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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端歌哭因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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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镜玄终于还是回了北京。城里来了消息,田妈受寒病倒了,高烧不退,家里没个主心骨可不行。于是他回到了被过去阴影笼罩的五伯侯胡同小四合院,一脚踏进了纷扰的人间。
推开沉寂的大门,转过了团花麒麟影壁,陈镜玄回到家,却只看见眼泪汪汪的小雪。小雪说,田妈已经送医院了,在阜成门那边,洋人开的医院里。陈镜玄细细的问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小雪说,是魏叔叔把娘送医院了。
原来陈镜玄不在的这段时间,魏武可没闲着,三天两头往陈家跑,不是帮田妈干活,就是给小雪带吃的玩的,把一老一小哄得开开心心。起先田妈还有顾虑,后来处熟了,也喜欢上了这个没架子的魏长官,称呼上也改了口,从“长官”变作了“小魏”。魏武也一口一个“大娘”,也不嫌弃她们娘俩的身份。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田妈劳碌了一辈子,总也闲不住,依然有早起干活的习惯,这天忽然就受了凉。可能正赶上换季,又是刮风下雨,忽冷忽热,田妈染了风寒,发起高烧。病来的很急,服了药也不见好,小雪慌了神,巴巴的等来了魏武,一块把人送到了西医院,打了退烧针,挂吊瓶输液。西山虽不算远,来回也不那么方便,第二天陈镜玄才得了消息,总算回到家里。
魏武,又是魏武。
陈镜玄陷入了自责之中,从前自以为把田家母女当亲人看待,总觉得当年被人家洗衣做饭的照顾,现在不麻烦人家了是件好事,田妈不老,也有积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将来小雪嫁了人,他应当给田妈养老送终当孝子的。但这次陪在病人身边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魏武。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深深的怨恨魏武。按理说早就知道旧军阀没个好东西,但老同学好歹受过新式教育,魏武在他面前也一向绅士的很,对旁人手段再狠,对陈镜玄个人却是掏心挖肺的好,还点燃了陈镜玄心中那一点余烬。
事情一码归一码,陈镜玄对自己说,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次得感谢那家伙。
阜成门内有家洋人开的医院,陈镜玄这一去,正赶上魏武带着田妈出院。魏武依旧是绅士打扮,假模假式的拄着文明棍,一手提着西药,身边小轿车敞着车门,大概是田妈坐不惯汽车,魏武正跟旁边趴活的人力车夫掰扯,命令那车夫拉得稳当点。田妈退了烧,病情见好,跟在魏武后头还挺自在,就好像倚靠了半个儿子似的。
魏武扭头,显然是瞅见了正主儿,咧嘴一笑,坦坦荡荡,“虚白,你回来了?”
陈镜玄一时失语,心里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就就像捞上来的河豚,憋着一股子气支楞起满身的尖刺儿,可撑不了多久,气儿消下去了,还在魏武手心儿里跳。
两人一同接了田妈回陈家,一路上魏武坦然,陈镜玄尴尬,田妈不明就里,认为他俩之间闹了点别扭,还含蓄地提醒陈镜玄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那天中午,风和日丽,白云轻卷,中央公园绿荫如盖,槐花盛开,苇荡里水风荡漾,鸟鸣啾啾。来今雨轩,一壶西湖龙井,两只青花茶碗,魏武坐在这头,陈镜玄坐在那头,各自低头饮茶。
“虚白,请你原谅我。”魏武诚恳地说。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私怨,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陈镜玄端详着茶碗上的花鸟纹,只是不看魏武,“田妈的事,真是麻烦你了。”
“急人之所急,也谈不上麻烦不麻烦。”
魏武眯起眼睛,笑了。
陈镜玄也笑了。
午后,两人在园子里漫步,行走在葱茏翠绿的树荫下,雪白的槐花纷纷坠地,宛如香雪,不经意地落在行人鼻尖儿上。公园里,克林德牌坊矗立在阳光下,照映出“公理战胜”四个大字。
“如今我们进了城,正在着手整顿秩序,魏某虽是一介武夫,也知道尽我所能收拾社稷。可能在道路上你我未必有一致的意见,但请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皆出于公心,为天下计;对你陈虚白,我魏武更绝无半点虚假,拳拳之心,皇天可鉴!”
“止戈。”陈镜玄终于开口,“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
跟魏武勉强和了好,生活好像马上就能回到正轨。当初一走了之,留下不少事儿,等全都料理干净了,陈镜玄打算先拜访了闻理,再去别处谋一份工作。虽然是乱世,但以他这样的条件履历,重新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不难。即便步九原的转变动摇了他“教育救国”的理念,什么从军入幕之类建议,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不考虑。
可是依旧没过多久,又是个上午,只听有人哐哐哐地拍门,陈镜玄应声去开,却见一个文员模样的男子慌张地站在门口,焦急地说:“闻先生被人抓走了!”
“就早上那会儿,奉军把报馆砸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打伤了闻先生腿,把先生架上车抓走了。这都大半天了,也不知道先生受那么大伤现在怎么样,谁知到这帮孙子会干出什么事来!都知道陈先生您跟我们闻先生要好,又能在魏旅长跟前说上话,求您帮着想想办法吧!”
