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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   夜黑风高,几道人影在皇宫外侧的僻静小巷里急行。

      耳边呼呼风响,夜里的寒气逼上来,冻的周旻一哆嗦,慢慢睁开了迷茫的眼睛。

      身下略有颠簸,周旻仔细查看,才发现自己正伏在湛泸背上,董笠则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人正带着自己往朱雀门潜行。

      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皆是民房,周旻认得这地方,正时皇宫外围的后街。

      怎么到这来了?

      疑惑片刻,周旻一激灵,猛地省起前事,知道自己已经逃出宫来了,母后却没跟着,不由又急又气,对着两个侍卫低喝道:“湛泸,董笠,快放我下来!”

      湛泸闻言脚步非但没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董笠亦面无表情,紧紧跟随其后。

      “大胆!”周旻暴怒,虽然刻意压低了了声音,然而话中气势,已不逊于周鼎华当年。

      湛泸和董笠都被周旻浑身散发出的威严气势震撼,互望了一眼,终是不好再忤逆主子的意思,放下了周旻,双双跪倒。

      “跟我回去,救出母后!”周旻无暇计较两人刚刚的不敬之罪,疾步越过两人,匆匆往回走。

      “太子三思!”

      湛泸陡然伸手拉住了周旻的衣袍下摆,沉声道:“臣知太子救母心切,只是臣临走时皇后交代:务必保太子平安,护送太子去朔州大营面见皇上。皇后之命,微臣不敢有负,也请殿□□谅皇后之心!”

      “放手!”周旻根本听不进湛泸半句解释,冰冷的声音里冒出森然寒意。

      “请殿下为大周国祚考虑!”湛泸并未为周旻煞气所夺,仍是不卑不亢的劝阻。

      “你见过国破逃命、母亡不救的太子吗?不忠不孝,有何面目延续国祚!”

      周旻气急,发力甩动衣摆,湛泸却不敢松手,两人正僵持,楼头鸾瑄公主的挽歌却倏然划破夜空,唱至极处,悲若子规啼血。

      ……………………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

      周旻浑身一颤,怔怔望向依稀可见的来仪阁,阁上传来的琴音飘忽,挽歌凄切,这神京夜里的悲唱,为周旻心头笼上一层浓浓的不祥。

      “皇姐,是时候了!”

      林瑜看向一旁的鸾瑄公主,微微一笑。

      “呛”然一声响,琴音崩裂,琴弦断绝,袅袅余音回荡在皇城上空,悠悠化成最后的绝响。

      林瑜一手抱琴,另一手挽着鸾瑄公主。两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城头,疾风撩起两人华丽庄重的衣襟,吹散两人鬓角的三千青丝,林瑜依旧沉静自若,泰然无惧,对着阁楼下的叛贼冷冷注目。

      “大周长存,乱贼必亡!皇上,臣妾在这里等着,看您夺回这万里江山!”

      伴着众人惊呼,两个女子从城头一跃而下。

      劲风鼓起两人宽大的衣袖,如同舒展开的双翼,带着她们扑向城下烈烈生风的旌旗森林,无数条金龙在黑色的旗上张牙舞爪,赫赫然一飞冲天之势,而那两点倩影义无返顾的坠落,直到被旌旗森林彻底吞没…………

      “母后——————”

      “姑母——————”

      凄厉的长嘶在远处遥遥响起,周旻目眦尽裂,欲哭无泪,猛地甩脱了湛泸,向着皇宫方向狂奔而去……

      “不好,快拦住太子!”

