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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 糖与苦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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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彰是仙道家一脉相传的独子。
从出生到记事,“宝贝小彰”一直是爸妈和奶奶庇护下的夜明珠,而这并不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妥。
被人疼爱本身就是件如同蜜糖一般幸福得甜腻的事情。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求每个孩子写下自己长大后的意愿。大家都在奋笔疾书时,仙道却抓着头发,翻着眼睛,迟迟不下笔。
“仙道君长大后的理想这么难想出来吗?”幼儿园的阿姨微笑着蹲下来问这个看起来很为难的孩子。
仙道着实是被问倒了。因为,在幼小的仙道心里,他什么都不想当。他只想当仙道彰。
那个在蜜罐子里给宠大的仙道彰。
当然这个答案是不能告诉老师的。仙道虽小,却聪慧狡黠。于是眨眨黑黑的眼睛,不负众望地写下了“宇宙飞船发明家。”老师满意地笑了,伸手摸摸仙道的头,却被扎痛得缩回手来。
“仙道君的头发……还真是硬阿。”
仙道咧开嘴,回以一个甜得杀死人的可爱笑脸。
这次作业的成果被妈妈激动地告知全家,好像四岁的仙道第二天醒来就会变成一个一鸣惊人的科学家。爸爸立刻买来各种关于发明创作和科学原理的书籍画册,坚信从小就壮志凌云的儿子某一天一定会震惊世界,造福人类。奶奶老泪纵横地在邻里间宣传孙儿年幼志远的故事,搞得一条街的奶奶们都拿仙道家小彰的例子教育自己家的小孩。
虽然重任在身,众望所归,仙道却没有看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必要。无论发生什么,他永远都是家里的宝贝,生活的苦与难都被挡在温暖的保护层之外。
而在这样爱护下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总是很sweet的。
因为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和不公,所以总是心平气和。
因为身边永远都是赞赏和喜爱,所以总是微笑常在。
因为一直都毫无悬念地是大家崇拜的对象,所以也就没有了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必要。
所以上了学的仙道,在老师的眼里是个聪明整洁的乖孩子,在男生眼里是个温和谦逊的好伙伴,而在女生的眼里,是那个“又帅又温柔得不像话”的王子。
当然,数理化的成绩并没有像小时候大家所期待的那样出类拔萃,但也算是中上游水平。国文就更差了些,倒也不会不及格。反倒是体育水平随着突然窜高的个子异常出色,常年包揽着运动会的跳高,跳远,以及长跑的冠军。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仙道国中二年级的夏天。那个七月,阳光毒辣,奶奶突然去世。仙道从学校回到家里,得知这个噩耗以后,哇地就哭了出来。虽然已经是一百八十公分的英俊少年,却依然是未经世事的孩子。爸爸妈妈面色阴沉,脸上却并无仙道般明显的悲怆——两个成年人只是在饭桌上话少了点而已,其余的一切如常。第一次发现,原来电视里演得令人心颤的生离死别,在生活中竟也是如此稀松平常。
尔后父母要回爸爸的故乡神奈川县一个月,按照奶奶生前的意愿把把骨灰安葬在从前老家门口那棵合欢树下,也算是给爸爸的一次短期的疗伤旅行。然而仙道毕竟还要念书,于是把他留在了东京,托付给爸爸一个儿时朋友,西村叔叔的家里。
仙道因为奶奶的去世时常感到闷闷不乐,可是孩子的天真本性又让他在看到好笑的电影时还是会开心地笑出来。这令西村家年龄与仙道相仿的男孩光二郎看了大为不爽。
本来要与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讨厌家伙分享自己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就够让人恼火的了,邻居家自己暗恋多年的女孩由美又居然看到这小子就变得满眼桃心。死了奶奶的家伙,居然还能笑地那么开心,光二郎忿忿地想。自从仙道来暂住,多年来埋藏自己心中无数的“凭什么”便如同渐渐滚开的沸水般忍不住冒了泡泡,直到心口的表面,破裂。
仙道不傻。来到西村家里的时候简单地环顾四周,就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富足的家庭。东京角落里一个有些脏乱破败的住宅区,灰暗的方块楼,普普通通的一间被走廊里的电梯占去了大半建筑面积的小屋。要不是西村叔叔每天很早起来上班刚好可以开着货车把仙道送到学校去,爸爸大抵也不会把儿子托付到这里来。
家里不算干净,衣着邋遢的光二郎的房间更是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的混乱。满强的NBA海报,摞得老高的脏衣服脏袜子,外带餐盒散落在地上,油汤还在往外滴。西村叔叔尴尬地笑笑,咆哮着让光二郎赶劲把房间收拾干净好让仙道能够住下来。真是奇怪,难道这家伙的妈妈和他一样懒惰吗,房间乱成这样也不帮儿子打扫一下?
