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共君一醉一陶然

8、第 7 章

　　一个月后，白羽清决定离开。

　　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光已是偷来，他失踪如此之久，若再不回去，只恐要被门内认定失败除名了。

　　默默从怀里掏出两本自己连夜画的剑谱，塞到缕衣卧榻的枕头下时，白羽清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躺在上面养伤的时候，缕衣帮他换药的情景。他轻轻的闭上眼睛，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个小不点发梢拂在皮肤上的感觉，酥酥的，痒痒的，带着冰雪的清甜味道，让人迷醉不已。

　　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心脏会雀跃跳动的少年，而不是那个终日带着狰狞面具的、冷血而麻木的飞羽令刺客。

　　轻轻叹了口气，白羽清知道，自己不该眷恋的，选择不告而别，也是怕自己去见了那个孩子，就再也舍不得离去。

　　紧了紧衣襟，白羽清重新扣上那个狰狞的鬼面，身影一闪不见。

　　过了半晌，确定白羽清已经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偷偷溜进了缕衣的卧房。

　　他叫阿离，比缕衣大一岁，是个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的淳朴小孩。他母亲早逝，父亲为永陵运送菜蔬的时候跌进山沟里摔死了，兰妃看他可怜，又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陪伴儿子，就收留了他。

　　缕衣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所有的秘密，都和他分享。救了白羽清的那天，阿离也在场，所以缕衣让刺客教授他们剑术时，也让阿离一起学习。

　　毕竟在永陵这个地方，他们的自保的能力太弱了。

　　阿离很努力地在学，他一直是站在缕衣身后被忽略的那个孩子，太妃看他是缕衣的附庸，刺客教授他也不过是顺带，就是待他不错的缕衣，也不过拿他当个听话的仆从。

　　但是阿离不想这样，都是太妃身边的侍从，凭什么缕衣获得的关注就要比他多呢？他想从缕衣身后走出来，想要比缕衣更强，让别人的目光，真正的聚焦在他自己身上。

　　只是，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当缕衣让他一起学武功的时候，他觉得机会终于来了。可让他备受打击的却是，不论他怎么努力，却总好像比缕衣要差那么一点点。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自己真的悟性不如缕衣，还是那个教授武功的人，对他不肯用心指点？明明他和缕衣一起救了那个人的，凭什么那个人对缕衣就是偏心，看着缕衣的眼光都是温柔耐心的，不止是他，好像所有人对缕衣都很偏心。

　　这种念头毒蛇一样啃噬着阿离的内心，然而他就是不甘心，他想要看看，这个教授武功的师傅是不是对他们不一样。

　　他本来是想偷偷溜进缕衣的房间查看的，正巧碰到了刚才那一幕，现在他可以确定了，那个刺客果然偷偷留了一手，临走留给了缕衣剑谱，却没有给他。

　　他好不甘心！

　　护陵宦官带着一队守军包围缕衣的时候，缕衣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

　　护陵宦官是永陵的总管，先帝在的时候也曾是宫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金缕衣，你违背律法，私藏重犯，还不快快伏罪？”

　　缕衣匍匐在地，满心惊疑不定，他一个从来无人关注的侍从，救人时又十分谨慎，怎会走漏风声？可此事关系性命，无论如何只能咬紧牙冠抵死不认：“总管明鉴，缕衣不过垂髫稚子，怎敢窝藏逃犯？”

　　护陵宦官冷笑一声，旁边立即有守军上来，押着缕衣到了缕衣自己的住所，其余守军在外布防，严阵以待。

　　“现在，去把刺客带出来。”护陵宦官手一挥，士兵粗鲁的一推，缕衣身不由己的撞开了门，跌进屋内。门口的守军见并没有暗箭陷阱，才一拥而上，冲进门来细细搜查半晌，又把缕衣押回屋外，向等候在门外的护陵宦官回报：“总管，里面并无刺客踪迹，只找到了这本剑谱。”

　　守军呈上的，正是白羽清藏在缕衣枕下的那本自制剑谱。

　　护陵宦官翻看了几眼，脸上勃然作色，一把将剑谱甩在缕衣头上：“还说你没有勾结刺客，这剑谱从何而来！”

　　缕衣还在为没有搜到白羽清暗道侥幸，他还不知道白羽清已经离开了，更不知道自己的枕头下怎么会多了一本剑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知道你窝藏的刺客是何人吗？”护陵宦官疾言厉色的叱责道：“咱家获悉，那是名冠五国的杀手组织飞羽令里最顶尖的杀手！他刚刚刺杀了兵马司陈侍郎，如今杨相正在四处通缉此人，你竟敢窝藏！”

　　缕衣瞳孔瞬间放大了，他竟不知道，救下的这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妍丽少年，居然是个四海闻名的杀神。

　　白羽清骗得他好苦!

