶在……
      惨白的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细柔的手指伸出,按在胸口。指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跳动的起伏。
      她的心,还鲜活地跳动着。在那之前,要一直跳动。

      “小姐。”
      低柔的声打断纷杂的思绪。
      向晚烟转过头,看见熟悉的那人站在门栏边上,藏青长袍垂地,轻轻浅浅地微笑着。
      她的心,因那一个微笑,连带先前失去的温度,也莫名地温暖起来。
      “盛夏,早。”
      她披衣坐起。虚弱的声带着昨夜一宿疲惫的痕迹。
      盛夏仍站在门边,忽然皱起眉头。等她着装完毕,起身走到桌边坐下,他才走进屋,站在她身边。
      “小姐,你昨夜又……” 除去虚弱的声,她脸色也苍白如鬼魅。
      “不碍事的。” 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看着他把白瓷花碗放到桌上,很容易地又想到为她寻药的那人,脱口问道:“他人呢?”
      “姑爷一大早就出门谈生意了。” 盛夏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小姐,今日是三月初三。”
      初三,那……
      她垂眸,若有所思。
      难怪要日夜兼程从京师赶回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果然是有原因的。
      该不会以为,是为了见她不成?
      她面上仍是温和的笑,只淡道:“瞧我糊涂的,连这样重要的日子都忘记了。” 跟着吩咐盛夏道,“他今日不会回来了,你去宝玉轩准备些甜点,我们早些出发罢。”
      “还有这药,端去花圃倒了吧。”
      盛夏应了声,复端起药碗,面上却忽然现出迟色。迟疑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走了出门。
      向晚烟并没有看见他眼中的犹豫不决。她径直走至书桌边坐下,从砚台下抽出一叠画稿来。
      那是她昨日清晨所作。
      最上面的男子,眉目如画,一派斯文儒雅。记得刚学画那时,最爱拿盛夏作模子,一日总要画上个好几回,他一贯顺着她,即便一动不动几个时辰也从无怨言。画了这些年,如今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清楚勾勒出他的模样。
      昨日作这画,原是一时兴起想赠予小丫头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她喜欢得很,要是真配了盛夏,倒是桩美事。
      想到这里,她淡淡微笑,伸手拨过画纸。
      第二张,是同样俊秀好看的脸。眉宇间却有股斜睥天下的傲气。
      弧线优美的唇,紧抿,漠然得好看。
      仿佛它生来便该是如此,紧抿,漠然,骄傲。
      可是她每每看到这唇时,它总是微微地上扬着,亲切地温柔地自然而然地微笑着。
      对着她,对着每一个人,微笑着。
      那紧抿的漠然的骄傲的唇,仿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
      可她知道不是,不是想象。只有她知道,在那亲切的温柔的自然的微笑背后,是怎样一个冷漠又狂热的灵魂。
      视线落在手中的画稿上,她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随着手指游移。不是这样的……第一眼所见的那双眸,深不见底,黑若夜幕,并不是这样全然冷漠的。即使是处心积虑地设计,它也清明透彻得足以摄人心魄。她一直想画出那双眼,温和的他,冷漠的他,每一个他。不变的是那双眼,蛊惑人心的那双眼。
      她一直画不出来那双眼。
      无奈的一声叹息后,手中的画稿被揉成一团,丢在一边。
      抬起头的瞬间,正见那站在门边的青衣男子,手中的花瓷碗依旧在。
      向晚烟微感诧异:“盛夏?”
      这回总算看清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诧异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盛夏走进来,白瓷花碗搁在了她面前的桌上。他定定地看着里面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她则定定地看着他,等一个解释。
      “小姐。” 盛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晦涩,“这药,是展爷早晨吩咐换过的。他说小姐受了风寒,昨儿个病了一夜,原先的药没有效用,所以换了这贴新药。”
      她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说了,只是看着那药碗。
      她见他刚才已出门,却又半途折回,连药也未倒,便猜测道:“莫非这新药有何端倪?”
      展逸尘给她的药,换来换去,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补药。反正对他来说,药本身毫不重要,药里所加的东西才是重中之重。
      她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忙问道:“难道这次药里未放入玄冥草?”
      盛夏看着她,慢慢地点了下头。
      向晚烟露出讶色。
      是了。从新婚之后的第一贴药开始,他给她的每贴药中都加入了玄冥草。说到玄冥草,那在武林中也是一大奇物。它产于西域,长成不易,其叶枯黄,其根粗硕。将枯叶与根相磨,可作药引。虽有治病之效,但不可长期服用。长期服用之人,表面看不出异端,体质却会日渐衰弱,百病渐生。
      当年她要嫁他时,向家老爷非常反对。虽然后来迫于她的固执屈从,但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出身寒碜的女婿。向家的产业,也决计不肯她交给他。直到后来她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才不得不把向家完全托付给他。
      如今他不再用玄冥草害她,是因为料准就算她恢复,也不可能从他手中拿回向家,还是因为昨夜看过她病发,觉得就算不依靠玄冥草,她也绝对不可能恢复健康?
      不管怎样,至少在确定她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后,他还是愿意放她一马的。
      向晚烟微笑着,伸手取过桌上药碗,那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今日看在眼中竟毫不可怖,她笑道:“既然无害,倒了便可惜了。喝了罢。” 也算是不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碗举到嘴边,盛夏却顿时急道:“不要!”
      她不解地看向他。
      他一步上前,从她手中抢过碗,用力掷在桌上。那白瓷碗被掷得弹了下,喷出几滴黑色的液体,顺着桌面流下。
      “药里,有……七绝散。” 他不忍看她,低头喃喃道。
      她怔怔地看着他,虽然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出个大概,却还是傻傻地执意问道:“那是什么?”
      “西域十大密毒之一。无色无味,服者无异常,连续服用半年后会七窍流血而亡。”
      她闻言,面容整个僵住。手还维持着之前端药的姿势,木雕一般。

