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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波变(一) ...

  •   (一)

      清晨,景阳向府后院。

      室内淡淡檀香味弥漫,床铺折叠齐整,靠窗的古红木案几上一名白衣女子手执书卷,似在细细研读。入屋的微薄亮光洒在她略嫌削瘦的面容上,显得柔和而专注。
      门外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室内安宁气氛。圆圆脸的小丫头端着木盆闯了进来,一见到伏案的身影便咋咋呼呼叫了起来:“小姐!你怎么又自己起来了!”
      女子闻声回头,清瘦面容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小喜,我昨日不是说过你不用来服侍我起床。”
      “不行不行!” 小脑袋瓜子闻言摇得像波浪鼓,圆圆脸上写满坚决,“夏总管再三叮嘱小喜要好好儿伺候小姐,小喜绝对不能偷懒的!”
      女子放下书,神色有些好笑亦无奈。这新来的小丫头,平时里一直莽莽撞撞的,原来倒也有认真固执的一面。她未着恼,仍是柔和的声道:“那夏总管有没有说,你一定要听小姐的话?”
      “有啊!小喜一直很听小姐的话啊……”圆圆脸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下,黑眼珠滴溜溜转了个圈儿,面上慢慢泛起丝丝潮红……呃,她刚刚好象还对小姐说不行来着….那她到底是该听夏总管的话还是小姐的话呢?可是夏管家也叫她要听小姐的话啊!
      ……圆圆脸不知不觉扭成了一团。
      趁她烦恼的当儿,女子站起身走到桌边,靠得近了甫看清楚小丫头的脸,她哑然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还以为是光线的缘故,现在才发现原本白净的小脸上竟真的布满了一道一道的黑杠,活像只刚从炭堆里爬出来的小脏猫。
      “咦?呀!一定是刚才熬药时弄脏的!”
      “熬药不是李嫂的工作么?”
      小丫头撅起嘴:“我在帮李嫂的忙啊。”
      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一旁架子上的毛巾,就着她端过来的水替她擦起脸来。帮忙?不要越帮越忙才好。
      “啊!我要去把药端过来!再摆就要凉了!”
      看她急惊风冲出门的模样,女子微笑着摇摇头,转身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古黄色的铜镜映出一张未施粉黛的素颜:远山似的眉目,水墨细细勾勒的柔和面容,只是肤色有些略显病态的苍白。修长五指慢慢将乌黑长发盘起,在脑后盘成个髻,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小姐!药来啦!”
      黑眸抬起,注视着白瓷花纹的药碗被放到桌上,淡淡点头道:“你先搁着吧。我一会儿便喝。”
      “好,小姐你要赶紧趁热喝哦。”走到门边,小喜还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圆圆脸上是未加掩饰的羡慕,听李嫂说,这些药都是姑爷千辛万苦为小姐寻回的。姑爷与小姐,真是恩爱呢。
      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黑眸眨了眨,有些似笑非笑。

      一个人静坐了一会儿,女子站起身,端起药碗走出门。
      院中花圃里一片姹紫嫣红,时值盛春,百花争奇斗艳开得正欢。她向来喜欢在花圃里种很多种花,喜欢的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竞相开放的场面。
      女子眉目微扬,心情也因眼前的景象而好转起来。其实本就是容易满足的人,有时候会想,若是能这样守着这一片花海过一辈子也挺好。
      视线落回手中的药,黑色的粘稠的凝固了一样的液体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她伸手抚上胸口,苍白的面上忽然浮现一抹怪异的笑容。笑容很快隐去,她推开花丛,向花圃的深处走去。
      角落的一处,淡紫色的石竹随风而舞。花圃的四周都种着石竹,却只有这一片的花特别瘦小,好象被压制了一般,个头小去别处一大块。
      蹲下,将手中的药倒入泥土。黑色液体很快溶入土壤消失不见。她伸手抓起一块土,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并看不出与别处的有何不同。
      真是好药呢。他说是千辛万苦才为她找来的,她信。怎么不信呢,这样难得的药,“滋润”了土壤三年,却是从表面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静静杵在原地一阵,她站起身,直起腰的一瞬有什么从腰间滚了下去,落在花丛中。低头捡起,是块镶金边的小木牌。
      成亲那日,他送她的。说是他亲手刻的,他一块,她一块。正面刻着她的名,背面刻着她的名。他与她,紧紧连成一体,再也分不开。
      他的甜言蜜语,向来说得惑人至极。
      指间轻抚过木牌背面熟悉的名,嘴角随之微微勾勒,兴起一丝淡得不易察觉的讥诮。
      良久,伶俐地将木牌系回,她仰起头,素净的面容已恢复一惯的平和沉静。耳边忽觉有温柔的风吹拂。他上一封家书说,月底便会从京师回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
      就快……再见面了。

