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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愿身成骨骨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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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愿身成骨骨成灰
两年以后。
魏家军开进永平县城的时候,正是萧瑟的寒冬。京直交界的北山群山簇拥着古老的隘口,小小的县城坐落在山间河畔,倚靠茫茫的山岭,对着北京平原广袤的稻田。始建于明代、清同治年间最后一次修葺的城墙依然沉静地矗立着,刻着“永平”二字的石牌匾和城砖一样古老。现在,牌匾和城墙墙身一样,布满了子弹打出来的浅坑和弹片刮过的印子。硝烟还没有散去,整个小县城笼罩在不祥的静谧之中。城北一阵密集的枪声刚刚沉寂,城中响了几枪,渐渐的也安静了。唯有行军的声音清晰可闻。
步九原的“安国军”败了,魏武的军旗插上了城头。
做了师长的魏武身穿南方革命政府的灰色军服,簇新的大盖帽,南军的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靴也是簇新的。□□的骏马通体漆黑,惟独四蹄雪白,是一匹漂亮的乌云盖雪。乌云盖雪驮着魏武,立在城门洞前,面朝这座冲他敞开怀抱的城。他身边,军中严整的魏师官兵缓缓地开进城中。
城墙下头,士兵正在刮去步九原占领时代的标语,贴上魏师的安民告示。魏师“打倒军阀”、“打进永平城,活捉步九原”的口号也变成了胜利者招降的话,“步逆九原,罪止及身,安国军余部立即投诚者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报告长官,逆军余部向北山逃窜,步九原似在其中,为我二团堵截,现已全部缴械。请问长官,如何处置?”
“步九原这个小娃娃,狼心狗肺。告诉魏孝,找个地方就地格杀。其余放下武器的一律既往不咎,就地改编。” 魏武转动一下脖子,面无表情地说,“还有,那个陈镜玄有下落吗?”
“报告长官,还没有。”
“要活的,别伤着他。”
“是,长官!”
这时,城西疏疏地传来几声枪响,魏武远远的看了过去,城西屋宇间突兀竖立着教堂的拱顶,他目力不错,看到拱顶上的十字架已经被弹片削下去半截,心里中暗自冷笑。
小小的永平也有洋人,那座小小的教堂里曾经是有传教士居住的,但一年前一个病故,一个回国办事滞留未归,干净又坚固的教堂就被城市的驻军当做指挥部使用了,步九原也曾把指挥部搬进去。现在步九原突围出去了,那里还有零星的抵抗。
“走!”魏武好像明白了什么,枪声方停,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向教堂的方向奔去。
那小教堂也是砖石结构,隐藏在北方民居中,但造型迥异于周围的建筑,高高的拱顶和铁艺雕花大窗,还有宗教色彩的浮雕。魏武想起年轻时候读书的学堂,也是教会背景,也有这么个教堂。不过那唯一的神,在他心里一直是可怜的木偶。他又想起了陈镜玄,年轻的陈镜玄和后来的陈镜玄。
教堂大门敞开着,里外里都是荷枪实弹的魏师官兵。魏武下了马,习惯性地整了整军装领子,在一片立正敬礼中施施然走了进去。
正对面,教堂玫瑰窗底下站着陈镜玄。
还是那张文人脸,戴着黑框眼镜,脸色发白,眼睛里带着血色,但是很平静。阔别两年,陈镜玄身上穿的已经不是那身长衫了,而是“保国军”的那身黄色军服。因为他太过消瘦,军装显得不太合身,没戴帽子,胸前的口袋里别着支金笔,腰间和其他人一样束着武装带,现在已经没了佩枪。
被魏武部下的枪口顶着后脊梁,但陈镜玄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站在玫瑰窗下的日影里望着魏武,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别经年!陈虚白,别来无恙。”魏武示意部下放下枪退开,他拱手施礼,然后走上前去,亲热地拉住陈镜玄的手臂,露出典型的魏式笑容。半是久别重逢,半是幸灾乐锅。
“魏师长客气了。”陈镜玄自嘲地笑了笑,望着魏武的眼睛。
“当初死活不跟我走,怎么,陈老师现在跑来这里教育救国啦?”魏武在耳边亲热地说,好像只是老朋友开个玩笑。
陈镜玄白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叹气道:“时也,运也,我不如你。杀了我吧!”
魏武又笑了,一边示意部下让开一条路,一边挽着陈镜玄往外走,“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来叙旧的,不是来杀人的。虚白啊,走走走,到我营中坐坐?”
但是陈镜玄却挣开他的手,“有话还是在这说清楚的吧!”