      (七)

      起风了。春末的风吹散她的发丝,吹乱她的衣衫,吹开一地扑散的药汁,汇成小溪流,争先恐后地涌向石林花根处。
      她蹲在地上,看着面前淡紫色的瘦弱小花,神色柔和而专注。
      “小姐,起风了。回屋吧。” 身后有温和的声道。
      她不答,仍是蹲着。
      “小姐,先起来罢。” 男子从身后走上前扶她。
      向晚烟也不拒绝,由着他扶着自己站起来,许是蹲得久了,站直的一刻,天旋地转的。
      好在有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她靠着他,忽然说道:“盛夏,谢谢你。”
      背靠的胸怀僵直了一下,熟悉的温和男声跟着道:“小姐,盛夏受不起。”
      她笑了下,视线盯着近处的花林,待头不晕眼不花了,便向前走了一步,迎着风说道:“盛夏,你我自小相识相知,我视你如兄长挚友,从未把你当外人的。”
      “盛夏知道。”
      “你既是向家一员,那么今日,我便正式将向家托付于你。”
      盛夏一怔,惊讶地看向她:“小姐……”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盛夏生是向家人,死是向家鬼。盛夏在佛祖面前立过誓要一辈子追随小姐!” 他斩钉截铁道。八岁那年,是她从地痞手中救下他,便连这名,都是她取的。自那日之后,他便注定要一辈子追随她的。
      “好盛夏。” 她笑,眉间有淡淡惆怅,“我知道,这担子对你来说,实在太重。可是这世上,除了你,我还能信谁。” 她仍是笑,唇齿间尽是苦意,“还有谁人可信呢?”
      “小姐……”她眼中悲苦,令他恻然,一时间千言万语黯然失色,他蓦的跪地道,“盛夏领命,从今往后,定当以命守护向家。
      “好盛夏。” 向晚烟又道一遍,伸手扶他,“以命相护就不必了。向家终是虚名,我要的,是这向家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你亦是向家人,我要你也平安。”
      “小姐!盛夏也要你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他急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又如何斗得过天?” 她低低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嘲地笑道:“我怎么也说这种话了,好象越来越像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忽然噤了声,又转回头去,看着花林。
      盛夏看她神色阴沉,知她想起了往事,微涩的声便道:“小姐,大小姐一定会保佑你,你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向晚烟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花碗。碗里仍有液体残留,一股刺人的药味扑鼻。
      她想起那人,于是苦笑道:“他便连几年都等不及吗?”
      摩挲着白瓷花,又黯黯然道:“三年的夫妻,当真半分恩情都没有吗?”
      “小姐……”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干望着,干着急。
      先前便是再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说,她会伤心,不说,又怕她毫无戒心。
      “盛夏,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 她重复先前的话道,眉间不似哀色,倒是疲惫。
      “若是三年前的我,断断不能留他活口的。我不在,自然绝不能留下一个有可能危及向家的人。可是现在,我下不了手。”
      她看着自己的手,茫茫然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曾经我很气她的,气她不争不斗,无欲无求,可是,为什么我会越来越像她……”
      现在的她,到底是谁?向晚烟?还是………
      除了盛夏,她还能信谁呢?便连她自己,都不能信了。
      她按着一片混乱的头,静默很久,终于恢复平静道:
      “凌家六小姐你要妥善安排。如果有一日,逸尘要对向家不利,你手中还有这最后的筹码。就算他不在乎兄妹之情,凌大小姐毕竟还是灭门血案最后的活口,他一定不会放弃这唯一的知情者。向家的一切都可以让他拿去,但是你跟爹爹一定要平安。”
      她说着,喉间忽然一热,连忙以手掩口。
      “小姐?” 她背对着他,忽然半晌不语,盛夏不禁担心。
      向晚烟顺了顺气,道:“我没事,起风了有点冷了。盛夏,你去帮我取件衣裳来。” 有鲜红的血从指缝间缓缓溢出。
      “好。”
      脚步声远去,她连忙从怀中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了嘴唇和手。
      刚把帕子重新收好,身后就又响起了脚步声。她便也没回头,只等那人静静走到她身后,将手中的衣服披到她身上。
      然后,她被人从后轻轻拥入怀中。
      她顿时被吓得不轻!口中下意识唤了句“盛夏”,挣开那人怀抱,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便看见了盛夏。青藏长衫立在远处的台阶上,手上还拿着衣服,许是看见了某人,便没有走过来。
      面前那人,脸色臭得可以媲美茅坑里的石头,沉着一张俊颜怒道:“盛夏?”
      他有没有听错?他的娘子,在他怀里,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 !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地又重复了一遍:“盛夏!恩?”
      他想他需要一个解释!
      向晚烟怔怔看着他,好半晌才开口,却不是解释,而是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展逸尘立刻火大地瞪着她。这是什么鬼问题?他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房子,你是我的娘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不是……去谈生意了吗?” 其实她想说的是,他不是去那个地方了吗?那个每年三月初三都要去的地方?
      他瞪了她一眼,不甘心地放柔声音道:“我担心你啊,所以早点结束回来看你。你昨夜咳得那样厉害,现在好些了没?”
      说到最后一句,又恢复成向来那个柔情似水的他了。
      “恩,好多了。应该没大碍了。” 看着眼前关切的面孔,她几乎要以为刚才那张怒颜是自己的幻觉了。他在她面前,从来不会生气的,总是温柔的耐心的体贴的。
      即使她知道,那些温柔体贴全部都是面具,全部都是假的。
      “你啊你,刚病过,外面风大,怎么也不知道加件衣裳?” 他嗔怪道,利落地替她扣好扣子。他的外衣穿在她身上,大大的,好象戏服一样。
      向晚烟静静看着他的侧脸,柔和的,优美的。她有时候真的很想问他,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一方面那么狠毒地要置她于死地,一方面又可以把爱她的角色扮演得这样完美。