      (二)

      京师流云阁。
      夜凉如水,银蟾皎洁。
      女子只披着一件单衣依窗而立,一双美眸幽怨地望着远处,似是满怀愁绪。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亮的月光。
      “好一幅美人独倚图啊。”
      身后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双肩猛的一震,急促而踉跄地转过身。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色余辉下,日日思念的面容就近在眼前。熟悉的挺拔身形,熟悉的俊挺眉目,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神情。男子一身黑衣,环胸而伺。
      她眨了眨眼,仍是不敢相信。生怕像之前数个惊醒的梦中,一醒来幻象便会消失。
      直到修长的指抚上她细腻面颊,慵懒的声在耳畔轻道:“傻丫头,哭什么”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脑中刚确定这个念头,脖间忽然一紧,她难以置信地向下看去,望见自己颈间关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
      “听李嬷嬷说,你这几天很不乖啊。连兵部的尚书大人来了,都不肯作陪?”冷漠的声就像来自冥府,和刚才轻柔的声判若两人。指间骤然加大的力道掐得她快窒息了,心顿时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能告诉他,是因为太过思念他,所以没有心情去应付别的男人吗?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喉间忽然一松。温润的唇紧跟着落在她脸颊上,轻柔地吻去滑落的泪珠。
      “以后乖一点,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否则的话,后果你承担不起。”
      泪水闻言掉得更凶。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在对她做着那样温柔的事的同时说着如此绝情的话?
      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在乎她……在被他抱起走向床铺时,她这样绝望地想着。

      缠绵过后,一室的欢爱气息还未散去,男子已经披衣坐起。
      楼心月疲惫地睁开眼,凝视着坐在床边穿衣的背影。跟了他近一年,知道他一直有这个习惯,不管何时上她的床,绝对不会留下来过夜,总是一完事就走。
      是不是对他来说,她就只是泄欲的工具而已?
      心里像被千万根针扎一样,细细绵绵地痛着。他站起身的时候,腰间忽然有道亮光闪过,晃了她的眼。
      是那块镶金的木牌,她知道。他经年累月都戴在身边的挂饰。
      她曾经看到过那块木牌,一面刻着他的名字,另一面,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名字。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对他的了解,少之有少。不知道他的来历,身份,只知道他是这块京师最大的烟花之地——流云阁的幕后老板,是她的主子。
      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应该是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吧……平日一直放在心里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今天却更加地刺痛着她,因为她竟已经不知不觉爱他那么深了。
      “向晚烟,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慢慢地说,喃喃地说,终于问出口。
      向晚烟,这个名字她曾经默念过许多遍,想象着叫这个名字的女子,该是多么地惊才绝艳或者清灵脱俗。
      背对着她的身影微顿了下,随即头也不回地冷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还是少问为妙。”

      向晚烟,跟他,是什么关系?
      快步走出房间时,他的脑海里也反复盘旋着这个问题。
      是夫妻。三年前在洞庭湖畔,他救了落难的她。然后两人一见钟情,他入赘向家,成为了她的夫,向家的掌权人。
      成亲那天,他亲手做了这块木牌送她,正面刻了她的名,背面刻了他的名。他说,向晚烟和展逸尘,永远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成亲三年,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可是,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好得超乎他所有的想象。沉静,婉约,聪慧。他可以与她聊诗词,聊见闻,琴瑟和鸣。
      他们是景阳城,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景阳城中的人这样以为,她这样以为,甚至连他自己,都要这样以为了。
      可是,不是这样。
      只有他知道,事实的真相,根本不是这样。

