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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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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雪似盐。
寒风挟裹团团雪片,一刻不歇地拍打雪域中一切敢于直立的事物,逼得它们伏首低身方肯罢休。苍松枯岩尽被堆雪掩埋,唯有若木火实挣扎着露出半身霜红,像白绸上落下的一串朱砂记,成为行路人在银素天地间最醒目的标识。
冰天雪地,两道浑身披雪的身影艰难地移动着。肆掠雪风不断卷走身上本就极少的热度,刺骨的冰寒如针扎锥刺一般直沁到心里,一点点吞噬着远行者原本坚定的意志。
终于,落后几步的半大孩子使劲扬起脸,好让从已经冻僵的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更响亮些:“师兄,我好冷……我想用法术。”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请求,他却说得毫无底气。只因上山前欧阳少恭将最暖和的衣服都给他穿上,自己却衣裳单薄。元勿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一直咬牙与寒风硬抗,不好意思出声。这会儿实在冷得受不住,才咬牙说了。
“元勿,你叫我什么?”与身后的孩子一样,少年的声音因寒冷而带上些许轻颤,却沉稳许多。
“师兄——不,少爷。我,我想用法术驱寒……我们其实不必这么辛苦。”元勿结结巴巴说道。欧阳少恭被青玉坛诸人目为年轻弟子一辈的出挑人物,资质上乘,容止俱佳,性子亦很是温和沉稳,却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这令被武肃长老打发出来、陪他一起上路的元勿对他敬枊之中掺了几分说不明道不白畏惧。
但那份惧意也只是一点点而已,绝不如惧怕武肃长老雷严那般来得深。
青玉坛早年以丹药见长,近些年武宗却隐有凌驾于丹鼎之上的势头。究其根源,皆因本代武肃长老雷严是位不世出的习武奇才,兼之雄心勃勃,少时便发愿要重振青玉坛。他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登上长老之位,掌门又时常闭关修炼,将坛中事务尽皆委派于他,雷严一时风光无两。
在武肃长老带领下,青玉坛果然一扫多年颓败之势,在同道间声誉渐隆。门中原有的非议,因之渐少。唯一的憾处,或许只是追随武宗的弟子远远多于甘心淡泊、烧丹炼药的弟子,门中精通丹药医道的人材日益稀少。
这种情况下,精擅医理,深谙道家各种丹药烧制之法的欧阳少恭显得分外难得。跋扈如武肃长老雷严,见到他亦唤一声“少恭”以示亲近,不似待别的长老,只以名衔相称。
所以元勿一直不明白,为何雷长老会选中自己,命他跟随欧阳师兄下山,不离左右,听从差遗。
元勿只有十二岁,拜入门中四年有余,并不见何过人之处,资质亦只寻常。因颇有自知之明,刚离师门那几日时时担心是不是长老换着法儿将他扫地出门,不再认自己做弟子,为此还悄悄哭过几场。直到被欧阳撞见,温言安慰他几句后,给了他大大一颗定心丸:“放心,雷长老派你下山并非逐你出门,而是要你做我帮手,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事成之后,我们一起回衡山。”
“是做什么事呢?”元勿大感安心,追问着想要个明白。
欧阳少恭却没有回答,只说:“届时你便知道了。”
元勿道行颇浅,欧阳师兄却似是比他还不如些,至少元勿心中是这么认为的。他之前并未与丹鼎一脉的师兄弟们一同修行,但这番目之所及,从未见欧阳少恭使过什么高深法术,缩短脚程的腾翔或缩地成寸之术更是不会。两人陆路行马,水路乘船,一路向北而行。及至后来,道路越来越险难,人烟亦由稠密转为爱逐渐稀少,欧阳少恭却依然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日前,欧阳终于告诉他要做什么事。他指着前方一座不甚巍峨却绵延不见尽头的雪山,告诉他:“我们要上山去,设法取得一件东西。从现在起,我是为亲人外出求药的少爷,你则是我跟班的小厮。一举一动唯我马首是瞻,知道么?”又另交待他一套关于身世的说辞,命他务必牢记。
元勿使劲点头记下,小小的脑袋瓜里为这一不明前因的任务幻想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因由与结果。但被困在漫天风雪里整整三天,除了刺骨的寒冷与一个温暖的火炉,甚至只是一件更厚的袍子,他脑中已不再有别的念头。
最令他费解的是,欧阳不许他用法术,哪怕是最最寻常的明火术也不许用。欧阳说,他们现在起要装作不会法术的普通人。
但是他已经冷得受不了,再没有热源,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活活冻死。
元勿仰着看向只比他高了一头的欧阳,眼中满是祈求,不自觉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少爷,我冷……我想用法术……”
欧阳却无视他殷殷恳求:“不行。”看看元勿并发得青紫发白的小脸,又放缓了语气:“实在走不动吗?那我背你。”
他将被风雪打湿大半的斗篷脱去一半,蹲下身示意元勿过来。本是要拒绝的,已被冻得神志不清的元勿浑浑噩噩握住他同样冷如凝冰的手,向他身畔偎去。
托起元勿刚要直身,一只不打眼的灰羽雀儿蓦然迎面飞来,低低一个盘旋,乌硬鸟喙在欧阳虎口轻啄,灵力不绝如缕,瞬间自鸟喙游走至欧阳掌中。而后死气沉沉的眼珠里暴出一点星芒,显出一名羽饰蓝衣的散发青年。
元勿低着头,正好瞧见那鸟直坠于地,羽根渗血,毛色暗沉,那模样分明已冻毙多时。吓得整个缩到欧阳背后。欧阳却早司空见惯,分毫不为所动,全副心神,只放在刚才信鸟传回的信息上。那缕灵力本是他配以药物喂入死鸟体内,放出探查。此刻信鸟复返,带回的记息只有一件:有人靠近。
——来人是谁?