      可是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他与她之间那层虚伪的纱,是绝对不能捅破的。
      她只是抽回手,面带倦怠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她的夫君连声道好,两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到台阶上时,他问她:“喝药了吗?”
      向晚烟不由一震,神色微一变道:“喝过了。”
      “那感觉怎样?有没有好一些?”
      她转头,看着他一脸焦急的样子。他在焦急什么?——焦急知道他的七绝散起了作用没,还是怕她已经看出什么?
      心里在冷笑。
      她娴熟地扯了温柔的笑容道:“哪有那么快看出药效来的,总要再吃些时日吧。”
      展逸尘扶她到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好好休息,待会儿跟我一起出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她问。
      他却只是眨了眨眼,笑道:“暂时保密。”

      (八)

      三年前的三月初三,是武林中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日子。这一天,魔教血影血洗了武林四大家之一栖凤山庄,林家上下一百九十五口人,除了四子凌洛枫和六女凌洛珊,全部惨遭屠杀。
      然后,那位凌家四子凌洛枫为了报灭门之仇,化名展逸尘潜入了向府,目的是借助向家的势力重整旗鼓以及——从向家找到那本当今武林上唯一可以打败血影神功的绝世秘籍。
      然后,每年的三月初三,他都会借口出门谈生意,一个人偷偷去故址祭拜亡亲。
      她一直以为,他会这样每年偷摸下去。毕竟他处心积虑潜入向家,总不会自愿暴露身份。