      心中正辗转,耳边敏锐地察觉细微声响,他厉声道:“谁?!”
      一名黑衣人静静站到他身后,垂首道:“主子。”
      展逸尘不禁皱眉:“什么事?” 之前他想得入神,竟等有人近了身才发现。
      “从西域运进的私盐在途径金沙河时被官兵截获了,蓝阁阁主请主子指示。”
      展逸尘冷哼一声道:“没用的东西!他这个阁主也不用当了,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要我花钱养个废物不成!通知各阁,下月召开七阁大会,重新选举蓝阁阁主。”
      “是。那私盐的事……”
      展逸尘闻言面露不耐:“我说过多少次了,各阁都要跟官爷打好交道,什么事能直接用钱解决是最好。以后大家也好互相关照,行个方便。”
      “那要是金钱收买不了……”
      黑眸勾起,冰冷的声阴森森道:“不行的话,就送他们上路。”
      即使是晚春,他话中彻骨的寒意还是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姐,夏总管说,虽然外头阳光很好但是风很大,所以你要多穿点才行。”
      “夏总管说,他一柱香后就到,我们再等等。”
      “小姐,你说夏总管……小姐,你干吗突然笑啊!”
      向晚烟放下手中画笔,一脸隐忍不住的笑意:“小喜,你已经念叨了一个早上的夏总管了!”“我哪有!小姐!你可别乱说!” 小丫头立刻涨红了一张俏脸,边跳脚边叫道。
      “别害羞。喜欢的话小姐给你做主。”
      “哎呀!小姐你再说人家就不理你了啦!”
      向晚烟但笑不语,她也怕再逗下去她的小丫鬟会夺门而出了。
      见她又开始低头执笔,小喜忍不住好奇地看过去:“小姐,你在画什么啊?咦?哇,这人长得真好看!小姐,他是谁啊?”
      画上的男子,英眉俊眸,颀长身形,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好看吗?” 她家小姐秀气的眉目温温笑开。
      “好看!” 小喜用力点头,想了想又侧着头补充道,“不过还是没有夏总管好看啦!”
      向晚烟微微一笑,将画纸折起收到案几下,再抬头时刚好看到门边的儒衫男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笑着招呼:“盛夏。”
      “夏总管!” 小喜急急叫了一声,瞅了一眼熟悉的俊颜便偷偷红了脸。
      “小姐。发放粮食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立在门口温声道。
      “好,我们稍后便出发。盛夏,你先进来罢。”
      男子依言迈进屋子。看一眼面前俏生生的脸,她下笔如有神,片刻工夫细细勾勒,斯文儒雅的男子便跃然纸上了。
      小喜好奇地探头张望,向晚烟朝她眨了眨眼,用墨砚压住刚完工的画纸一角,站起笑道:“好了,可以走了。”
      与小喜走到门边,盛夏忽然道:“等等。” 向晚烟转过身,见他走到架子边,取下她的丝蚕披风。
      “外面风大。”披风披上她的身,她偏头看着他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神情似笑非笑。
      他微笑摇头,伸手替她系上扣结,叹息道:“你的身子不比我……”
      她闻言一径轻笑,忽然凑近他耳畔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那,要不要打一架看看?”
      俊颜明显一怔。半晌见她笑得狡黠,才知她是玩笑话。他亦放心笑起来,温润的黑眸弯起,半真半假道:“好啊。这次我绝不会再输你了。”

      (三)

