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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眉峰碧 ...


  •   出了城门,马车沿着官道径直向北,穿过大片田地,慢慢驶入一片枫林之中。
      林中覆盖着厚厚一层腐叶,低洼处积雪未化,马车已无法再向前行驶。李明皓只得嘱咐车夫等在这里,自己带着李新荷朝林中走去。
      李新荷心中的疑惑几乎上升到了顶点。她模糊觉得修建这里的地方应该不会是乐楼,可是乐楼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又完全不知道。跟在李明皓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一段之后,李新荷看见远处的林梢隐隐约约露出一弯竹篱,几间木屋。
      山林寂寂,房舍清雅。
      李新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哥……这里不是……”
      李明皓侧过头看了看她,眼神明亮,唇边的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住,“别急,哥要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李新荷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
      李明皓很早就开始跟在大人的身后学着做酒,学着管理家业,这种孩子气的表情李新荷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一霎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大哥得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偷偷地藏起来等着跟她分享。
      李新荷抿着嘴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顺着林间的缓坡往上走。
      林木转密,很快就将方才看到的木屋遮挡住了。阳光透过头顶的树枝落了满地,光影斑驳,温暖而又静谧。一群麻雀聚在枝头吱吱喳喳一番,又被脚步声惊动,呼啦啦拍着翅膀飞向远方。绕过一丛繁茂的碧桃,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
      缓缓上行的矮坡尽头,一片花畦围绕着几间木屋,木屋周围的碧桃树虽然还未抽绿,看起来仍是别有一番闲适的意趣。
      李新荷忍不住赞道:“天暖之后,这里的景色一定很美。”
      李明皓含笑不语。他不是第一次来了,自然不像她这般看什么都新鲜。
      伸手推开虚掩的竹篱,李新荷兴冲冲地拽了拽李明皓的袖子,“哥,你看,木屋后面的是老桂树哎,这里这里,还种了葡萄……”
      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笑吟吟地说:“都可以入酒啊。”
      “正是。”李新荷回答之后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不是李明皓。微微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就见一位花白胡须的老人正顺着台阶迎出来。
      “鲁先生。”李明皓客客气气地向他行礼。
      被称为鲁先生的老人身材微胖,身上穿着粗布短衫,两边袖子高高挽起,好像正在忙着做什么活计。他跟李明皓寒暄了两句,转过头上上下下将李新荷打量了一番,用一种略带疑虑的声音问道:“三少爷?金盘露?”
      李新荷一愣,忙又点头。
      鲁先生一边不住地打量她,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真要交给这样的人,我看倒比荒废了强。”
      李明皓闻言大喜,“先生这是……”
      鲁先生连忙摆手,“我又不是掌柜的,你跟我客气作甚?”
      李明皓却喜形于色,“有了鲁先生这句话,唐掌柜的自然是不会再有异议。李某这里先谢过先生了。”
      “好说。”鲁先生冲着李新荷含笑点头,“我倒要看看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小女娃还能做出什么好酒来。”
      李明皓拉了拉李新荷的袖子,笑着催促,“还不快谢谢先生。”
      李新荷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道了谢。
      鲁先生哈哈大笑,“行,你们要真心想要就明儿这个时辰再来。今儿是不行了,我得回去再跟掌柜的敲打敲打。”
      李明皓小心翼翼地问:“那证人……”
      鲁先生冲他们摆了摆手,转过身往屋后走,“证人让掌柜的自己想办法。你只管带足了银票就行。”
      李明皓目送他离开,微微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想带着你看看他们家的酒窖呢。”
      李新荷一头雾水,“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李明皓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挺机灵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光惦记着听曲儿了?你好好想想这是哪儿?”
      李新荷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李明皓刚才说的那一句“唐掌柜”,眼前顿时一亮,“唐家酒坊?!”
      李明皓大笑,“才想起来?”
      李新荷又惊又喜,“哥,你真要买这里?”
      “买下来。”李明皓重重点头,“用你的名字买下来,悄悄的,不告诉爹。就算将来你出嫁了,这里也是你自己的产业。这下你可以一直做酒了。”
      李新荷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通……砰通……砰通……
      “可是,哥,这可不便宜。咱们……”
      “放心。”李明皓胸有成竹,“外公留给我不少家底,还有娘留下的,足够了。”
      李新荷欢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李明皓的怀里。

      头等大事一定下来,兄妹俩心里都是说不出的轻松。李新荷甚至觉得李明皓先带她去看鲁先生绝对是最最英明的决定。若是没有这天大的好事做底衬,她生平第一次听曲儿怎么能听得畅快呢?!
