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若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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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十诫诗》
那时候，我听见心碎的声音，像破碎的彩色琉璃瓦，流光溢彩地从指尖散去。
〈一〉
六岁那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我裹着胭脂色的夹袄，坐在亭子里背着诗。那是娘每天给我的任务，要背下一首诗才行，背不下来就没办法出去玩。
真冷，我暗自感叹道，搓了搓手，继续拿起那一本《全唐诗》，轻轻的念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风呼啸着吹动着书页，哗啦哗啦。
不知什么时候，我揉了揉眼睛，竟然看见娘亲倚在亭柱旁，柔柔的笑着。“娘……”我扑了过去，撞了个满怀，“娘今天不刺绣吗？娘，王维的这首太难背了，我还没有背下来呐。”说罢还顺便扁了扁嘴，每次我一扁嘴娘就不会为难我。
“璃儿，今天不是来考你的。快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娘还是一如从前一样温柔可亲，我点了点头，朝家里跑过去。远远还能听见娘那一直不变的“璃儿，小心点”。
就这样，我离开了家，那个育我养我的家，虽然还有些不舍，不过天大地大，有娘亲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很小的时候，娘亲就说我没有父亲，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我们是彼此的全部之类，当时我不懂，两条冲天的辫子一晃一晃，娘只是摸摸我的头，不说话。
〈二〉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娘为什么突然要带我离开，但是当背上小包袱离开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走进河阳城的时候，娘仿佛突然变了一个样。
眉间轻蹙，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握住腰带，神色很是严肃，一点也不像娘了。我拖着长长的腔喊了一声“娘”，娘的那只握腰带的手连忙捂住了我的嘴，很是仓皇的往草庙村赶去。我这才觉得有些害怕，能让娘那么匆忙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河阳城，草庙村，京城。那些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看见过的城市就这么从我的脚下离开，我还未仔细端详美丽的风景，就已经又来到新的城市。
虽然有些懊悔，但是娘凝重的神色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京城很大，绕的我有些晕头转向，只知道牵着娘亲的衣角绕过一棵又又一棵树，走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直到娘停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山峰面前，我才有机会歇一下。
“璃儿，你要答应娘，无论怎样都听娘的话，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好吗？”娘的神色稍缓，蹲下来抚摸我的双辫。
“是，璃儿遵命。一定听娘的话。”我乖巧的福了福身。
“璃儿，这里是天音寺。遇到什么都不要怕。”娘抽出灵活的腰带，与其说那是腰带，不如说是丝带。
这一路，我永生难忘。
从未见过杀戮的我，看见温柔的娘亲如地下的修罗，灵活的用腰带阻挡那些山下的妖物，有美丽的，有丑陋的。一个倒下去，很多个又冲了过来。娘舞动丝带将它们拦在我的一丈之外，飞一般的冲进了寺门。
百年罗刹古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映入我的眼帘，可惜我并没有心情去仔细打量，连忙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等到脸色苍白跟到娘亲旁边的时候，娘亲面前已经多了一位白发苍苍，却面容和蔼的老和尚。不对，娘说，年龄大的都是长辈。
“璃儿，这位是普泓上人”娘亲拉我过来，温暖的手让我稍微好受些。
“璃儿拜见普泓上人，”我福了福身，却被娘大声呵斥，“璃儿，向普泓上人磕三个响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想到上山前娘的那番话，我还是乖巧的磕了三个头。
“柳施主，这又是何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然会收留这孩子的。”普泓上人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头，冲娘亲说道。
