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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 111 章 ...

  •   半个月后的黄昏,卫彰策马立在栎平城郊,旷野的狂风呼啸而来,将他的身与心一起吹得透凉。

      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大周军队,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抽冷气的声音。卫彰侧过脸来看着身边的副将,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副将盯着在周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焦灼地吼道:“将军,兄弟们已经顶不住了,撤军吧!”

      卫彰脸色铁青,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骑血水沸涌之处,愁云惨雾之下,遍地都是自己手下的尸首,而周军斗志依然旺盛,正在向最后一道防线稳步推进。

      知道到大势已去,卫彰顿时气沮地松了劲,垂首看着脚下败叶衰草,用渐渐干涩嘶哑的声音道:“传令撤退,全军驻守霄山。”

      残蛟十年十一月,卫彰领大军于栎平抵御周军,大败,栎平失守,神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此崩溃。卫彰不得已退守神京城外的霄山,等待牟一苇弃守江陵率军回援。

      是夜,无星无月,黑暗笼罩住了整个卫彰的营地,化作一缕缕阴暗的念头,深入人心。

      卫彰枯坐帐中反复思忖退路,他心乱如麻地盯着帐中细弱的烛火,残灯明灭,烛影幢幢,就像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岌岌可危。

      栎平失守,周军气势汹汹,神京落入周鼎华手中已是早晚的事,他原来打退周军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算是完全破灭了。

      想想觉得可笑,亏他还不惜背上滔天骂名鼓动缕衣连杀十八位朝廷重臣,主动请缨前来抵挡周军,原指着借此机会把兵权牢牢控制在手里,待周军一败,他就是朝廷的大功臣,日后缕衣一旦驾崩,凭这份莫大功劳,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可惜算盘打的如意,却低估了周鼎华父子。

      毕竟是曾经南征北讨的马上皇帝,卫彰虽也是统领千军的将帅,却实在不是对手。栎平一役,惨败而归,神京被活生生的暴露在了周军的铁骑威胁之下。神京若是失守,朝廷也就彻底宣告灭亡了,他连性命都难保,还做什么皇帝梦!

      为今之计,唯有先铺好退路,保住性命再图其他了。

      火光猛地跳了一下,卫彰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咧开嘴冰冷地笑了,铺纸研磨,提笔写起信来。

      陛下,为了我卫氏一族的性命,臣只好,对不住你了。

      墨云滚滚,败叶萧萧,为帝陵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天寒人寂,神京外的永陵分外清冷,空气中氤氲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为帝陵横添几分鬼魅之意。

      远处的天空不断传来嘶哑的哀鸣,在阴云深处时隐时现。

      周鼎华举头遥望,只见晚鸦成万,在永陵上空翱翔,起起落落。灰暗的天幕下,这一群幽冥使者呱呱的叫声四野回响,说不尽的阴森凄清。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鼎华再一次踏上了永陵神道的石阶。

      卫彰败退之后,栎平、永昌一带为周鼎华所占据,周氏的皇陵正建在栎平 ,所以周鼎华收复栎平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来祭奠先皇。

      永陵这个地方犹如一个不动声色的箓符,默默烙印了周鼎华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记忆。

      在这里,他经历了兄长周宁华的叛乱,那是他人生第一次遭遇背叛;他决意出战北夏,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胜利硕果;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与金缕衣仿佛命中注定般的相遇,让他陷入了平生唯一一次深刻到难以自拔的爱慕之中。

      这里是他爱情开始的地方,二十几年了,历尽沧桑的永陵似乎并没有受到世间那些爱恨情仇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刻骨的冷寂。享殿与宝顶之间的甬道上,风还在贴着枯草呜咽,嘉隆皇帝的神圣功德碑,仍然孤独地立在那里。甚至当年他亲手劈裂的松树树桩,还在那里沉默的讽刺着他的爱情。

      他曾以大周王朝帝王的尊贵与荣耀在树下起誓,要一生爱护那个他深爱的人。如今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褪色成苍白的伤疤,悄然埋没在了记忆深处。

      周鼎华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忽然心头一动,在拜祭过嘉隆皇帝之后脚步不停,转到了陵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埋葬着兰妃的一缕香魂。

      离兰妃墓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周鼎华就极为意外的望见了一个熟悉之极又陌生之极的背影,薄雾笼烟之下,那人正伸出手仔细抚摸着高大青石墓碑上的诗句,肩膀不可抑止地颤抖着,似是弱不胜衣的模样。

