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再世》慕雪安

3、一、旧时茅店社林边

　　四周一片混沌，好像是暖暖的水包围着自己。忽然一阵压迫的力量传来，让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一线光亮而去。然后一只手拍上来。

　　华山圣母宫中一声清亮的婴啼惊动了黎明的宁静。小小婴儿被洗的干干净净，包在湖蓝色的襁褓里，在一众仙子手中传来传去。折腾了许久，沉香在刘彦昌的手臂上方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东海四公主和百花仙子都在屋中。向她们身后的床帐望过去，他不禁热泪盈眶了：三圣母正定定地看着他。

　　“娘！”出口却是哭声，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一起围过来哄他：“沉香，沉香，不哭啊，不哭……”沉香终于确定，自己回来了。

　　千年的阅历投身到婴儿体内让人不胜尴尬，洗身、喂奶，沉香死死闭着眼，脸上浮上大片的红晕，更让人喜爱，他只能一边任由大人们折腾，一边祈祷舅舅快来。

　　重生的第一个月，沉香只是认真的在做一件事：等待。孩子整日不哭不闹，三圣母和刘彦昌也乐得省心，抱着沉香在桃林里弹琴吟诗，弄儿为乐。三圣母脸上全是幸福的光芒，更显得容光焕发。沉香眼见母亲在父亲面前几乎是迷醉的神情，心中酸楚。舅舅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母亲与他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兄长的文采。前世沉香也曾攻读千年，深知父亲不过就是落第秀才的水平，不知母亲为何，会看上父亲。这个轻而易举抢走了舅舅珍宝的人，“大难”来临之后，竟只守了三年的忠贞。

　　这一日是沉香的满月，一大早龙四和百花便到了华山。沉香记得水镜中杨戬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这天，可惜水镜早已当作祭品在阵法中被毁，自己也不能再取来仔细看看。宴席设在院中，百花引了无数奇花异草凑趣，牡丹仙子等也唧唧喳喳的争着要抱沉香。沉香心中恨透了百花，只恨无法表达，到了花仙手中就开始哭闹，直到敖红看不过眼，说是孩子累了，才安静下来。

　　龙四和百花来了又走了，园中只剩下一家三口。为了不让太多人发现，华山圣母庙的土地判官早就被三圣母找借口除了仙籍，有其他人将此事报给杨戬，杨戬只当妹妹还在与自己生气，不愿让自己知道她的近况，便只翻过卷宗找到土地判官的错处替她善了后，也不再派人去补了。

　　沉香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园子里的桃花。此时正是中午，眼前一片如霞如雾，阳光从花的间隙射下，刺得他一痛，千年来的原罪又浮了上来。那人最后的一缕笑容在天空中散成一片花雨……无法说话、无法行动的滋味他现在也了解了，无法拒绝的照顾他也经历了，自己父母的照顾都会让自己觉得难堪，沉香无法想象，全身瘫痪的杨戬是如何忍受那任人折辱的三年的。沥洒僵听檐雨，僵听檐雨。

　　“沉香，宝贝，怎么了？”三圣母轻轻摇着沉香。这孩子怎么到了院子里以后就开始发呆啊。“是不是外面冷？娘这就抱你回去。”

　　沉香才反应过来，啊啊了两声表示反对。三圣母见他懂事，又喜的搂过来疼他。在母亲的怀里，沉香也渐渐稳下了心神。刘彦昌在一边看着儿子在妻子怀里乖乖的一点不闹好生羡慕，心想这神仙就是不一样，满月的孩子便听得懂大人讲话，他刘彦昌真是上辈子积德，娇妻幼子俱不是凡人，等到妻子帮自己也成了仙，就是一家子神仙美眷……可是儿子却不与自己亲近，仅仅停留在不哭闹的水平上，尚不如那东海的四公主，这可……

　　午后阳光明媚温暖，沉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直到一阵杂闹的打斗，把他又吵醒了来。一个又气又痛的声音让他浑身一激灵，“三妹！”眼前是父亲的胸膛，沉香奋力转身，耳中听得一阵一阵兵刃的落地声，天兵天将的呼喝声，襁褓外父亲的双臂簌簌发抖，他心中更急，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转了过来，却发现刘彦昌抱着自己躲得地方是墙角，完全看不到园中的情况。