“多谢上人之恩，柳如瑜只有来世再报了。璃儿托付给您了。”娘亲又朝和尚爷爷磕了几个头，我隐隐约约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
“娘，为什么不带我走了？娘你要丢下我吗？娘，我不要当尼姑不要出家，娘我只要跟您在一起。”听得出来话里隐隐有丢下我的意思，我跑过去揪住娘亲的衣服，却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奇怪的笛声，像是笛子却曲调奇怪。只见娘惨淡一笑，用手把我的手一点点掰开，“璃儿，不是娘想离开你，是娘不得已，原谅娘好吗？”像是在问我，头却转向和尚爷爷，“他们来了，我的时间到了。璃儿就托付给您了，若我能生还，一定会回来。”
“柳施主多加保重，若璃就交给我了。”普泓上人抚了抚长长的胡子，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只见娘如同天女一般飞走，我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
“娘啊，娘，不要丢下璃儿一个人。”我挥舞着手臂，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和尚爷爷的胳膊，但是好像生了根一样，怎么都摆脱不了。
“娘……”我眼前只剩下渐渐消失的白点，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三〉
我姓娘的姓，名柳若璃。来天音寺之后已是七八年光景，和尚爷爷成了我的师傅，娘亲终究还是没回来。
我只是个俗家弟子，连法号也没有，师傅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每次缠着问他，他就是不说话。不过师兄们对我极好，把我看作是小师妹，每天变着法给我弄一些新奇的小玩意，今天是雀儿，明天就是钗子什么的，我的一头乌发已经过腰，也是什么个“现在还不到时候”的怪理由，始终没有剃发。
但是我已经是佛门弟子，皈依佛门，一心向佛。在师傅的指点下，我放弃了为娘亲报仇的想法，不过每年到我最后一次见她那一个月，都要为她超度。
师傅说，娘原本是血煞门的弟子，受她点化背叛师门，嫁人生子，但血煞门还是找到了她，只因她身上的那一身武功以及一本秘籍。
那本秘籍叫做醍醐灌顶，是本疗伤秘籍。在师傅的点化下，我开始修习这本秘籍，以及娘的武功。她的武功写在帕子上，她早知道这一日的来临。
师傅说，练武本强身健体，不可用于争斗。他说，“璃儿，这一身武功切不可乱用，你是个好孩子。”
一晃又是两年。
〈三〉
十六岁那年，我带着法门师弟下山。法门师弟有些痴傻，但是总习惯缠着我，这一次下山，他就像是狗皮膏药，紧紧粘着我。
“师姐，糖葫芦，我要吃。”法门师弟一下山就到处乱跑，我生怕他丢了或者被坏人伤害，只得跟在后面到处追。一眨眼，他就消失在人群中。我顺着路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烟稀少，等我发现过来已经很晚，月上柳梢头。
“臭法门，居然乱跑，气死了。”我沿着回去的路，越走越不对。前面草丛里隐隐有人影，我握紧丝带，向前走去。
是一个血人，浑身沾满了血，好像还在动。我骇住了，第一次见这么恐怖的场景，但师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奇心驱使我过去。“施主？施主？小尼会一些疗伤的法子，我来帮你把。”
那人好像听见了，头缓缓的回了过来，虽然在血污下看不清楚脸的模样，但是那一双如暗夜星辰的眼睛，我毕生难忘。
他极为深刻的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看我，又不是看我，然后眼帘蓦地沉下，我一惊连忙跑过去看。还好，还有气。
我将体内醍醐灌顶的真气缓缓输入他的奇经八脉，想办法止血救人。
他很快苏醒了，然后自行调息。我就在旁边端详他的脸，很平凡，甚至还没有师兄法华好看，但是隐隐有一股气质吸引着我。
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直到他说话，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是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他说，“我叫不煞。”
“我叫柳若璃，你的声音真好听。”没留意，心里想的话就溜了出来，我掩住嘴，脸红红的。
“多谢相救。”
“不用客气啦，出家人以慈悲为怀。”
“出家人？”他很是不解的看着我。
我解释道：“我是俗家弟子。自小在寺里长大。”
〈四〉
因为他伤没好，所以我也并不着急离开，就在他旁边守着他。结果就萌生了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看着他就很开心。
其实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当我发现那种感觉就是所谓的喜欢时，我几乎是逃一般的回到天音寺。