      金,缕,衣!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缕衣陡然回过头来,两道幽幽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相撞,在渐渐氤氲开的薄雾间纠缠。

      恍惚在一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邂逅,周鼎华一时屏住了呼吸。

      十年的时空隔得太遥远,记忆似乎都模糊了,眼前的缕衣一时竟让周鼎华觉得有些陌生。盘旋不去的晚鸦呱呱嘶鸣着,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围绕在他身后,化作一片幽暗浓黑的屏障,映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他的身躯在晚风中摇摇欲坠,显得极其消瘦,近乎一具枯骨。周鼎华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觉得那双眼瞳中从前倒映红尘的耀眼异彩变成如浊浆般缓缓流淌的深黑,像是陷进去就无法脱身的永夜,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神伤。

      周鼎华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爱恨情仇都抛在了身后,脑海中只余一片悲伤的空白,压迫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多少年来周鼎华在脑海里千万遍的勾勒过这一刻——当他举兵回来复仇,与缕衣重逢的那一瞬间,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在他们生死相拼的前夕,在他们初许情缘的地方,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地相见。

      这仿佛是宿命笃定的轮回,又仿佛是对于这段感情血淋淋的讽刺。

      周鼎华的神情有片刻的凝结,似乎是想仰天大笑又像是要嘶声痛哭,两种表情彼此挣扎却又难分胜负,良久才在他的眉眼间慢慢化开。周鼎华的手死死的扣上了腰悬的飞龙剑,缓缓抽出,身形闪动间,宝剑如水的光华已经抵在了缕衣的咽喉上,再进一寸,缕衣就要毙命剑下。

      缕衣任由周鼎华动作,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在看到周鼎华右臂空荡荡的袖管时,身躯轻轻一震,旋即用一双熔铸了沧桑的黑眸深深凝视着周鼎华,仿佛这一眼就是他的最后一眼般,竭尽全力、用尽生命的全部来看着,想把眼前这个深爱过也辜负过的人的模样,狠狠揉进灵魂深处。

      周鼎华被他的目光盯的心中一乱,手不由又往前递了半寸,鲜红的血液立刻顺着洁白优美的颈项流淌下来。缕衣依旧没有动,只是又将头抬起几分,周鼎华这才看清他的眼角似有干涸的泪痕,心念一动,手又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爱情的结局么?浓情蜜意,化作刀兵相加;万语千言,只剩相顾无话;近在咫尺,心却已相隔天涯……

      何等的悲哀,何等的绝望!

      这想法有如一把锋锐无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心上,让周鼎华觉得连灵魂都被切割的透彻,痛得他连质问缕衣的力气都没有了。

      缕衣此时却开了口,唇边慢慢晕染开一个浅笑,似乎是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解脱:“遇见我并不是意外,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朕?”周鼎华哑着嗓子冷哼一声,持剑的手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等朕来杀你么?”

      “不,”相对于周鼎华的激动,缕衣的表情却平静的可怕,他摇了摇头,“我们之间,不该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等你,只是为了再仔细看看你。”

      晚风惨淡地拂过,山间的薄雾一点一点的破碎,林间静谧无声,只有周鼎华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蓦地周鼎华仰天长啸一声,惊起晚鸦无数,扑棱棱扇动着翅膀冲破云霄。

      “你说得对,”周鼎华愤然抽剑还鞘,高傲如大周帝王,确实不屑以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复仇,“要杀你,也该在战场之上,万人之前,届时朕必一条一条列明你的罪状,以你之血祭奠大周的祖先,彻底洗刷朕的耻辱!”

      缕衣忍不住在心底苦笑,周鼎华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想还给周鼎华的不仅仅是他的性命,还有他亏欠周鼎华的一切。不过周鼎华误会了也好,在战场上一决高下,也正是他想要的。

      周鼎华以冰冷倨傲的目光扫视了缕衣一眼,转身迈步欲走,却突然被缕衣扯住了空着的那只衣袖。陡然回身,便察觉到十年来再没有感受过的那种温软气息柔柔拂过耳边,带着丝丝缕缕缠绵的诱惑:“既然不杀我,那就……拥有我吧。”

      周鼎华猛地抬头逼视着缕衣,双眼精光闪烁,一眨不眨。

      缕衣咧开嘴轻轻笑了,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一滴泪水却抑制不住的顺着脸庞滑落:“你没听错,我的确想重续一夕之欢。”

      眉头紧紧皱起,周鼎华一把将缕衣的手狠狠甩开:“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让朕饶过你吗?”

