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梁陌

17、（十七）

　　夜深沉
　　（十七）
　　佐藤昭的话虽然问得轻，却好似一个铁锤重重地砸在韩双白心上。别说佐藤将牛子俊的名字念了出来，即便是他不这么做，韩双白也完全认识那支笔——
　　那是支派克笔，买得并不便宜，银色的笔帽，棕色的笔杆，笔尖还渡了金。当年韩双白陪着彩琴去为牛子俊挑选生日礼物时，她一眼就看中了，小丫头心中有情思，偏又不敢表露，非借他之名送了，只求有件实物能常伴意中人身边。
　　韩双白猜测这笔应该是之前金彩琴与牛子俊在后园小径中拉扯时掉落的，心中不免叫苦：这两个小祖宗何时闹别扭不好，偏偏要在今天这要命的时刻。闹也罢了，即便是闹上天去也可以，却又偏偏落下了要紧的东西。
　　韩双白不敢贸然去回答，只等着金佑麒开口。
　　金佑麒从佐藤昭手上拿过了那支笔，眯着眼睛看了看，低声说道：“瞧这名字，应当是老夫的一位世侄，叫牛子俊。”
　　佐藤昭问：“也是来为太太贺寿的吗？”
　　金佑麒皱眉道：“是发帖子请我那世交，然而却没见他来啊。这牛子俊什么时候进过府里，也没有人通报过。”
　　佐藤昭又转着看了看笔：“这支钢笔很干净，应该是才遗落不久的。”
　　金佑麒转头看向韩双白，问道：“今日你接引宾客，其中可有牛子俊？”
　　韩双白摇头：“子俊兄没有来过。”
　　金佑麒哼了一声：“人没来，笔怎么会掉在这里？”又转头问曾管家：“你们可曾看见他。”
　　只见曾管家额头冷汗涔涔，嗫嚅着说不出来，金佑麒双目一瞪，喝道：“快说！”
　　曾管家连忙道：“适才牛少爷的确来过，本来只走到门边送了礼就要回去，但是……但是小姐知道了，便留牛少爷说了一会儿话……我原本是想上报，然而牛少爷既不留下吃饭，也说不拜见老爷，所以就……”
　　金佑麒阴沉着脸，对一个小丫鬟说：“去，把小姐叫来！”
　　丫鬟连忙去了，金佑麒看了看半截龙套衣，又对韩双白说：“你立刻就去请李班主和云老板来。”
　　他顾忌着云香袖和佐藤昭有旧，言语中也多了几分客气。
　　韩双白心知肚明，连忙赶去小厢房那边。此时李三雄早没胃口吃饭了，云香袖只好陪着，倒是其他的人刚好吃完韩双白嘱人送来的东西。见韩双白进来，里面的人都起身相迎。
　　韩双白勉强一笑：“我舅父有些事情想要请教，还请李班主和云老板去那边说一说话。”
　　李三雄点头：“行，谨遵吩咐，不过还想多嘴问一句，不知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韩双白略略迟疑，还是实说道：“方才搜遍内宅，捡到半截龙套衣，特请两位去认一认。”
　　“龙套衣？”李三雄急道，“什么模样的？箭衣还是马褂啊？”
　　云香袖拉了把舅舅的手臂：“不必多说，跟着韩少爷看一看就知道了。”
　　韩双白也安抚道：“李班主放心，只是过去瞧一眼，认一认。”
　　李三雄无法，也只好跟着去了。
　　三人来到水榭，跟金佑麒见了礼。此刻李三雄和云香袖都只取了头面，脸上还带着妆，李三雄穿着厚底靴倒不提了，云香袖仅着旦角儿的彩鞋竟是一众人里个头拔高的。金佑麒见他身段挺拔，眉目俊秀，暗暗地哼了一声，脸上却仍旧客气得很，道了声辛苦，便将龙套衣拿过来：“今天府里出了件意外，下面的人在园子里捡到一样东西，劳烦李班主和云老板认一认。”
　　李三雄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摇头道：“回金老爷，这乃是打衣的半截，下面原该再接上蓝白色儿的边。我班里倒是有一件，然而今天咱们备的戏里用不上这个，所以箱官师傅压根儿就没带来。”
　　金佑麒挑眉道：“这样么……”
　　云香袖见他存疑，便将身上披着的粉袄脱下来，翻开里头中缝处，指着一截白布，说：“金老爷，班里自己的戏服都会在里头绣上编号，您看看。班主说不是，自然就没有这号数。”
　　金佑麒看了一眼，也无话可说。
　　韩双白在一边听他们对答，又是担心又是紧张，生怕这疑阵弄得不好，便要糟糕。
　　云香袖穿回了衣服，金佑麒又问道：“今日来的各位可都没有乱走？”
　　李三雄答道：“听了府上吩咐，就在厢房到戏台子这段儿拘着。在下知道尊府是贵地，又是太太的好日子，带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了，可以个个给作保，绝没有作奸犯科之辈。”
　　这个时候佐藤昭慢悠悠地开口了：“金处长，今天我和劲松君他们一起来的，一共是七个人，现在也应该是七个。”
　　云香袖朝他笑了笑：“不错，除开了佐藤君来这边宴席，我们都呆在那厢房中候场，一个也没离开。”
　　金佑麒听着佐藤口气，对云香袖颇为信任，于是倒不好扮黑脸。于是陪着笑，将这烫手山芋又丢给了他：“既如此，这龙套衣的事情，不知佐藤少佐有何高见？”
　　佐藤昭转了转手中的笔：“这衣服和这笔确实有点蹊跷……”
　　话还没说完，便见金彩琴从外头进来，畏畏缩缩地叫了金佑麒一声“爹”。
　　金佑麒虽然对韩双白非常严厉，对这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却难以板起面孔责骂。见她来了，只故意咳嗽两声，冷冷地问道：“今天牛子俊可曾来过？”
　　彩琴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跟着便向韩双白望过去。
　　金佑麒一见她这反应便知果然是真的，一时间发怒，高声道：“我问你呢！”