      马车一路颠簸着沿原路返回了淮阳城。就在李新荷满以为会看到一派富贵旖旎的景色时,马车却停在了一条窄街的街口。李新荷扶着李明皓的手臂下了马车,一边沿着小巷往里走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当他们最终停在小巷深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前时,李新荷又一次遭受打击,“哥,你骗人的吧?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乐楼吧?!”
      李明皓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听身后有人笑着说:“乐楼吵杂,移席至此就是为了让三少听曲儿听个痛快啊。”
      李新荷回身看时,大门已经打开,白衣翩跹的公孙公子正站在台阶上笑容可掬地迎客。
      “你们商量好的?”李新荷不满地瞪着自己的大哥,“就瞒着我一个?”
      李明皓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揉了揉,活像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呐,你想想看,乐楼那样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在这间小厅里听曲,门外说不定就有喝醉了酒的客人在耍酒疯……就算琴师弹奏的是仙乐,你能听得舒心么?”
      李新荷瞪大了眼睛,乐楼原来是那么混乱的地方吗?
      “所以我才跟公孙公子商量把聚会的地点改在了他朋友的别院。”李明皓见她脸上表情已经缓和下来,不由得暗暗抹一把冷汗,心想可算把这小祖宗给晃点过去了,真要带着她跑去乐楼……淮阳城才多大?哪里还能指望着会瞒过李老爷那双耳朵?
      “淮湘最有名的琴师已经在偏厅里候着了,”公孙羽笑容可掬,“二位,请。”
      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公孙羽引着这兄妹二人走进了小院。
      三进的小院落,虽然不够阔朗,却处处透着精巧。一行人过了垂花门,远远就看见暖阁的门帘已经挑了起来,八仙桌上影影绰绰地摆着凉盘果品,一位年轻公子临窗而立,似乎正在欣赏园中盛开的几株腊梅,听见院中传来的脚步声便转身迎了出来。他身穿一袭暗红色窄袖袍服,衬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种武士般的凛凛气势。
      顾璟霄走出暖阁,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李新荷身上打了个转。白日里看他,又觉得他神色间稚气未脱,纯然一派少年人特有的洒脱。一张小脸虽然有些过分漂亮,却并没有扭扭捏捏的脂粉气。顾璟霄不由对昨晚那种怪异的感觉生出了几分怀疑:什么娘娘腔之类的……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吧?
      几个人见过礼,分主客落了座,李新荷这才注意到屋角燃着火盆,火盆上架着一副铁支架,支架上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见几人落座,一位头绾双髻的青衣婢女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几勺酒水放入陶罐之中,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暖阁中弥散开来。
      “黄酒?”李新荷轻轻耸了耸鼻子,好奇地问公孙羽:“怎不见你带来的蜀地清酒?”
      公孙羽接过青衣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亲自斟了一杯送到她面前,“清酒是公孙重送给三少的礼物,我怎敢自作主张拿出来借花献佛?”
      “清酒虽然难得,”李新荷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难得的认真了起来,“不过,我大哥和顾少都是酒行年轻一辈中拔尖的高手,公孙公子又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行家,今日这场聚会恐怕比清酒更难得。新荷虽然小气,也不愿坐失这个取长补短的好机会。”
      顾璟霄心头微微一动,倒有些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倒是我小气了。”公孙羽哈哈大笑,一双春水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李新荷脸上,“不过既然这酒已经煮好了,不妨浅斟几杯,权当暖胃,稍后再品清酒如何?”
      “公孙公子考虑周详。”李明皓嘴里说着客气话,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公孙羽看向李新荷的眼神让人本能地有些戒备。再看自己的幺妹,也许经常在外面跑的缘故,她身上并没有女孩子家的娇弱姿态,应该……不会被人看出来吧?
      “黄酒性暖,”公孙羽笑着说:“在下脾胃弱,冬季一向离不开黄酒。”
      李新荷顺着他的话题说:“我哥的梨花白也有暖肠胃、通血脉的功效,回头我送你几坛。”
      “三少美意,公孙笑纳了。”公孙羽倒不拖拉,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又问顾璟霄:“顾兄的琥珀光也是烈酒,不知与梨花白相比如何?”