　　然而生死关头，只能死撑到底：“总管，是缕衣年幼无知，偷护陵卫的剑谱来学习，实在与窝藏重犯无关，恳求总管明察。”

　　“金缕衣！”护陵宦官怒喝一声，显然已经失去了周旋的耐心，“你看看这是谁。”

　　随着护陵宦官视线，缕衣赫然发现阿离竟站在他身后，怯怯的望着自己。

　　“缕衣，认罪吧，我把一切都告诉总管了。”

　　头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缕衣沉默了很久，四周忽然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阿离看着缕衣，只觉得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仿佛熔铸了无穷无尽的业火，幽幽的烧起来，把他整个包裹住，这让他忽然感到非常害怕。

　　陡然，缕衣抬起了头，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人，最终停落在阿离的身上。风声凄凉，缕衣的眼神比这风更为凄凉，可是他的脸上，却满是微笑。

　　他说：“阿离，我从没有想过，会是你出卖我，为什么！”

　　缕衣的笑蒙上了一层阴翳，冰冷的眼神化作一排排毒箭，死死的钉住了阿离，让阿离禁不住寒战连连。

　　“我……我不是……”阿离手足无措，他忽然害怕了，他觉得他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闭了闭眼，心里忽然一阵针扎似的痛，泪水不知不觉，就漫出了阿离的眼眶，逼得他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我就是觉得命运不公平，我就是想比你强，凭什么世上所有的美好都属于你，我……我嫉妒你！”

　　缕衣看着昔日玩伴狼狈惊慌的模样，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白羽清欺瞒他，阿离出卖他，原来被信任的人背叛，这么难过。

　　“够了，金缕衣，白羽清逃到何处了，你如实交代，本总管念在你年幼无知，留你全尸。”

　　护陵宦官阴恻恻的声音让缕衣恢复一丝神智，无论如何他得先保住性命。看了一眼护陵宦官，缕衣轻声道：“缕衣确实不知白羽清下落，但缕衣愿献一策，助总管回宫，弥补罪过。”

　　缕衣听母亲说过，这位护陵宦官在先帝时，也曾是宫里有几分权势的总管，只是新天子登基之后，对先帝时期的一些宦官颇为厌恶，他就被打发到永陵这种冷僻的地方守陵来了。他不甘心就此终老，一心还想要回到宫里去，对杨相等人多有谄媚，以期能有机会重返大内。只可惜他并不得杨相看重，回宫的事也遥遥无期。

　　但是飞羽令刺杀了神京兵马司侍郎，死者是杨相心腹，杨相勃然大怒，若是能将飞羽令主献给杨相，回宫之期指日可待。缕衣摸到几分护陵宦官的想法，用言辞一试

　　“荒唐！”护陵宦官怒斥缕衣：“竖子焉能有良策，竟敢以此逃脱罪责！”

　　护陵宦官果然动心，缕衣反而镇定下来。

　　“是否良策，总管听听又何妨？若是不堪，再处置缕衣不迟。”

　　蹙了蹙眉，护陵宦官指了指缕衣：“说吧，咱家倒要听听，你有什么主意。”

　　缕衣见奏效，向左右看了看，“禀总管，缕衣有办法将白羽清引出来，也有办法助总管回宫，只是此处人多口杂，缕衣想单独向总管禀报。”

　　见周围人退开足够远了，缕衣靠近护陵宦官，一指站在外围哭花了脸的阿离，趁宦官抬头去看的瞬间，突然抬手拔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银簪，用力扎进了宦官的腹部。

　　护陵宦官猝不及防，痛叫一声，暴怒之下弯腰一把举起缕衣，狠狠往地上贯去。

　　缕衣拼命扯住护陵宦官的胳膊，低头一口咬住了护陵宦官的手腕，双目猩红，死不松口，护陵宦官手腕上鲜血淋漓，模糊难辨，也痛的凶性大发，用力甩开缕衣，缕衣人小力弱，整个身子都飞起来了，然后重重跌在草地上。