      整个景阳城都知道,向府的小姐与姑爷是一对活菩萨。向家小姐宅心仁厚,每月初一都会在城西的清山寺前向穷人发放赡粮,如果展爷在家的话,一般会陪同夫人一起来。
      今日又是初一了。从一大早开始,清山寺前就人挤人的热闹非凡。
      “活菩萨啊……”拿着粮袋的老人家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抹着眼睛。
      “哎呀!您老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啊!” 小喜伶俐地上前一步,扶起欲下跪的佝偻身形。
      “夫人大恩大德,我这把老骨头无以为报……就让我给夫人磕个头吧!”老人挣扎着要下跪,跟小喜扭成一团,急得小喜满头大汗。
      “严奶奶,莫要这样。您老人家非拜的话,可要折我的寿了!” 向晚烟连忙上前想一并搀她,却正被老人挥舞挣扎的力道打到,柔弱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小姐!”盛夏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她站稳身子,瞅着他担心的神色,忙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
      他仍是不放心,非逼着她走了两步,见她步履平稳,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下:“这里人多混乱,得加倍小心才是。”
      向晚烟点点头,转头看向排队拿米的人群,面上不禁露出笑意:“老是在屋里待着太闷,就想出来走走。看到自己能帮助这么多人,心中便有份难以言说的喜悦。”
      他点头:“我知道。”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盛夏也。” 她撇唇,淡淡笑道。这句话,她从小说到大,每次说起都是半玩笑半认真。
      她说得习惯,盛夏也听得习惯。听在旁人的耳里,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只见原本已走到她身后的高高身影,一下子停下脚步,脸色也迅速阴沉下来。
      “怎么了?” 她背对来人,面朝着人群。只看见盛夏的神色刹那间僵住,直直望着她身后。
      向晚烟微讶,顺着盛夏的视线转头看去,还未看清来人,她人已经被搂进一个宽厚温暖的胸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身躯先是一僵,随即慢慢闭上眼,放柔了身子,双手也柔顺地环上他的腰。
      终于……回来了。
      两人在一片喧闹声中静静相拥。他温柔的声在她耳畔低喃:“我很想你。”
      “我也是。”
      心里因她的回答一阵悸动,展逸尘不由无声拥得怀里人更紧。他的谎言说得太多太顺,现在便连自己也分不清真与假了。然而此刻,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做着自己连夜奔驰三十里心里最想做的一件事。
      看着眼前夫妻相逢情浓意切的一幕,盛夏的神色却有些凝重,看了一阵别开眼,正望见一旁的小丫头张着嘴,一副惊讶万分的样子。
      忽然想起她是刚进府,还从未见过展逸尘,他低声解释道:“他就是展爷,小姐的夫婿,向府的姑爷。”
      这人……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
      “夏总管!” 余光瞥到信步离开的男子,小喜连忙快走几步与他并行:“你要去哪里?”
      “我先回府让下人们准备餐宴为姑爷洗尘。”看那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必定是还没回府就直奔这里了。
      “那……就把小姐留在这里吗?” 小喜不放心道。
      盛夏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对仍在相拥的璧人,良久轻叹口气道:“放心,有展爷陪着,小姐暂时不会有事的。”
      什么叫“暂时不会有事”?小喜犹在诧异,身边的人已举足大步向前走去。“哎!夏总管!等等我!” 她匆匆忙忙跟上去,到了拐角处仍是忍不住驻足,回头再看了那很眼熟的陌生男子一眼,英俊瘦削……“啊!” 她蓦的叫出声,是他!早晨时在房中她见过小姐画纸上的那男子!原来那就是姑爷啊,只是,总觉得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

      久别重逢的爱人总是有说不完的相思话,吃过了饭,展逸尘便拖着向晚烟急匆匆地回房。进了屋关了门,只剩下两人,他却只管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一个劲儿地傻笑。
      “做什么一直瞅着我?我脸上贴了金子吗?”向晚烟做势要遮他眼,半嗔半笑道。
      他笑着扯下她不安分的手,与她十指交扣,扣紧了笑道:“这张脸啊,不用贴金就已经快迷倒我了。要真贴了金那还了得?”
      她闻言唇畔微扬,掩不住笑意,口中却故意酸道:“京城那么多漂亮姑娘,个个都比我美吧?”
      他闻言皱起眉头,做势嗅了嗅鼻子,惊讶笑道:“咦?哪儿来那么大一股醋味?”
      “是是是,而且还是陈年老醋呢。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在外面金屋藏娇?”
      展逸尘知她是开玩笑,也不甚在意,忽一把拉了她入怀,环紧了她道:“我要是真有一座金屋,便把你关在里面,日日夜夜只准陪着我,再不让其他人见着。”
      她神色微一怔,随后偏头靠到他肩上,轻声笑道:“好啊。到时你可要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才好。”
      “是。夫人的交代,莫敢不从。”
      他展颜笑着应承,长臂不由收紧,似要把她嵌入心窝。修长的五指轻轻梳拢她乌黑秀发,眉宇间自然流露的温情倒也有些真情实意的味道了。只是,怀中的那人却看不见他神情,只因了他故意亲昵的举动,素净的面容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现出一抹讥讽之色。
      不知是在讥讽他,还是在讥讽她自己。或者是两者皆有之:明明不是相爱的两人,偏偏把个恩爱夫妻情深伉俪扮了十成十。
      景阳城公认的模范夫妻——
      定定望着窗外的目光渐渐深邃,三分讥诮三分深思三分茫然,最后一分的,莫可奈何。
      打从一开始,便是各怀鬼胎,机关算尽。