      董笠见势不妙,一边追出去,一边对着湛泸疾呼。

      湛泸已经比他更快一步蹿了出去。

      两人匆匆追过街角,却忽然齐齐止住了脚步,呆呆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孤寂绝望的背影。

      周旻没有在冲动之下重回皇宫,只是静静的跪在街头,望着皇宫的方向,沉默无语。

      十四岁的少年仿佛在一瞬之间成熟了,知道此时回宫的后果,他拼命抑住心头苦涩和冲回宫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强迫自己跪在这里。

      没有哀戚悔痛的眼泪,也没有悲伤欲绝的神情,只是那么跪着,挺直的脊背在瑟瑟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绝。只有深深扣紧肉里的指甲,以及不住流血的双拳,才泄露出了他最真实的心绪。

      “母后,姑母,儿臣不孝。既然不能追随你们于地下,儿臣定会好好活下去,以图来日,为你们报此血海深仇!”

      一字一顿的说罢,周旻重重叩下一个响头,以大周太子的尊严向上苍发誓:来日,必报此仇!

      满天翻滚着沉暗的乌云,像是苍天张开巨口吞噬着黑暗的人间。皇宫沉浸在一片火海中,金殿坍塌,朱墙倾颓,碧瓦成灰。寂寂黑夜,风火交织,天地变色,宫阙尽毁。

      皇后和公主的尸首以熟睡仙鹤般温顺优雅的姿态横陈于牟一苇脚下,两个女人身下的血线洇开,沾上了牟一苇的靴头,缕缕乌发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铺开,遮盖了不肯暝目的双眼。

      仇恨的情绪在牟一苇的瞳眸里逐渐凝固,他缓缓开口,声冷如冰。

      “取下首级,送到朔州周军大营。”

      牟一苇挟着满身杀气,转身望向笼罩在浓重火色里的后宫,对着铁血卫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周鼎华后宫里的女人,你们随便挑吧,剩下的,一个不留,全部处斩!”

      无数双饱蘸鲜血的眼睛望着那冲天的火光,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须臾,后宫尖利的哭号哀叫声响彻了神京的夜。

      三千孽火在狂风推波助澜之下,燃烧的越发灼热与疯狂。

      低伏着身体扣在马背上,宁玠不敢回头望,只是扶着已经十分笨拙的腰身拼命的逃,一刻也不敢放松。

      十个月的身子本已不堪重负,坐下的骏骢又在惊跳狂嘶,在郊外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剧烈地弹动身体,宁玠痛的花容失色,身上一些细小的伤口都裂开了,雪色罗裙沾满她的血和滚滚风尘,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抓住鬃毛,鞍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俯身身趴在马背上,用双臂箍紧马颈。鞍头一下下撞在胸口,滚热的血从嘴里吐出来,一滴滴滚落在骏马雪白的鬃毛上,触目惊心。

      她怕,她怕慢一步,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性命不保。

      离城门已经越来越远,身后的厮杀声也渐渐微弱,眼前是茫茫的黑暗,天地浑然一体,不知哪里是生路,哪里是死道。

      宁玠感到绝望,逃出血肉横飞的皇宫,逃出戒备森严的京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若不是忠心耿耿的下属专诸执剑拼杀出一条血路,保住自己借着宫内大乱、冷宫起火之机顺利出逃,宁玠恐怕早已经在那所彻底疯狂的宫廷里粉身碎骨了。

      昔日王兄安插专诸在周鼎华身边作御前护卫,不想今日却救了自己一命。

      扶风殿早已化作一片灰烬,大周完了,她离开了那座禁锢自己将近五个月的冷宫,却还是无法摆脱铁血卫如影随形的杀戮。

      若不是专诸独自一人拦在朱雀门,为她挡住追兵,宁玠即使不死在皇宫,也走不出神京城。

      他们不会让一个活人走出皇宫的,那个叫牟一苇的铁血卫主帅,已经疯了。

      宁玠不想死,她身上还怀着十月身孕,眼看就要降生了。这是她与缕衣的骨肉,是她与那个男人爱情的证明,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保住她唯一的希望。

      ……不能死。

      ……她绝不能这样死。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视野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团破败的黑影,似乎是个草屋,宁玠精神一松,低头看了看自己隆得高高的小腹,艰难的笑了一下,旋即晕了过去,身体重重跌下马背,溅起一片黄尘。

      朦胧中,似乎有人扶起她,叫着她的名字,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吹得她精神一振。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心头猛地一跳,扶着她的人,仿佛是……周鼎华。

      “贵妃,贵妃,你还好吗?”