法门早都回来了，法善法华等诸位师兄出门寻我了。我才发现自己将近两个多月没有回寺，还好师傅没有责备我。我一进门就跪在佛祖面前忏悔。
出家人要六根清净，我竟动了情。
我除了一日三斋饭之外，一直在佛前思索。我应不应该收了这份情，这份爱，专心皈依我佛。
师傅说我不是佛门弟子，是不是就可以动凡心。
几位师兄弟都察觉了我的异样，但是在师傅命令下，谁都没有来打扰我。
在一日黄昏时，师傅来了。
“璃儿，这是命。”一进门就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用疑问的眼神望着他，他只是摇了摇头，在一旁坐禅。
我看了他半晌，他突然睁眼，说，“到了你决定的时候了。”
这话刚说完，一阵凄厉的笛音响起。我记得这个声音，娘就是被这个声音带走的，我飞一般的冲出去，完全没有留意到师傅淡淡的叹息声。
我落在一个黑色的轿子前面，轿子前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手中拿着骨笛，就是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可是，那个黑衣人有点像我认识的，不煞。
“柳若璃？”轿子中有一个浑厚的男音传了出来，震的我鼓膜发震。“把醍醐灌顶交出来。”
这些人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我娘亲！我身上煞气环绕，却听见山上钟声响起来，煞气被冲不见，只剩下心里的平静。
“施主何必执迷不悟。”我叹了口气，“那本秘籍已经被烧毁。”
“既然如此，不煞，一个不留。”轿子里的人仿佛也很无奈，黑衣人听到声音动了一下，随即在轿子前面跪下。
“主上，不煞无能，不能履行使命。”背对着我的一袭黑衣看不见表情，我听见他的话，“不煞恳请主上收回成命，不煞愿以自己的命换柳若璃的命。”
“哈？好一个以命换命。”轿子里的人笑道，“我也不要你的命了，把你在血煞门里学到的留下就行了。”
“是。”黑衣人低眉顺眼，看不清表情。骨笛上的冷光突然一现，右臂已经被齐根削下。
“不！”一个字从我嘴中不受控制地蹦出。以最快的速度给他点穴止血，心疼的看着他。
“何苦呢？”我问道，“醍醐灌顶只是一个疗伤的秘籍而已，也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功效，何必穷追不舍。”
“什么？没有起死回生？”轿中人仿佛很气愤，一掌袭来将我震开好几百米远，不煞连忙用左臂抓住我，才没有撞到寺门上。
“咳咳，你若不信，”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不煞想来扶我，我却轻轻推开他的手。“你若不信，咳，怎么不去看看，我娘被我复活了没有，咳咳。”
很久没有回声，我抬头，不煞苍白着脸色，望向远方，“他走了。”
“咳咳，终于走了，我好怕会给寺里带来灾难。”我勉强站起来，看向不煞的右臂，“不煞，你没事吧？”
不煞摇了摇头，“不要对我这么好，你娘是因我而死。”
我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怎么会，那时你才是个少年。”
〈五〉
不煞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是一个少年落魄街头，被一名眼熟的少妇所救，少妇待他如亲生孩子，但是他却回忆起少妇就是师门追缉的叛者。
少年热血沸腾，连忙回到师门禀告师傅，于是就像很多剧情一样，成功的杀了叛者，自己也受到重用。
但是他却永远忘不了自己恩将仇报的事实。
“那是你还小，你还小啊……”我低低的说着，说着一个说服自己的虚假理由。
师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只留下一句话，“璃儿，心魔还须心药医啊。”
〈六〉
心药，谁是我的心药。
我突然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我始终放不下心中的芥蒂。
“我愿与青灯古佛相伴，只愿赎清你一身的罪孽。”我是这样说的，然后转身，“你我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不煞显然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是低低的问了一句，“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后悔救我一命，后悔喜欢上我。
我不能答，但是心中早都有了答案。
是，我后悔，后悔喜欢上你。
但我不后悔救了你。
〈七〉
我在朝阳峰上建了一间庵，名叫离庵，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叫做“若离”。离庵专门收留一些无处可去的少女，就像当年的自己。
下面是一间村子，有一个朝阳村，村里有一个断臂的樵夫，每日砍柴卖钱，每到晚上就仰望着峰顶那间庵，一直到庵中最后一盏灯熄灭。
你我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若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