　　连串法诀从三圣母口中默诵出来，宝莲灯光华暴涨，大地剧烈震荡，银色的法力和宝莲灯的力量硬生生撞在一起，刘彦昌惊慌失措的大叫声由屋中直传到外面人耳中。沉香猛想起三圣母正是以为舅舅要杀父亲和自己，才如疯如狂的与舅舅拼命同归于尽的恨意让身受重伤的杨戬内外俱痛。他大喊“别叫了！”出口的却只是哭声。茅屋“噼啪”巨响，再也承受不了巨大法力的冲击，梁椽轰地一声砸了下来。

　　“别伤了彦昌和我的儿子！”三圣母锐声高叫，宝莲灯再次打出却来不及护住屋中两人。沉香闭了眼，等着那房顶塌下来。

　　茅屋轰然崩塌，大片的尘土扬起来，刘彦昌的惊叫直刺入耳。

　　“沉香！彦昌！”

　　并没有什么砸到他们，甚至连尘土都没有落在身上。沉香张眼，看见在紧闭双眼，一手护头的刘彦昌上方，一闪而过的银色稳稳张开半球形的膜，挡下了所有。刘彦昌抱着沉香连滚带爬地逃出废墟，三圣母连忙用宝莲灯护住二人，满带恨意的瞪视杨戬。

　　看着沉香被尘土呛得咳出声，刘彦昌灰头土脸的抖着，杨戬厌恶地皱了下眉，指尖的银色没去。三妹这样子，两人若真死了，她恐怕会疯狂。他转过去，正对上三圣母恨入骨髓的神色，心中一痛，再没注意到此时有一双眼睛，痴痴地看着他。

　　舅舅是久远记忆中的样子，威严、挺拔、孤傲。那张经常因为过于严肃而让人忽略其俊美的脸上现在满是气痛。没有经过未来的伤害与折磨，他的眼睛里还没有那么多沉淀下来的自嘲和麻木。手中枪一次又一次握紧，又松开，黑氅下的袍袖微微抖着。

　　眼眶中渐渐涌上了泪水。多少年没有再见到舅舅横枪而立，肃立如松的身影了？后来就算能够入梦，也总是封神台上魂魄的碎片，黑水狱中残破的身躯和昆仑山下满眼的鲜血。就算累极了想逃避，也是沉溺于湖边相见他满满的宠溺中。从什么时候起，舅舅的眼中不会再现出愤怒和失望，他不会绝望也不再有希望，那一潭静水带着入骨的疲惫一次又一次挣扎出生命的火种，然后被他活下来的理由们一次又一次浇灭。

　　宝莲灯打着旋飞过来，吸起刘彦昌和沉香飞出包围，在那耀目的光芒中，沉香最后迷醉地看着杨戬脸上表现出的不带掩饰的真实情感。

　　我等着您来找我，舅舅。

　　舅舅……舅舅……

　　“刘先生，您这孩子真是可爱呀，又听说，一点儿不像我家狗蛋儿，成天闹。真是，这么好的先生儿子也能有人舍得不要，不是我说您，刘先生，您怎么挑的媳妇！”

　　刘彦昌含混地应着，强笑着和村民们应酬。沉香冷冷的盯着这些人，上一世自己毁了生死簿，不过两年，整个刘家村就都被自己放出的恶鬼附身。这些人，都是欲惧恶三魄强大的凡人而已，自己重来一次，决不能再被眼前的事迷惑，犯下同样的错误。

　　时已近午，众人散去。刘彦昌抱着沉香坐在榻上，他愁容满面，根本没注意到应该给儿子弄些吃的。沉香有些着急，自己现在还是凡胎，不吃东西也会饿。他动着手脚，刘彦昌却没半点注意到的样子。沉香无法，只好哭了起来。

　　“别哭了！再哭你娘也回不来了！”刘彦昌被沉香哭得心浮气躁，不觉语气中满是不耐。沉香被他一吼，哭声戛然而止。刘彦昌把他往榻边摇篮里一放，又道：“你让我也省省心。”转身回坐到榻上。

　　沉香怔怔的望着父亲，这个人，如此陌生。自己看过一遍的事情再发生，也仍然无法接受。他愣着神，忽然觉得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

　　杨戬低头看着沉香，冷峻的目光渐渐转向温和。小小婴儿眉清目秀，娇美粉嫩，就和三妹才出世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他抱着沉香，在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忽然发现婴儿正转着点漆般的眼睛看着他，却不再哭了。