      声音在耳畔萦绕,视线渐渐聚集,宁玠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周鼎华,而是他的儿子,长相与他神似的儿子,周旻。

      “救……我……”

      宁玠只虚弱的呻吟了一声,便被无边的痛楚淹没。

      下腹传来阵阵剧痛,宁玠惨呼一声,抱着肚子脸色煞白。

      “救……我……我……要生了……”

      夜色在慢慢褪去,黎明的时候,浑浊的风冲淡了从神京城里透出的血腥气息。

      郊外的风似乎异常的大,草屋本已废弃,半边门板被肆虐的狂风击打的四分五裂,冷风呼呼倒灌进屋子,吹的蛛网和积灰到处乱飞。

      宁玠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已经持续了快有两个时辰,娇嫩的嗓子嘶哑不堪,可是孩子还没有生出来。

      周旻满脸冷汗,一手点着宁玠腰椎上刺激排泄的穴道,一手使劲的揉着宁玠涨的快要破裂的肚子。

      宁玠是个极坚强的女子,这般情形,原也指望不上别人,她强忍痛苦极力保持清醒,自己撕开裙子、内襦,咬着牙教周旻接生的方法。

      周旻虽然明白自己是个少年男子,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也容不得他避嫌,他只知道若是他不去帮宁贵妃,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他的弟妹,怕是保不住了。

      经历了那样一个血腥的夜晚,转瞬之间,母亲和姑母在自己面前自尽,他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椎心刺骨的痛,让他倍加珍惜每一个活着的亲人,看到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心不由自主的软了,想要救他,哪怕并非一母所生,哪怕眼下自身难保,哪怕需要竭尽全力,还是想要救他!

      周鼎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周旻也从不插手父皇后宫中的琐事,所以他根本无从知道敬事房那些宠幸贵妃的记录都是假造的,他以为自己在救亲弟妹的命,却没想过他正在接生的这个孩子竟不是出自周鼎华,而是金缕衣。

      知道这孩子身世的除了周鼎华和宁玠,便只有董笠。周鼎华将此事瞒的铁桶一般,连缕衣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可惜知情的董笠此时并不在周旻身边,出城时周旻与湛泸董笠兵分两路,湛泸和董笠替他引开追兵,助他逃出神京,相约在附近汇合。没想到周旻没等到湛泸和董笠,却等来了即将临盆的宁玠。

      也许是缘,也许是孽。

      周旻别开脸,深吸了口气,横下心眼,将自己的手伸到宁玠嘴里让她咬着,大声喝道:“用力!”

      周旻沉稳有力的喝声激发了宁玠最后一丝力气,这个女人凭着强韧的意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终于在一缕阳光射进窗户的时候,充满热力的孩子黏着满身鲜血整个滑出,连着长长的一条线,在周旻的手上,由死而生。

      血,满手都是血,四周一片猩红。

      周旻浑身颤抖着不能自已,心跳在手间滚烫。身为周鼎华的儿子,为了在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生存,为了作一个让父皇和那个人满意的太子,这些年他手上也没少沾过血,可是十四年来,即使是昨夜那鱼死网破般的拼杀,也未能让他觉得如此惊心动魄。

      一个崭新的生命在他手中诞生,温热的身体温暖了他已经疼痛麻痹的心。

      跌坐在地上,淋漓的汗水和血水顺着手腕上的伤口滚滚而下,周旻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伸出手,周旻轻轻拍打了一下婴儿的屁股,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天空,唤起了冉冉而升的朝阳。

      这一瞬,永远盘踞在了周旻心中。

      ——别回去,周鼎华已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你回到神京,一网打尽!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周鼎华,他要杀你……