      所以,向晚烟直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她目前正身处——前往栖凤山庄的马车上。
      清脆的马蹄声响在荒芜人烟的小道上,窗外的风景一幕幕闪过她眼前,往事也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向晚烟眉间的郁结随着疑惑益渐加深。
      “怎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人瞧她脸色,担心道,“又难受了吗?”
      “没事。好久不坐马车了,有些不习惯。” 她笑,看着那张关切的脸,曾经她总在猜其中有几份真假,现在却清楚知道全部都是虚情假意。
      “我们要去哪里?” 他一有什么举动,她便会猜测目的为何,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性的思维了。今日,又是动的什么心思?带她去栖凤山庄……她想不通。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眼光陡然温和起来,慢慢道:“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
      说完,他便转头看着窗外,似乎远远的某处有他所追忆的东西。向晚烟亦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人一路默默而行,直到马车停下。
      他扶她下了马车。
      这并不是向晚烟第一次来栖凤山庄,五年前她也曾来过这里,当时正逢凌老庄主六十大寿,十里高房林立,往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如今,却再找不到当日奢华的半点踪迹。眼前是一片火烧之后的焦黑废墟,方圆半里之内连寸草都不生。
      听说是一回事,此时亲眼所见,便连向晚烟面上也现出不忍之色。
      “这里……就是我家。”
      向晚烟转头看向他,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惊讶的样子,可是看着他的侧脸,她仅仅是沉默着。
      “我不是什么商贾之子,展逸尘也不是我的真名。我是栖凤山庄庄主凌百风四子凌洛枫。我生性放浪,喜欢四处游玩,所以常年不在庄中。三年前,血影魔教血洗了栖凤山庄,等我得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时,所看到的,只有满目尸骸。即使我想从中找出爹娘的尸体,也根本做不到。所有的尸体都是血肉模糊,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我也没有办法埋葬所有的人,只好一把火烧了这里。”
      “当时,火烧得很大,整片天空都映着红光,我就站在这里发誓,凌家四子洛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他讲述的声平静无波,似乎那根本是件与己无关的惨事。
      她一直只是静静看着他,那映在夕阳余辉下的半边侧脸,好象淡淡地笼罩着什么,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遥远。
      她的心,也细细绵绵地痛起来。此时,不想去想他自己揭露身份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想伸手抚平他眉间郁结。
      她没有那么做。只是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伸出右手握住他冰冷的左手。
      展逸尘回头看她,十指与她交握,静默半晌忽然展颜一笑。
      那个笑容,让她回暖不少。至少知道他还在她身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再有那种近在咫尺却握不住的感觉。
      他牵着她,静静立在那片废墟前。那里曾经生活着他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三年前站在这里时,他的世界整个坍塌了,绝望像灭顶的洪水一样迅速淹没他。三年间,每一次站在这里,他的心里都只有无边无境的仇恨。
      可是,从今往后,再不同了。
      “爹,娘。” 他低声道,低垂的眉目似是微带笑意,“这是晚烟,我的娘子。”
      他在向他的父母介绍她。
      向晚烟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他。看进他眸中伤感,她的眼角竟也微微湿润了。似乎直到此时,她才能明白他那时心中的绝望与伤悲,一夕之间,至亲尽失,背负着灭门的血海深仇,他该是如何走出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这个男人,让她心口发疼。
      “爹,娘。我是晚烟,洛枫的娘子。” 她学他的样子,就好象凌老庄主夫妇就站在他们面前一样,握紧他的手低声道,“我嫁了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好好爱他,照顾他。”
      这样说的时候,她一直看着他,看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讶意与感动,也让他看到她眼中的认真与坚持。
      “晚烟……”
      他低喃,俊颜慢慢俯下,优美的薄唇轻轻柔柔覆上她的……
      她温顺地闭上眼接受,暖意借由交迭的地方传递,相拥的一瞬,忽然比什么时候都更明了他的心。就算曾经虚情假意过,就算想要置她于死地,她知道他其实是爱她的,像她爱他一样爱她。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
      “晚烟。” 他呼出的热气在她耳畔,“这世上,只有一种功夫可以与血影神功抗衡。得到它,我才能报仇。”
      “五年前,我爹六十大寿之即,我曾见过你弟弟向晚波。当日的武术切磋,他一人力克群雄,末了还以一招烟波纵横重挫武当七宿的天罡北斗阵,他的武功,当今武林上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向晚烟苦涩一笑:“武功高又怎样,还不是会生老病死?”
      展逸尘闻言眼中闪过迟疑:“他真的死了吗?”
      当年江湖上传出向晚波死讯之时,根本没人相信。因他之前一直身体康健,毫无得病之迹象。而且以他的武功,又有谁可以杀得了他?
      “是我亲眼所见。那日,” 她顿了顿,“他是握着我的手断气的。”
      他急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真像外界所传一样是得病而死的吗?
      她沉默一阵,道:“是突然得了急病。没熬过几天便死了。”
      “那……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这一生不后悔生在向家,若有来世,还要与我做姐弟。”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这个人从来没出生在向家,从来没遇到过她。
      听她这般说,展逸尘急道:“他有没有说关于烟波变的事情?”
      向晚烟抬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烟波变向来只传内不传外,只传男不传女。他如何会跟我说烟波变的事?”
      “你当真一点都不晓得烟波变的藏处?” 他握紧她双肩,力道大到让她皱眉,“晚烟!这对我很重要!”
      她仍是摇头:“我只知道烟波变是向家的传世秘籍。其他的,一无所知。”
      黑眸闻言掠过一丝绝望,展逸尘慢慢放开她,转身面朝着废墟,沉默。
      烟波变是一个传奇,五年前名震江湖的一个传奇,一个由向家第六代掌权人向晚波缔造的传奇。五年前,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向晚波凭借一招烟波纵横名动江湖,败蜀山三侠,平少林掌门,一剑单挑陕西一窝峰。在他的带领下,不仅向家一跃成为武林四大家之首,便连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四派都共推他为武林正道盟主,对此提议支持的当然大有人在,可是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因向晚波其人洒脱随性桀骜不逊,所以言谈举止间难免会得罪一些武林前辈。
      直到半年后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些反对的声音才完全消停。
      那件大事就是,四年前西域血影教突然大举进攻中原武林,当时便由向晚波代表正道中人和魔教领军人物左护法青陟在华山展开了一场大战,血影魔功对烟波变,那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战。那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决战的两人原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孰料关键时刻,向晚波竟破天荒地使出了烟波变的最后一招——传说中的烟卷残波。烟卷残波是烟波纵横之后的一招,也是烟波变的精髓,传闻中其威力惊人无可匹敌。说是传闻,因为向家从未有人练成过这一招。向晚波,只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当时此招一出,真正是惊天动地,不仅魔教护法当场毙命,便连大战过后的华山山顶,三年之内也是寸草不生。
      那一役之后,对于武林盟主的人选再无人有异议。可是自此之后,向晚波却越来越少在江湖上露面,甚至在三个月之后,竟然传出他得病猝死的消息!消息一出,江湖上人人皆是震惊不已,向家对此却再未做出任何解释,一个月之后,向家也宣布退出江湖,从此后开始从商,与江湖再无牵扯。
      时隔四年,对于当时事件的猜测却从未停止过,有人说,向晚波是遭血影教的人报仇暗杀,也有人说,他是当时的一役也受了重伤,不治而猝。其中猜测最对的,自然是关于烟波变的去向了。烟波变乃向家传世秘籍,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向晚波死时无子,那他把烟波变传给了何人?是交还给了向家的人,还是藏在了一处妥当之处?
      无人知晓。
      如果能得到烟波变,他便可以报仇了。