      (四)

      那日,是立夏前最后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微风抚面处,空气里有淡淡的湿润的青草幽香。
      她本是去清山寺进香,回去的路上却被来家暂住的小表妹拉了去洞庭湖,说是要去游船踏春。沿途绿草如茵,百花竞开。两人一番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四下无人的偏僻处,,忽然便有两个蒙面汉子从天而降。
      锃亮的尖刀映着午后明晃晃的日光,她只觉得眼前顿时一片花白。耳边跟着传来小表妹带着哭腔的阵阵尖叫。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沿着湖畔一退再退,最后她鼓足了勇气道:“两位大侠,小女子身上只有这些了。要的话尽管拿去。”
      她从身上取下佩带的首饰,小表妹想学她,颤抖的手却是不听使唤,她转过身帮她,把取下的首饰堆在一处,放在面前的地上。
      一个蒙面大汉蹲下身,将首饰收进怀里。另一个却仍是举着大刀一步一步逼进,露在黑布外的双眼隐约泛着淫光。
      意识很明显了,劫了财还要劫色。
      旁边的表妹轻轻颤抖,她握紧了汗湿的小手,压低声音道:“待会儿我一绊住他们你便跑,千万别回头。”
      “可是……”
      “你先逃出去再找人来救我。否则,一个都走不了。”
      柔和的声颇具安抚的效用,小表妹终于止住了颤抖,几不可闻地“恩”了一声。
      她低下头,心中正盘算着最恰当的出手时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惊讶地抬头,正见一道白影席卷上前,瞬间便与两道黑影缠斗在一起。
      她眼见其中一道黑影被白影打倒在地,另一道黑影却悄无声息地举了刀站在他身后,忙尖声叫道:“小心!”
      那人闻声反身一脚,正把个黑衣人狠狠踢倒。两个蒙面人挣扎着爬起,对视一眼,知道不是对手,只能不甘愿地跑了。
      她怔忡片刻,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被救了。回过神来想起该道谢,那白衣人也刚巧转过身来——四目相交的一刹,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
      衣袂飘飘,萧然遗世,出尘之姿。
      好看的男子她见过,而且见过不少。塞北镇西将军萧御风的英挺俊朗,万草堂名医世家幻梦生的俊俏风流,鬼影杀手魅影的邪媚妖惑,就连盛夏,也是斯文俊雅的好看男子。
      可是,从未有一人竟是如此。
      如此,不过静静站在她的面前,便觉得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便觉得望穿秋水的等待也不过瞬时。
      那日,他只一个凝眸,便轻易搅乱一池心湖,绽尽了她满世繁华。

      “问君尚记否,洞庭湖畔初相遇,一个是翩翩公子,英雄救美,一个是落难佳人,芳心暗许。从此后,妾心系君心,君需明妾意,烛影舛舛洞房夜,两情相依偎。只愿君心似妾心,岁岁不相负。”
      他与她的相遇,成就了景阳城中一段佳话。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从来都是最能满足遐想的话题。
      那是,众人眼中的事实,也是,他想让她以为的事实。
      可事实的真相,却连布局者都不自知。