      弓弩齐发,杀声呼啸,鲜艳的篝火在洛水边焚烧。

      羽箭破空之声划破耳膜,刀影追在他身后,晃成一片铁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后周鼎华的面容被扭曲得极不真切,象是隔着一层水面看到的倒影。

      浮动的幻影里,周鼎华站在营帐门口,蹙起了眉头,将手按到胸口上,与他遥遥的对望。

      相隔了重重刀光剑影,相隔了士兵震耳欲聋的喊杀,相隔了洛水粼粼波光,两人视线交错,凝眸间相对无语。

      周鼎华的眼神弥漫着悲哀的雾气,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

      人在咫尺,心已天涯。

      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难以跨越。

      赤雨四溅,血肉横飞,血色弥漫了视野,抬头看天,只有一弯孤月,冷冷清清的映着天空,把人世悲欢照得分明,也把那一幕离别镌刻在心头,难以磨灭。

      夜夜辗转,心头猛地一揪,痛楚蔓延。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睡梦里,白羽清的警告依然如此分明,周鼎华的眼眸依然如此悲切,仿佛生生世世都挥之不去。

      闷哼一声,缕衣猛地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胸口锐痛,缕衣捂住口轻咳几声,顺着指缝流淌出的鲜血灼红了他的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边地苦寒,自从逃出神京,缕衣每夜梦魇不绝,总是想起离开周鼎华时的那一夜,尤其是被轩辕宸折腾过后,噩梦便发的愈加厉害。

      醒来时往往心痛难以自持,在沙漠里落下的旧伤发作,咳血已是家常便饭。

      垂下眼帘,缕衣静静将唇角的血迹掩去,把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发向后拢了拢,推开搭在他腰间的粗糙大手,披衣下床,走出了轩辕宸的临时行宫。

      黑暗里,轩辕宸悄悄睁开眼睛,目光灼灼,投向缕衣离去的背影。

      夜雪深重。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已经十月,朔州边地积雪盈尺。

      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雪从中灌下,宛若无数癫狂的白蝶在风中乱舞。风雪中缕衣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踏过深已及膝的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朔州城的城墙上。

      这里是朔州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向西北方向望,可以隐约的看到被狂风暴雪侵袭的天狼峰。

      周鼎华是九月底到达朔州的,营盘尚未扎稳便被以逸待劳的夏军偷袭。轩辕宸这次似乎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置周鼎华于死地,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风格,雷厉风行,出手决绝,竟然先发制人。

      只不过周鼎华毕竟不是无能之辈,纵然长途跋涉,手下士卒在地利体力上都不占优势,仍没让轩辕宸讨到太大便宜。看似刚到朔州便输了一阵,可是人马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与轩辕宸的初衷大大相孛。更让轩辕宸气恼的是,周鼎华借与轩辕宸缠斗拖住轩辕宸的注意,成功将主力与躲藏在天狼峰的夏钧雷汇合,反而比刚到朔州时又强盛了几分。

      王见王,谁都不再轻举妄动,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现在。

      轩辕宸和周鼎华,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猛兽,战前的片刻平静,不过是他们在寻找彼此的死穴。

      平衡,总会被打破。

      缕衣遥望着天狼峰的方向,默默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浮现周鼎华大军到达那日,自己在城头所见。

      战马千匹,兵士万计,盔甲鲜亮,旗帜鲜明。

      周鼎华横剑立马,身边是数名紧随的死士,身后是隐隐埋伏的无数士兵,以及难以计数的虎王大弓,绣着“周”字的金龙战旗将整个山峦都铺满了,铺天盖地的,将缕衣包围在其中。

      那个男人依然是金盔金甲,气势如虹,横扫沙场,威名赫赫。兵临城下,长剑直指城头上的自己。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缕衣缓缓睁开眼:周鼎华,事到如今,沙场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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