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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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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四年前,十四岁的她刚来到沁心楼。
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丫头,伺候着一个比一个刁蛮的主子。
那天她正在后院洗着衣裳。
骄阳。
井旁无一树或是可遮阳的物体。
灼人的阳光一道一道烧得她无处可躲。
密密的汗珠淹没了她的感官。
伸手擦了一把汗,她虚弱地直起身体,看着井旁还剩下的四五盆叠得高高的衣裳。
苦笑。
一个丫头,主子叫你向东你敢向西么?
仰头。伸手遮住阳光。
凝视着无云的碧空。
何时才能出头?
忽然,一片阴影从头上罩下。
回过神看向身旁,有两个女孩。
其中的一位对打着绸伞的女孩说:“采儿,帮我们撑着。”说着,她蹲下来,两只小手拿起泡湿的衣裳,歪着头看着她笑着说:“蝶儿姐姐,我来帮你洗吧。两个人一起会快点呢。”
看着女孩利索地打皂,搓衣,漂水。不知怎样的心情。
这两个女孩她认识。
打伞的是丫头采儿,洗衣的是柳依依。
十二岁的柳依依,是一个极其可爱的女孩。
十二岁的柳依依,是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孩。
十二岁的柳依依,是一个极其纯真的女孩。
她有一双眼睛。
这不是一件希奇的事,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
这也不是一件希奇的事,眼睛大的人很多。
希奇的是,她的眼睛,非常无邪。
乌黑的眼瞳,洒透着清澈、纯净的眼神。
清澈到可以让被她看着的人感到自行惭愧。
纯净到可以让被她看着的人感到无地自容。
这不是属于尘世间的眼睛。
蝶儿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时就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虽然不知道拥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在这肮脏堕落□□的地方,但蝶儿肯定她不会就此呆在这里的。她的归宿决不是这里。她是一个不小心降在红尘的精灵。她必定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烈日依旧。
无风也无云。
两个女孩碌碌地洗着衣服。
一个女孩静静地打着绸伞。
盛夏的知了从这棵树喧嚣到另一棵树,噪动了沉寂。
细微的空气从院子这头蔓延到另一头,鼓动了沉闷。
“啊呀,柳小姐,您怎么在这里?这么大的太阳,您的身体可吃不消啊。”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因打破了这平衡的空间。一个风韵绰约的女人站在不远的屋廊下。用扇子挡着刺眼的阳光。惊呼。
“没关系,有采儿替依依撑着伞呢。”
女孩回头甜甜地一笑。
随着她的转头,原本被她们三个挡住的洗衣盆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
“天啊,柳小姐,您,您在洗衣?!”女人的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她转向打伞的丫头,“采儿,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竟然让小姐洗衣?你这个丫头怎么当的?懂不懂尊卑之分?看秦夫人怎么教训你?”
采儿低着头,咬着唇,泪水满眶。
柳依依连忙站起,拍拍采儿的背,甜甜地对那女人说:“孙夫人,这不关采儿的事,是依依一定要这样的。您要责怪就责怪依依好了。天太闷了,依依想偷个懒,但是又不好光明正大,于是就以洗衣为借口。”接着她垂下眼睑,泫然,“依依知道,依依这样做是不对的,依依这样做了就不是好孩子了,大家都会讨厌依依了,大家都不会喜欢依依了,呜——”
好几颗泪珠儿顺着她粉嫩的脸颊滚落在地,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硬的人也会软化。
孙夫人一慌,连忙说道:“我怎么会责怪您呢?没有人不会喜欢您的,更不会有人讨厌您的。”
柳依依吸吸鼻子,展开笑容,“真的吗?您不会责怪依依?不会有人讨厌依依?”
“当然是真的。柳小姐,快过来吧,这太阳也太大了点,您会吃不消的。您可以到屋里歇会儿,等天凉下来再上课。采儿,快扶小姐过来,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可就小心你的皮!”
柳依依连忙回应:“好的,孙夫人,我这就来。”她转向仍在洗衣服的蝶儿,小声说:“蝶儿姐姐,对不起,我要走了,不能陪你洗衣服了。”然后和采儿回到屋廊,又想起什么,转头对采儿说了些字。
采儿点点头,又跑回到井边,把手中的绸伞放入正在洗衣的女孩手中,“蝶儿姐姐,依依姐叫我把这伞给你撑着,这太阳太伤人了。”
蝶儿仍在洗衣服。
两只手一刻不停地搓着湿凉的布料。
神情专注。
汗珠从鬓角细细渗出,集成小股,顺着晒得发烫的脸颊,淌过晒得发红的颈子,渗入布料,留下微湿的痕迹。
耳边。
采儿跑回去的脚步的声音。
孙夫人对柳依依讨好的声音。
柳依依撒娇的稚嫩的声音。
知了不知疲倦的声音。
烈日搅动细小尘粒的声音。
被塞入手中的伞因无物支着,向一边倾倒。
划过她的瘦小的手臂。
划过她的粗糙的布衣。
划过沉寂的空气。
碰着发烫的地面,滚动了几下,最后静止。
思绪随着滚动着的伞飘移。
孙夫人也只不过是柳依依众多教师之一,一个教妓女学画的教师,虽然锦衣罗衫,虽然金簪玉钗,也得看主子的脸色吃饭,跟自己又差得了多少呢。
从始至终,她都当这个洗衣的丫头是个不存在,眼神始终没瞟过一眼。
但是蝶儿知道,她那几句对采儿说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蝶儿不在意。她怎么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早就习惯了。
她在意的,是柳依依的那双眼睛。
一双十二岁的女孩的眼睛。
当柳依依蹲下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水。
只是还暗含着极淡的同情,淡得连柳依依自己都没察觉。
但她看出了。
她憎恨这种同情。
她憎恨这种从一双极其灵澈的眼睛中透露出的同情。
她憎恨这种从一个还只有十二岁的纯真的女孩的极其灵澈的眼睛中透露出的同情。
为什么自己非得承受这种同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眼睛转向身旁的空荡。
当柳依依蹲下洗衣的时候。当采儿在旁边撑伞的时候。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一丝情绪。
一丝都没有。
有的只是空白。
苦笑。
不是无声的。
蝶儿放声。
惊动了伏在叶子下的知了。
搅动了凝结在四周的暑气。
凝望着和采儿说笑的柳依依。
她大了。绝代风华。
但那双眼睛没变。
清澈,纯真。
只是渗了点幽忧,渗了点厌恹。
但更让人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