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还没有看见或是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过“西村太太”这个名称。
“喂,你这个刺猬头,不许乱翻我的笔记本,听到没有?!”光二郎满脸凶恶地朝正在他书桌上复习功课的仙道吼去。仙道有些火大。刺猬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嘲弄自己这个几乎是签名的特征。而他那些沾了菜汤和泥巴的脏东西,自己才不要碰呢好吧?想了想,还是礼貌地笑了说抱歉。
“哼,虚伪。”
仙道听了恨不得想和这个神经病大打一架。可是想到对自己那么关照的西村叔叔,毕竟也算是寄人篱下,还是忍了下来。
光二郎看着仙道的平静更加不爽。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仙道还在厕所里洗漱的时候,光二郎“咚咚”地砸着门:“喂,自大的娘娘腔!你还要在厕所里化妆半小时再出门么?”
无理的家伙。仙道心里暗想,满嘴泡泡地回答道:“我妈妈一直都教我,刷牙要刷满三分钟!”
“再不出来,老子可要迟到了!”话还每说完,仙道就听到了门外西村大叔粗暴的呵斥和拳头落下来教训光二郎的声音。
果然挨打了吧。仙道笑笑,不紧不慢地洗漱完,还修理了一下发型才从厕所出来。
然而看见的门外的那一双眼睛,让十四岁的仙道愣在原地。
那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充满了仇恨,还有让人心疼的脆弱。
那样生动的眼神,让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清晰地传达给仙道他心里的呐喊:
凭什么,他永远有洁净干爽的衣服穿,我却总是要自己洗满是污渍的旧衫?
凭什么,上天给了他挺拔的身材和讨喜的脸,却只给了我粗放的四肢和笨拙的五官?
凭什么,他可以在放学后选择温书,跑步,或是看电视,我却必须要帮爸爸搬货,擦车,做家务?
凭什么,他用糖喂大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柔而略带骄傲的微笑,而我被苦茶洗过的眼睛却不可抑制地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刻薄的凶光?
凭什么,他的爸爸不在家一个月就可以把他放到我们家里来,而我的爸爸经常出远门送货无法赶回时,连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
而现在,凭什么爸爸,我的爸爸,对他好像是对自己亲生的儿子般慈爱,对我却仿佛我是被堆在家门口挡路的垃圾?
凭什么,他有妈妈来教他“刷牙要刷三分钟”,我却要在这样的家里,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
仙道毕竟是善良的。
他无法理解光二郎生活的艰辛,如同糖果无法理解浓茶的苦。可是仙道在那样犀利的眼神里抬不起头来。想象如果自己每天晚上回家没有妈妈笑眯眯地开门身后飘出饭菜熟烂的香气,每天做完功课后没有爸爸陪他出去赛跑然后累得气喘吁吁地说“臭小子,居然跑得比老爸都快了”的时候,仙道的心里就揪紧地疼,和奶奶去世一样,有一种让他想哭的感觉。
而仙道明白,这时候怜悯的眼神最伤人。
于是他一言不发地陪着光二郎站在原地,在厕所门口等着他把脸洗干净,然后拒绝了西村叔叔送他上学的好意执意要坐公车。等到光二郎终于把门打开时,仙道定定地向他红肿的眼睛里看进去,眼神柔和,却没有可怜。
已经九点半了。光二郎丢下一句:“笨蛋,你上学早都迟到了。”措辞依然凶恶,语气里却软下三分。
仙道没有说话,跟着光二郎走进房间,看着他换了一套轻薄的短衣。
如同往常一般,友善地微笑。
光二郎眼神游离了一下,最后穿好了鞋子。
“喂,刺猬头,要不要去看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