　　护陵宦官上前一步，掌风呼啸，直冲着缕衣的脑袋扫过来，眼看缕衣危在旦夕，却见一道黑影迅速扑过来挡在缕衣身前，接住了那道凌厉的掌风，小小的身体瞬间飞了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溅落在地上，地面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阿离？！”

　　缕衣怔住了，万万没有想到豁出性命去保护自己的人，竟然就是这个刚刚出卖了自己的同伴。

　　护陵宦官不去理会这个插曲，气势汹汹的走上前，正要了结这两个孩子的性命，忽然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张开嘴似乎想要喊叫，却只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咳啦咳啦”的干响，沉重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终于直挺挺的向后仰去，口中淌出一缕白沫混着暗红色的血。

　　缕衣淬在银簪上的剧毒，终于发作了。

　　从一开始，缕衣就知道在劫难逃，他并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护陵宦官回宫，也知道自己个子太矮没法抓住护陵宦官威胁其他人放自己走，只能把心一横先把领头的灭了口，再让母亲想办法救他。

　　先前围在四周的守军见到护陵宦官忽然倒地，慌忙一拥而上前来捉拿缕衣，正混乱间，得到消息的兰妃带着一队心腹守军杀来，不由分说将护陵宦官的人马直接处决。一场血腥杀伐之后，才勉强将现场平息下来。

　　缕衣怔怔坐在地上，抱着阿离的尸体，眼神空洞的望着远处。阿离软软的躺在缕衣怀里，唇角渗着斑斑血迹，却隐隐有一丝解脱了的微笑。

　　“缕儿，这儿的人本宫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护陵宦官暴毙乃是大事，本宫已派人禀报陛下。此子，”兰妃指了指缕衣怀中的阿离，“藏匿刺客，护陵宦官率军捉拿刺客，英勇战死，守军伤亡甚重，刺客逃匿，此子也在混战中被击杀。缕儿无需担忧。”

　　缕衣漠然听着，突然抬头问兰妃：“娘娘，你说人为什么这么矛盾，他能豁出性命救我，为什么还要出卖我？”

　　“人心险恶，反复无常。也许他还是拿你做朋友的，可也难保某时某刻，会被嫉妒吞噬了内心的善良，做出伤害你的事来。”叹了口气，兰妃的语气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怜悯：“缕儿，想要好好活着，就不要轻信他人，时刻保持警惕，还有，足够强大。”

　　缕衣似有所悟，他救起的人隐瞒身份，然后不告而别；他最相信的朋友，在背后无声无息的出卖了他；甚至他最倚赖的母亲，也不可能在危险时随时随地来救助他。想要好好活下去，除了让自己变强大变警惕，他别无选择。要么如父亲那般拥有强健的体魄，要么如母亲那般拥有无上的权力。

　　“缕儿，此事恐怕不能善了，只怕你没法继续留在本宫身边了……”缕衣豁然抬头看着兰妃，兰妃眼含忧伤：“见到今日之事的人太多，虽然该处理的本宫已经处理干净，但本宫这边也不敢说会不会出一个阿离。”兰妃不舍的看着儿子，“安全起见，本宫只能连夜送你离开这里。本宫与大长公主交好，她如今随驸马在朔州封地，那里远离京都，或可保你平安。”

　　“那娘娘呢？”缕衣知道今日之事全是因他而起，一时任性惹出这等滔天大祸，甚至有可能牵连母亲。母亲不仅没有半句怪罪，反而第一时间帮他处理后患，安排后路。缕衣眼眶有些热，这世上能如此全心全意爱他的，恐怕只有母亲了吧。

　　“别担心娘，娘不会有事的。”兰妃遣开周遭，款款走到缕衣面前，慈爱的摸了摸缕衣柔软的头发：“只是难为我的缕儿，还那么小就要离开娘”兰妃的眼眶渐渐湿润，“缕儿莫怕，娘已经修书送去朔州，大长公主看在娘的面上，一定会善待缕儿的。只要这边事情平息下来，娘就把缕儿接回来。”

　　“娘！”缕儿一把扑到母亲怀里，眷恋的抱着母亲，心里又悔又愧又委屈，“缕儿知错了，缕儿会快快强大起来的，那时候我们母子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兰妃紧紧的搂着儿子，眼角眉梢都是慈母的温柔：“我的缕儿是最最厉害的，娘等着缕儿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