      “逸尘。”她忽然握住他手,柔声道,“你娶我,是不是就是为了烟波变?”
      饶他善于巧舌如簧,此时面对这双清澈的眼,也一时局促无言。
      她笑了笑,坦白道:“我明白。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自己是向家人,也很感激你给了我这三年的幸福时光。”
      她垂眸浅笑,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忧伤,看得他心中跌宕纠结不已,不由便伸臂用力揽她入怀:“晚烟,我承认一开始我是动机不纯,可是现在我是真的喜欢上你!”
      她轻声道:“那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不管你有没有找到烟波变,都请你永远善待向家。”
      “好!”他一口应承。
      她偎在他胸膛,苍白的面上慢慢泛起一丝笑意。他潜伏在向家这几年,一直都找不到烟波变,所以才选择向她坦白,试图找到另一个突破口。他今天所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算计,她也不想再去深究了。以情动人,谁都会。展逸尘拿身世感化她,想要一个报仇的机会,而她也同样地利用他的负疚,得到这样一个善待向家的承诺。

      “如果有人帮你报了仇,你是不是就可以放弃仇恨好好生活?”
      他摇头:“不可能的,除了得到烟波变,没有人可以帮我报仇。”
      她笑了,更现实道:“就算让你得到烟波变,你也不一定报得了仇。向晚波那样的资质,百年难遇一个。”
      他抱着她的胳膊突然收紧,半晌沉默着,才阴沉道:“起码还有一丝希望……”
      “是啊,”她喃喃道,眼角眉梢平和漠然,轻声应道,“无论如何试试吧……不管结果如何,请你帮我照顾向家,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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