中皇山积雪终年不化,方圆百里少有人迹。加之关于此山种种神秘传言,附近百姓真假莫辨,心头先存三分畏惧,更不会无事往这冰雪堆成、猎物药草俱无的空山上跑。
再度其明显有别于中原样式的衣物,来者当只可能是——幽都人。
注视着死去鸟儿眼中渐渐消散的影像,欧阳轻轻勾起嘴角。
——世人皆有恻隐之心,幽都人信奉的女娲娘娘传说中本是人族始母。她御下子民,想来定是加倍的慈悲心肠吧。
风雪茫茫,欧阳的声音落入元勿耳中,却似比寒风霜刃更加冰冷:“元勿,一会儿记得哭大声些。”
随后,欧阳猛然揭去遮风挡雪的斗篷,将元勿推到一旁,自己却跌倒雪中。雪中跋涉多日,他的体温竟似与冰雪已无差异。静静卧了一会儿,才有细雪慢慢化开,沿着脖颈衣缘渗入肌理。
欧阳瑟缩着,很快连发抖的力气也没了。苍白的脸颊上一双明锐黑眸亦渐渐涣散,吃力说道:“笨小厮,少爷快冻死了,你还不哭么。”
被他一连串举动吓呆的元勿,这会儿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少爷?少爷?!”
连月种种担心委屈一齐爆发,令他开始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矫健的身影飘然落到他们面前,看到伏在雪中一动不动的欧阳少恭与嚎哭不止的元勿,英挺的眉皱紧起来:“怎么回事?”
——其实完全是多此一问。昏迷的少年,啼哭的孩子,沿路凌乱的脚印……大概又是迷路的行人。虽然这些年少有人误入山中,但也并不是我完全没有,且按老规矩处理便是。
只看一眼便做出决断的青年没等元勿回答,便俯身将欧阳抱起。拂开雪花,他有片刻惊异于少年人雪□□致、秀如静女的面容,但亦只是一愣,随即坦然:“小孩,你走得动吗?”
自他出现后,元勿哭声渐小,转为抽泣。被这么一问,如遇救星一般,哑声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我们进山采药,却一直找不到路!求你救少爷……老爷生病好久,就等着少爷带灵药回去……求求你……”
灵药?这寸草不生的冰山哪里长得出灵药?青年挑了挑眉,没有费心解释,一手抱起欧阳,一手牵起元勿:“我叫尹千觞,你们先到随我到避雪的地方,其他话以后再说。”
他声音身形高大健壮,肩膀宽厚结实,望之便予人可靠之感。元勿不由顺从地点点头,反握住对方的手。走得几步,感觉有融融暖意自对方掌心汇流而来,令他周身寒意消散许多。
但这从天而降的“救星”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可靠。走得小半个时辰,绕过曲折山路,筋疲力尽的元勿本以为会有一处可避风雪的屋子,不想转进山坳,山崖遮蔽之下唯有一堆被枯枝雪块压成废墟的残破木片。
“……许久不来,竟已塌了么……”
青年面现苦恼之色,看看怀中依然昏迷不醒的欧阳,再看看面白唇青,觳觫不止的元勿,咬了咬牙,说道:“罢!再撑一程。”
于是只得继续赶路。漫天冰霜,入目尽是茫茫白雪,元勿头脑越来越昏沉。记不得自己走了多少路,攀上一道险崖,前方豁然开朗。衔烛的高大石蛇映雪泛蓝,其后神庙若隐若现。至此他心弦终得一松,整个人虚脱软倒。
最后一分清明意识,依稀听到有人质问:“千觞,你怎将外人带进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