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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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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这是近日兜率进出的记录,与百年前相比增加了两成,多是道龄不足千年的下界散仙。”
渠黄端坐在案前,两摞文书分别在双手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薄,一边替他撤走写毕绢纸的羽林卫接过新送上的卷宗,放在另一摞高高堆叠的公文顶端。
渠黄“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的示意手下他听见了,然后示意边上人左手文书撤走,伸笔蘸墨,而右手不停,忙的不亦乐乎。
“渠黄大人,下界黄河改道,人间皇帝下令筑六和塔工事,挖掘支流引泛。”
“嗯?”搁下手中笔,伸长了手臂从书案边缘将大张地图勾了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刻,松手扔到一边。渠黄按了按额头,重新执了笔,无奈道:“下游高过上游,不思疏通海口,早晚倒灌,几代宋帝折腾来去都不成器,仁宗紫薇气不薄怎么也如此糊涂。”他思索了一下,道:“近来真君大人不满地府,阎王早晚换人,你去详细写个节略,等我去大人那里说明,好与文曲星君知会一声。”
“渠黄大人,汴京地界土地上报‘无忧洞’水蛇作乱。”
一枚令箭扔了下来,“叫钧天部出个青缨带队缴了开封地下水道。”
“渠黄大人,洛阳土地上告白马寺佛家香火过盛,去岁贡币锐减。”
“渠黄大人……”
“……”
“嘭”的一声,下面回话的传令兵吓了一跳,抬头便见案后司法天神属下奉天部盈天部天兵总帅羽林卫统领渠黄将军一改往日温文的儒雅面孔,努力按住额上青筋从牙缝里咬出一句恨恨的狠语:“……闻止你怎么不给我死回来!”
这时,殿外一名羽林卫抱着一大摞卷宗苦着脸走进来,将高过人头的案卷“咣”一声礅在案上,苦笑道:“统领,这是真君大人吩咐咱们抄写的考评,六将军说前一段忙乱还没整理,这是今天刚处理好的。”
“咔吧。”质量上乘的仙家云毫无辜的阵亡在了渠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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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因闻止滞留下界而骤然“忙碌”的渠黄,玉虚洞中的气氛却一日好过一日。闻止自隐隐猜到杨戬用意,便绝了回天的念头,而某天沉香突然离去半日之后,也带回了神殿上报闻止“殉职”的消息。之后虽然对这个“差点杀了自己”的小子还有点别扭,却也不再排斥和他说上两句话。
闻止独自一人,负手立在玉虚草木掩映下的洞口。阳光映上了他深邃又微倦的侧脸,漫出几分艰涩与黯淡的气息,目光空落的投在斑驳的地上,似在出神。
沉香进来的时候,便看到鎏金兽头的香炉吐雾,溢着泠泠冷香,圆润的大肚茶壶,正在炭炉上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他轻巧的走近站定,不曾打扰。
时光流逝,带给神仙的,不仅是修为的提升和地位的变更。那些长久岁月遗留的纪念,神仙停滞的容貌,掩盖的是深烙在灵魂里的难消痕迹。虽然曾经19岁的救母小英雄不懂,但身为司法天神的杨戬如是,千岁的沉香如是,在杨戬身后跟随了两千年的闻止亦如是。历经岁月的神,大抵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炭炉上的水已是开了,发出阵阵气鸣。沉香抢上一步,将壶提过案上,滚烫的开水稳稳注入质朴雅拙的紫砂,水汽晕开,朦胧了两人低垂的眼。
天庭的追踪暂时停止。至少,在闻止的认知里,属于司法天神的势力已经全部撤出了追捕。这些天,他主要在自己近年的记忆里,搜索埋藏在杨戬签下的明暗手令中隐藏的异常动态。作为主要处理神殿中层事物每日阅卷数千的两位天将之一,他对于天庭的局势,连带对人间,几乎所以在册散仙、妖邪都有着极为清晰的了解。杨戬手中的力量,从封神之战后的某一年开始发展数千载,对于三界的控制,不管是妖物邪道,散仙神将,还是天庭这个庞然大物,都已几乎到了极限,可以说完全的成熟。
可是,十年前,自从让人疑惑的调动调回安排之后,司法天神属下却突然建立起来一套新的传讯流程。不说暗桩拔出又再重新安排所花费的心力,闻止隐隐察觉到新的消息途径,完全不曾经过二郎真君过命的几位兄弟,而且,主要渗透的,却是从来不曾被放在神仙眼里的——凡间,以及几乎遍地钉子无法再有立锥之地的——瑶池。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步步为营谨慎行事的真君大人不得不冒着被王母察觉的危险重新布置对三界的控制?十年之间,辖下天兵语焉不详的身亡记录高达七万,上一代长随身边的羽林近卫,有九位直接或间接死于这些不知去向的珍贵信息,而这九人,无一不是跟随真君千年的封神旧部……
那些映在纸笺上墨色的痕迹如此浅淡轻薄,却一笔一划的晕染着殷红炽热的埋藏在阴暗处无法语人的铁与血。冷硬如斯,沉重如斯。整个羽林卫,如同疯魔。
立于“杨戬”名下万重云端之上的羽林,专心于那一人骄傲冷漠的羽林,又是为了他的什么命令而如同疯魔?
渠黄温和的面孔在闻止脑中划过。
不适合鬼谋阴暗的自己和青缨,战力强大冲锋陷阵的启郤和金吾……无法想象还可以有什么事值得本质上骄傲冷漠的渠黄以及他同样骄傲冷漠的羽林卫执着、疯魔。
袅袅茶雾腾起,氤氲了漆黑的眸底所有的情绪。
目光微冷,紧扣了手中的瓷杯,他合目想起那一日神殿中叩别时案后笔直挺立的脊背,那个曾经在神仙的战火中出手救助凡人的青年,如今三界闻而噤声的司法天神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宛如磐石一般无可转圜坚定不移的意志。
“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与我一道去洞庭一代查访不满天庭的散仙。”
面前的少年,举手投足都是那人的影子,认真看过来的样子如同当年城破之日当先进城的杨戬探指制住谪旒,逼迫自己活下来时的神态一般无二。可知道的愈多,就愈发的不安,明明一切都在朝预计的方向发展,却总是感觉在虚空中沉浮。
“你可知近五百年,天庭每一甲子都有接近双位惊才绝艳,钟灵毓秀的人物获罪于上后不知所踪。”
沉香猛然抬头,看见闻止望着不远处的水墨石地面,神情淡漠。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手指之间生着一层薄薄的茧。纵是神仙大多不老不死,但也能感觉到将军指尖开弓拉箭的粗粝。
“天意如刀,就算真君大人亦不可违抗。”
空荡静谧的洞中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叩击。
“天道如何,天规如何,翻天覆地,确前途未卜。然则……”
刀削一般的薄唇掀动,一字一顿的吐出,沉香蓦然觉得对面如同山岳一般的气势,灭顶向他压来。
“然则,真君欲行之事,吾辈近卫,虽九死,犹未悔矣,即便少主,亦不可阻。”
沉香感觉自己心中,缓缓流动的血液骤然沸腾,散发着灼人的热意。他紧紧的握住了胸前冰凉冷硬的金锁,心中只滚过一句话。
“真君预行之事,吾辈九死未悔。”
千万年近卫,回转的自己,求索不辍,不过为此一念。
终生不过,为此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