　　小婴儿不会说话，见他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张了张小嘴，发出“啊”“啊”的声音，杨戬忽然觉得这婴儿是有话想对他说，又自失的一笑，婴儿哪里懂事了。沉香却又“啊”“啊”的唤起来。

　　杨戬大奇，有些不确定的问：“你不舒服？”小婴儿只看着他。“你，饿了？”他看见那可爱的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高兴笑容，这孩子！

　　沉香看着杨戬脸色一变，神目张开，一道金光笼上了自己，吓了一跳。光芒散去，杨戬的神情又缓和下来，看着明显被吓到的婴儿歉意地道：“舅舅不是故意吓到你。”他面上渐渐流露出宠溺和自豪，把沉香举到眼前，眼里带了笑意，盯着他的眼睛：“你听得懂我说话？”

　　沉香这才想起自己刚出生，如此表现可不是太奇怪了。母亲和父亲只顾欢喜看不出异常，却如何瞒得过舅舅？幸好自己不是真的妖怪附身，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不小心。

　　杨戬又重新抱好沉香，长出一口气，轻道：“真不愧是我杨家的孩子。”来时的打算已经全消，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刘彦昌，冷哼道：“百无一用的废物，连带孩子都不会！若将我外甥带出病来，我断不会饶了你的性命！”杀气又现，好一会才散去。

　　回首看着沉香，小婴儿正依恋的看着他。杨戬把沉香放回摇篮，为他掖了掖被角，又俯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道：“等我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沉香陶醉在杨戬温柔的笑意里，想起舅舅的怀抱，那么坚实宽厚，心脏的跳动沉稳有力……若是舅舅能带走自己就好了，他这样想。

　　不多时杨戬已回转了来，手里托着一个细白瓷的小碗，一阵奶香便在小屋内散了开来。他将碗放在桌上，过来抱起婴儿，让他好好地躺在自己左臂弯里，坐到桌边，右手又试了试碗的温度，才执了勺，来喂孩子。杨戬将勺送到沉香嘴边，才发现婴儿眼珠不错的恋恋看着自己，比刚刚更为亲近。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的举动，竟微微有些窘迫，解释一般急道：“这是鹿乳，舅舅加了些蜂蜜和花露，你娘她……”说到这里，杨戬心中一痛，面上带出了自责和痛楚，“你娘她小时后很喜欢蜂蜜的。”那些曾经的依恋和温暖，三妹恐怕，再也不会给自己了。他回了神，看婴儿脸上竟也有了些悲意，心知是自己的表情吓到了他，强笑道：“快喝吧。”慢慢将一碗鹿乳一勺一勺给沉香喂下。

　　杨戬为沉香轻轻拭了嘴角，看着这孩子，一时竟舍不得离去。他将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哄他入梦，不自觉的哼唱起幼时母亲所唱的儿歌：“远处有座山……”这轻轻的哼唱环绕他三千年，刻刻在心，此时唱来沉静低缓，其中的伤痛眷恋，却只有杨戬自己才能明白了。

　　又过了一刻，杨戬心知不能久留，硬起心肠欲要离开。他踱到摇篮边，一低头，心中竟涌上暖意。婴儿紧紧地握着他的衣襟，仍看着他，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却一次又一次努力撑开眼帘，就好像，他一闭眼自己就会消失一样。这孩子是这样依恋他啊！如果，他没有将三妹压在山下，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好好抱着他，久久地抱着任由他在自己怀里睡着。

　　杨戬略闭了下眼，右手握住沉香的手，柔声道：“舅舅要走了。”

　　孩子没有放开。

　　“舅舅真的要走了，舅舅很忙。”

　　“若是他们找不到舅舅，就会找到这里来。舅舅不希望别人找到你。”

　　孩子握得更紧了，眼中有着期翼的光芒。

　　“……舅舅不能带你走……听话，舅舅会再来看你的，好不好？舅舅真的该走了。”

　　杨戬看着婴儿慢慢放开手，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合上眼，轻舒了口气。他将沉香放回摇篮里，又抚了抚他娇嫩的脸蛋，右手临空书了平安符拍到婴儿体内。他弹指解了刘彦昌的禁制，再不留恋，转身而去。

　　身后的摇篮里，泪珠正划过婴儿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