陈镜玄心里咯噔一下,还真出事了!劝走了来人,他检点了积蓄,带了只小皮箱,径直去寻魏武。不料魏武没见着,扑了个空,只见到副官。副官说旅长外出公干,晚点才能回来。他只好改变目标,奔监狱而去。
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陈镜玄心想,奉军再不讲理,从抓人到定罪也有一阵子,法庭再不顶事,好歹走个形式,就有回旋的余地,使点钱没准还能保释。塞了一路现洋,好容易见了牢头,却得知来晚了一步,闻理被提走了。牢头说这是魏旅长下的令,你也别想着保释了,趁现在店铺还没打烊,还能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带着寿材上“坛筒子”吧!
“这没道理啊!才不到一天,连法庭都没上,怎么可能就……” 陈镜玄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倒抽一口冷气。“坛筒子”是指北京天桥以南、先农坛墙根的一个地方,名声虽然没菜市口响亮,但功能差不多,法场。
牢头不耐烦地说,“这年头没道理的事海了去了,罗嗦个屁啊!”然后把他轰了出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若是监狱这边还有通融的余地,上上下下不会放过这个捞钱的机会。闻理,闻理这次真是在劫难逃了?
已经入了夜。陈镜玄再一次敲响了魏家大门。
魏武站在客厅里,暗淡的灯光如同雾霭,仿佛隔在他们中间似的。
“止戈……闻理的事还请刀下留人!”
“晚了。”
铁一般的沉默,
许久,陈镜玄开口:“是上头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没错,是我的命令。虚白,你知道闻理是什么罪名?宣传赤化,煽动政潮!光这八个字就够他死好几次。我不过是顺着大帅的意思,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儿罢了。何况此人素来恃才傲物,以身沽名他也算求仁得仁。什么事都能答应你,但闻理必须死。”
陈镜玄看出他眉宇间的杀气,不禁起了急,道:“皇帝尚且不擅杀言官,自共和以来更无捕杀报人的先例,你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当年慈禧杀沈荩世界哗然,我堂堂民国政府比起满清朝廷怎么毫无长进,大行野蛮手段,这是大不义!”
魏武却摇头,语重心长地反驳道:“虚白你错了,什么叫野蛮?国家只能有一个政府,政令统一才有出路,好比人只能往一个方向迈步,否则要摔跟头。我中华自开关以来,屡遭战火,当今世界依旧虎狼环伺,如果没有个足够强硬的政府收拾山河,迟早亡国灭种。当年袁项城跟日本人密约二十一条,是为卖国求荣,那今天赤党份子拿老毛子的钱攻讦政府鼓吹暴动,怎么就成了‘义’?执政府倒台了,天下就太平了?百姓就富裕了?民族就强大了?俄国人的一套要是有他们说的那么神奇,为何恨不得天天都有白俄往中国跑?咱们这边排满革命,小皇上滚蛋了还有条活路,毛子皇上呢?谁野蛮!”
见他如此的口吻,陈镜玄更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少来这套,我陈某不是什么党人,你魏武也不至于自卑到跟洋人比野蛮的地步。闻理从被捕到现在还不到一天的功夫!你们连最基本的法律程序都不走,简直目无国法!他无兵无枪,虽然主义激烈,却并无颠覆之实;而你,而你们,却如此随意地杀人!我民国行共和政体,自由平等,而你们以言论的罪名捕人杀人,公理何在?真真寒透人心!”
魏武依然面不改色:“公理?虚白你怎么净说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今时局动荡,连年内战,民智未开,一盘散沙。国力孱弱,怎么抵御外侮,怎么振兴实业?这样的现状禁不起他们折腾,何况执政府立足未稳,换了谁都要先安定大局,收拾人心。闻理收受多方财贿,写一些别有用心的文章,扰乱政局,其罪当诛!我魏武在非常时期行雷霆手段,何错之有?没有雷霆手段,你拿什么维护公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当今乱世,只有强者才配谈公理!虚白,我知道你重感情,但这件事,相信我,我做的没错。”
“一而再再而三,鄙人没这么好哄。你说强者才配谈公理?我却不知什么时连公理也成了附属于强权的东西。在你眼里,怕是谁枪杆子硬谁就是理吧!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你们这些一手拿笔一手拿刀的‘大才’,拿了血当墨写出来的那都是自己的丰功伟绩。魏旅长您有人有枪有手段,本不该惧怕悠悠众口更不用怕他闻理一介书生吧!他不过写写文章,你们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又是抓又是杀,心虚!执政府要是不对外媾和,士兵要是不骚扰地方,你们头头脑脑要是不吃喝嫖赌,他别有用心的文章能做得出来?好,说他是赤党分子,拿出证据法庭见!可是你们审都不审,是怕什么吧?魏旅长你,终究是一介武夫,这煌煌功业也不过是沙上建塔。”陈镜玄冷笑,注视着魏武,仿佛要从那双明亮的小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旋即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如今闻理已死,不知魏旅长能否容许亲友收尸?”
魏武点了点头。
“魏旅长果然大人有大量”,陈镜玄讽刺地笑笑,“咱们后会有期。”说罢,起身离席,扭头就走。
“陈虚白!”魏武追了几步,又站定了,未加阻拦,任由陈镜玄摔门离去。
谈得来,但永远谈不拢,一刀两断可能是他们之间亲密关系的最佳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