　　彩琴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通报？”
　　金彩琴抽泣着说：“子俊哥哥……今天十一点半之后到的……惠珍听人说他来了，便来告诉我。他不肯留下来吃饭，只送了礼便走了……”
　　她这一说，金佑麒便想明白了：想必是牛子俊被父亲差来给金太太送寿礼，然而彩琴知道了。她悄悄地带着牛子俊躲进后园中说话，倾诉衷肠，可惜牛子俊去意已决，两人不欢而散。现在交代出来，纵然彩琴与子俊是世交，两个青年男女背着父母偷偷说话，那有私情的事儿自然是瞒不住的了。
　　但眼下这也是其次，更主要的是牛子俊作为外人，何时进来的金佑麒等人竟然不知晓，可见即便是防卫森严，还是有了漏洞。这漏洞偏还出在要紧的人身上，金佑麒可真真是头痛了。
　　韩双白知道，彩琴与牛子俊这事儿虽然算得上是帮忙佐证了那半截神秘的龙套衣，但是若因此牵连到无辜的牛子俊，却也麻烦。
　　佐藤昭在旁边听得明白，突然问道：“既然那位牛先生来了，为什么又执意回避呢？”
　　金佑麒脸上浮现出一些尴尬：“这个……牛家虽然与我家是世交，然而我现在为官从政，牛家书生气重，便渐渐生分了。”
　　佐藤昭点点头：“这么说来，那位牛先生应该是对皇军和金处长颇有误解。”
　　他这话说来客气，但是听到的人无不感到背后一阵凉。
　　佐藤昭道：“既然如此，改日我应该和他们谈一谈。”
　　金佑麒没说话，彩琴却捏紧了一双小手，眼泪掉得更凶了。
　　佐藤昭又道：“现在需要再仔细查问每个负责看守进出点和巡逻的仆人，看看他们是否因为特殊原因放了外人进来或者是暂离岗位。”
　　金佑麒连称“不错”，又交代下老曾和领头的守卫下去严查。彩琴被惠珍扶着，头也不敢抬，就站在一边哭泣。
　　于是这地方又暂时静了下来，佐藤昭似乎想起了被打断的事情，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拿筷子的小丫鬟身上。
　　“这位姑娘，刚才浪费了一点时间，”他充满歉意地对小丫鬟笑了笑，“现在请继续吧。”
　　脸上还残留的泪痕的丫鬟开始发抖，眼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来。她连筷子都拿不稳了，终于哭出了声。
　　佐藤昭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请快一点。”
　　云香袖站在韩双白身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佐藤要拿小丫头干嘛？”
　　韩双白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怀疑马长生是吃了菜被毒死的，要丫鬟尝毒。”
　　云香袖瞪大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韩双白却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又盯着他，用几乎难以觉察的幅度轻轻地点了点头。
　　云香袖转头看向佐藤昭和那个哭得快要喘不过起来的丫鬟——
　　这个在开始就在席上伺候的小丫鬟，亲眼见到马长生翻倒在地端了气，怎么肯自己在去吃那些菜。然而佐藤昭却一分一秒逼得更紧，只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已经让小丫鬟吓得双腿发软了。
　　“快点！”他又一次催促。
　　韩双白知道那些菜此刻验不出毒来，但是这情形依然让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此时云香袖突然朝前跨了一步，笑起来：“干嘛难为一个女孩子家，不就是吃两口菜嘛，我来吧。”
　　说着他也不等回应，便夺过丫鬟手上的筷子，将她推到一边，朝着面前的一旁清炒虾仁伸过去。
　　这一下别说韩双白和其他人大出意料，便是佐藤昭也有些措手不及，略一凝滞，才连忙抓住他的手。“劲松君！”佐藤皱着眉头说道，“请不要这样，现在有人死了，必须弄清真相。”
　　“所以就要再死一个人吗？”云香袖看着他，“反正也是一条命，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看一个女孩子被逼着去死？佐藤君，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吗？”
　　最后一句话是用日语说的，旁人听不明白，佐藤昭却沉下脸来。
　　韩双白看得心惊胆战，再不能耽搁了，终于一咬牙来到这两人身边，劝道：“佐藤先生别生气，云老板那是古道热肠，还不知道今天这事儿有多严重。不过这小丫头也真是身体太好，若对马副局长起作用的药她偏扛住了，倒不好说了。要不我将这里所有的酒菜瓜果还有茶水都各装上一些，佐藤先生只需安排人样样都检验检验，便行了。”
　　他这和事老做得非常合适，“救”了丫鬟一条命，也给了佐藤昭一个台阶下，金佑麒听了连忙附和，又立刻吩咐老曾下去布置。
　　佐藤昭放开了云香袖，回头看着韩双白，脸色很快就恢复到原来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礼貌地对韩双白的建议表示了赞同。“您说的是很好的方法，韩先生。”他笑了笑，“谢谢，您很聪明，您是一个聪明的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