“那坐下说。”魏武叫部下搬来两把圈椅,在教堂玫瑰窗的一块光影前面对面坐了,两把椅子靠得很近,。两个人似乎都无视了周围,仿佛一屋子大兵都不存在。
“虚白,好久不见,你憔悴了。”
“好久不见,魏师长气派了。”
“虚白,我怨你啊!你总是说走就走,翻遍了北京城都找不到人。你知道吗,我心里难受啊!”魏武抓起陈镜玄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陈镜玄被蛰了一样抽回了手,“心?前年你镇压学生捕杀报人,去年正月你又学习了桐叶县五个乡,魏屠户你也有心?”
魏武笑了笑,“去年二月,你到了安国军,策反了二张,端了我的大本营,害得我差点没命。”
陈镜玄:“真可惜就差一点,结果三月你又打了回去,杀了张家全家。”
魏武:“四月你教步九原偷袭,炸了我的军火库。”
陈镜玄:“六月拜你所赐我们断了粮,退进北山。”
魏武:“七月你们就缓过来了,占了永平,吞并了县保安团。”
陈镜玄:“九月你摇身一变成了南方政府的北伐革命军魏师长。”
魏武:“十月你去北平看病,步九原收了你的权。”
陈镜玄:“十一月你购进了德国的大炮,压着我们打。”
魏武:“今年咱老哥俩有见面了。”
陈镜玄不吭气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又是魏武率先开口:“虚白,你不想知道步九原怎么样了?”“这孩子自作自受,死活都是他自己的事。”陈镜玄回答。
“既然这样,我不比他强点儿吗?为什么还要跟他走?”
“他没脑,却有心,比你像个人。”
“虚白,我知道,你心里恼恨我魏某,恨我不仁不义。但是当今乱世豺狼当道,只有靠枪杆子的铁律才能重整河山,匹夫之勇和妇人之仁都要不得。你现在也算军人了,听说你很会鼓动,相信老弟已经知道了雷霆手段凝聚人心的必要性。不管以前你怎么看我,今天在这儿我都要说——杀人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我魏武一己之私。如今接受南方革命政府改编,参加北伐,你一定知道为什么,结束军阀割据,顺应天意民心,这才是大仁大义!”魏武深望一眼陈镜玄,“而你,虚白,为了跟我魏某一人置气,对抗革命军,干戈不断,生灵涂炭。这是想要的结果?”
陈镜玄气的哭笑不得:“革命军?披着这身新皮,你也还是那个魏屠户。你让我怎么相信一个屠戮无辜的旧军阀能代表了天意民心,能代表了革命?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不管是奉军还是南军,我陈镜玄都不会跟你这样的人为伍。也许百年之后你这种一手拿笔一手拿刀的人还是胜利者是大英雄,但这与陈某无关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无愧无悔。”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虚白你这是何苦!”
“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我要让你记得,枪杆子不是天,至少这世上有个姓陈的不吃这套!”
“陈镜玄,你是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魏武,这么个世道,要是连理想都没了,还剩点什么可以称之为人?”
魏武听罢,无奈地摊开双手,叹息道,“唉,我算听明白了,其实你不是跟我过不去,分明是跟自己过不去。要不这样吧!你身体不好,在这个县城没法好好治,听说你又不肯在北京住院。现在仗也打完了,要是不愿意跟我,正好可以去大医院看病。或者去天津租界看更好的医生,横竖离开这个是非圈,好吧?”
“不必了,你调查的这么仔细,应该知道,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陈镜玄语气柔和了一点,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胃部,“去年北京城里的洋人医生给的诊断,长了个瘤,发现的太晚,没几天活头了,勉强吃中药续着,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啊!如今我能做的都做了,虽说没看着你死,却也没什么留恋的。”
魏武抓起陈镜玄的手,说:“别这么说,还没到那一步,就有希望。只要你答应,我可以安排你出洋看病,只要你答应,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陈镜玄没再抽手,只是摇了摇头,“自从那天从你宅子出去,我就没打算死在病床上。”
“你倒是干脆,可田妈和小雪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嘛!就说陈镜玄病死在外地了,她们不知道咱俩这档子事。”
“虚白,还是再想想吧!”
“干戈四起民不聊生,我不能枯坐书斋不闻不问。这话还是你说的。你点燃了我心里的火种!又是你在我心上踩了一脚!这时候我怎么能躺在病床上干看着!”陈镜玄突然抓紧了魏武的手,“别让我死在病床上!”
“舍不得啊虚白,你又为难我。”魏武似乎嘴唇发干,无限悲悯地望着陈镜玄。玫瑰窗的日影照在他身上,照出他须发中夹杂的一丝白须、一缕白发。他眼睛倒映着陈镜玄,陈镜玄的头发也是灰白的。
“魏止戈,你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今天麻利的把事儿了结了吧!拜托了。”陈镜玄松开手,猛然起身,魏武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我送你。”魏武说着,搀着陈镜玄,穿过刺刀森林中的路径,往外走去。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外面依旧是荒凉的寒冬,西风萧瑟,光秃秃的杨树枝干指向天空,伤痕累累的城墙在冬天寒冷的阳光下沉默着。
城墙下面一声枪响,然后故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