      昏暗不明的烛火,人影舛动。
      灯火下,握笔的手纤细修长,每一处指甲都修剪得整齐而干净。
      “小姐。”
      执笔的手未停,又慢慢勾画了几笔,才淡淡问道:“可是凌家的人?”
      问是如此问,却已经是十足确认的口气。
      “是。这是详细的资料。”
      浅墨色的黑眸仍是专著地盯着画纸,看都不看桌上厚厚一迭卷宗,平淡道:“你说给我听罢。简洁一些说。”
      “他是凌老爷子的第四子,凌洛枫。此人是妾室所生,在凌家一直不受重视,再加上他生性浪荡,常年在外游历,因此外人甚少知道有此人存在。月前栖凤山庄发生灭门惨案之时,他又出远门去了,因此逃过了一劫。”
      素净的面容听到此处抬起,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才轻笑道:“这人倒是聪明又冷静得很。知道以他目前的实力要想找血影教报仇无疑是以卵击石。若是能入赘向家,一方面可以借助向家的财力重建势力,另一方面……” 她顿了顿,望着纸上已初现轮廓的人颜,眉目微挑道:“当今世上,能对抗血影神功的,恐怕也只有那样东西了吧。”
      她提起“那样东西”时,口气十足轻蔑,好象提到的是什么污秽之物。
      话说完,沉默一阵,温和的男声续道:“那毕竟是向家的家传之宝,老爷再三叮嘱要小姐妥善保管的。”
      “何止是家传之宝,还是武林中人个个争破了头想得到的——绝世秘籍。” 她说到最后,又难掩话中讥讽之意。
      “好了,莫要谈论这个了。说说你的看法吧,要怎样处理眼前这个,”她停顿下,似乎是在找寻合适的词,好一时才偏头笑道:“居心叵测的凌四少。”
      男子道:“小姐明白拒绝他就好了。要是不行,就找出那两个与他合谋的大汉,当面戳穿他,谅他也不敢造次了。”
      执笔的手正在细细描画纸上人的眉,鼻,唇,画完这几处只将眼睛的部分留着,到了要画眼睛的时候她左右迟疑了一阵,还是觉得无法下笔。
      “唉。”最后索性将笔搁下,有些挫败地长叹口气。
      男子见她半晌不语,试探地道一声:“小姐?”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他刚才讲的话。
      “盛夏。” 她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他另有居心的?”
      “小姐是如何看出的?”他原本也只以为那白衣男子是小姐的救命恩人,等那人离去后小姐却立即吩咐他去调查他的身份。
      “他呀,使的功夫正是凌家的飞燕九式。” 见他微露讶异,她颇感有趣地笑道:“很低级的纰漏吧?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向家体弱多病的大小姐竟然是会武功的。”
      “武林中人都以为小姐不会武功,向家又已经退出江湖多时。他的疏忽,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却是意料之外。” 她头朝后斜靠到椅背上,面目顺势隐入黑暗中,慵懒的声从桌后传来,“盛夏,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同样,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危险的。危机,往往也就是成功的契机。”
      “小姐的意思是……” 他有些明白又好象不太明白。
      “一个聪明又冷静的人,做朋友显然比做敌人划算多了。他要的是向家的财力,我呢,正好需要一个可以担当向家的人,各取所需而已。”
      “可是他要的应该不只是向家……” 那个东西,才是主因吧。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原因了。那东西正是他报仇的关键,拿不到手的话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放一个危险的觊觎者在外,日夜提防他行动,倒不如把他留在身边,就近监视不是更好?一来,他也不敢在向家轻举妄动,二来,他对我毫无戒心,正方便我行事。”
      男子闻言点头,随即又忽然想起什么担心道:“就这样放他坐大势力,会不会有一日反噬向家?”到时,只怕他们也无力与他抗衡。
      素来总是温温而笑的唇畔闻言勾起,竟勾出一个微露邪气的笑容:“反噬?”她轻声笑,好象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倒要看看,在老虎脖子上装个铁箍,他还能不能咬人,敢不敢咬人?”
      见他面露不解,她续道:“凌家的灭门惨案中,不是还有个生还者么?”在清理凶案现场时,凌家一个小姐被发现一息尚存,正巧当时神医幻梦生就在附近,就将她带回了万草堂诊治。“江湖上根本没人知道万草堂在哪里,所以凌四少现在一定还没有找到他妹妹。只要我们能赶在他之前找到这位凌家小姐,握了这张王牌,就不怕这头老虎日后咬人了。”
      “那……我们又该如何找到万草堂呢?”
      女子抚着下巴,面上现出玩味的笑意:“找万草堂?何必。我要让幻大少亲自来找我。”
      她忽然坐直身子,从案几下抽出一张纸,奋笔疾书一阵。
      “你现在就去,按纸上说的一一行事。”
      男子惊讶地接过,瞅了一眼神色立时变了几变。他顿了下,只是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办。”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女子的脸转向面前未完成的画纸,黑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深邃起来。半晌,长指不由自主地一一抚过纸上轮廓,隐在黑暗中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几近温柔的笑意,低哑的声喃喃自语:
      “等你入了向府,总有一日我能完成这幅画吧。”

      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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