      顾璟霄端着酒杯细细想了想,“梨花白适合文人雅士月下独酌,琥珀光……”
      李新荷见他迟疑,似乎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酒,便笑着说:“琥珀光却适合三五知己幕天席地,把酒言欢。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顾璟霄双眼顿时一亮。
      “好个与尔同销万古愁!”公孙羽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
      李明皓一口饮尽了杯中黄酒,一抬头正好看到公孙羽的目光围着李新荷转了两转。李明皓心中骤然间生出几分疑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公孙羽所说的话来。这人特意把顾、李两家的酒放在一起来议论,言语之间似乎有种不动声色的挑拨。
      他是顾家的主顾,又刻意结交李家的人,到底有什么用意呢?顾璟霄是不是也有所怀疑,才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位公孙公子?
      黄酒撤了下去,李新荷心心念念的清酒终于送了上来。
      从汉至晋,清酒始终都是蜀地的名酒。西晋左思在《蜀都赋》就曾描绘过蜀人以清酒待客的情景:“若其旧俗,终冬始春。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金罍中坐,肴槅四陈。觞以清,鲜以紫鳞。”
      相传自北朝时,清酒的酿造方法就已传入中原,在各地有所推广。李新荷曾在《齐民要术》中看到过这种酒的酿造方法:“十二月初朝,取流水五斗,渍水麦曲二斤,密泥封。至正月二日,冻释,发,漉取滓。但取汁三斗,米三斗。炊作饭,调强软,合和;复密封,数十日,便熟。”有一段时间,她对这种两次发酵的酿造方法十分着迷,拉着胡先生研究了很久。可惜的是,无论是温度还是水米,淮阳与蜀地相差太大,即便同样的方法也完全不得要领。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酒封打开,空气中多了一丝幽沉沉的香气,仿佛一滴淡墨滴落纸上,然后顺着宣纸的脉络丝丝缕缕地氤氲开来。
      “好香。”顾璟霄赞道:“据说汉代成都曾出过酴清酒,又名酴醾酒,因酒色类似酴醾花儿得名。说的是不是这种清酒?”
      “只怕不是。”公孙羽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蜀地自古出好酒,单是清酒一味各地便有所不同。这个味道倒像老杜诗里所说: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甜如蜜的酒老杜说的应该是郫县的郫筒酒。”顾璟霄想了想,又说:“他诗中曾云: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沽。”
      李明皓笑道:“我记得《杜诗详注》里曾解释说:成都府西五十里,因水标名曰郫县,以竹筒盛美酒,号为郫筒。你们说的,可是这个郫筒?”
      公孙羽微微颌首,“正是。”
      “这酒的来历我也略知一二。”李新荷见他们说的热闹,也被他们的谈话勾起了兴致,“据《华阳风俗录》里记载,郫县有郫筒池,池旁有大竹,郫人刳其节,倾春酿于筒,苞以藕丝,蔽以蕉叶,信宿香达于林外,然后断之以献,俗号郫筒酒。这酒你们宜阳楼可有没有?”
      “恐怕要让三少失望了。”公孙羽笑道:“宜阳楼做的可不单是巴蜀一地的生意啊。”
      李明皓从婢女手中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酒香,然后在舌尖上浅抿了一口,“听说郫筒酒色泽深褐,口感略带酸苦,但是回味甘甜悠长……”
      “都说了这是巴人的清酒。”李新荷轻轻晃了晃杯中澄净的酒液,微微眯起了双眼,“好酒,色泽清透……这酒里有种很特别的香味……”
      “不错,”公孙羽笑得意味深长,“这正是蜀地清酒与别处的不同。”
      “蜀地富庶,不但米好,而且境内河流纵横,水质清冽,最宜酿酒。”李明皓不由得十分感慨,“天府之都,果然得天独厚。”
      公孙羽笑道:“不光是水米的原因。清酒之所以珍贵,其一是酿制时间要比一般的酒长;其二是产量低,纵有高价市面上亦难以买到;其三,便是酿造之时加入了一种特殊的植物。”
      “我刚才就说了这酒里有特殊的香味……”李新荷看了看冥思苦想的李明皓和顾璟霄,试探地问:“可是……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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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眉峰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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