      “不”缕衣已经维持不住最初的镇定,急切的摇着头,“十年的仇恨太沉重了,今夜我们都忘了吧,忘掉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只在今夜,给彼此一个解脱,可好?”

      拼命咬住颤抖不已的唇,缕衣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未把失去周鼎华之后的无尽痛苦一一倾吐。

      周鼎华盯着缕衣,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是他,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在他身上纷纷崩裂,若是从前的缕衣,怎么可能如此卑微的哀求一个人呢?就算他明知是错,明明后悔,也绝不会低头。可是今日他居然会用这般态度恳求自己,不知为何,一丝报复的快意从他脊背上窜起来,迅速涨满了胸口。

      周鼎华突然冷笑一声,单手猛一用力,把缕衣单薄的身子狠狠扯入怀抱,凶猛地咬噬着他的嘴唇,直到惨白的嘴唇透出些许艳丽的血色才稍稍放松。

      刚刚未能痛下杀手的不甘,随着这一记惩罚意味的吻爆发,周鼎华眼中似有冰与火的光芒在交替跳动,两人紧紧拥抱着,姿态是那么的亲密,心却隔得那么遥远。

      浓云遮蔽了天空,阴的看不到一丝光亮,暮鸦凄厉的嘶鸣着,犹如提前唱响的挽歌。薄薄的雾气在兰妃墓前再度聚拢,似乎是兰妃未曾远去的灵魂,默默注视着这对相互折磨的爱人。

      唇角很痛,缕衣难过的全身抽搐,手臂却不依不饶的缠上周鼎华的脖子,他明白周鼎华在想什么,可是他宁肯这样痛着,至少这痛能让他清晰的感受到,周鼎华还活着。

      周鼎华滚烫的手掌慢慢抚摸上他的眉心,额头,一点一点感受这美丽动人的轮廓,手势如同在爱抚着最柔弱易碎的珍宝,轻柔到了极点,可眼中充斥的却是报复意味的幽光。

      在缕衣感受到一丝温柔的瞬间,周鼎华狠狠一掌将他推翻在地,让他堕入最黑暗的深渊。

      眼前的阴云似乎散去了,露出了黑洞洞的天空,原来已经入夜了。凉意渐渐透入肺腑,缕衣恍惚间想起了十年之前他们离别那夜,仿佛与今日重叠了,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那次是生离死别前的最后狂欢,他们纵情恣意不理明天,而今日是九死一生后的惩罚,人还在,心已远。

      就像这夜色虽然依旧寒凉如水,却再没有那勾照尽离人的冷月。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缕衣想,也许他不会那么决绝的离开,宁可选择死在周鼎华手下,让他一辈子念着,也不愿孤苦疯癫的在尘世独自挣扎十年。

      若真是那般,当年洛水的缱绻烟霞,暮色里被残阳凝固的伟岸身影,还有绝望顶点所爆发出来的极致深情,都可以停留在最美的一瞬了吧。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他能做的,就只有把从他那里夺走的一切,重新还给他。

      缕衣睁大眼睛,慢慢笑了,一滴泪悄然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滑入发梢。他的头发在跌倒的时候散开了,银色的发簪滚到枯草间,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芒。

      簪身上镌刻着那个让缕衣刻骨铭心的名字,周鼎华。

      簪子中间有道细不可查的裂痕,那是缕衣在得知周鼎华在世的消息后,把深埋的断簪从连理树下挖了出来,让巧匠仔细修补,重新戴在冠上。只是再怎么巧妙的修补,断去的痕迹也始终无法掩盖。

      就如他们的爱情。

      周鼎华看着缕衣伏在地上望向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迷离的神色来,竟有种无端的妩媚,忽然想起这副模样并非他周鼎华一人独享,还有别的男人拥有过,心里猛地涌上某种扭曲纠结的感情,堵的他满腔郁愤。周鼎华狠狠一脚踹在缕衣胸口,将他踢翻在地,满脸嫌憎,“卑贱之人,和你一起,朕做不下去。”

      缕衣陡然直起身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周鼎华鄙夷的表情。

      “朕可没忘了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周鼎华俯身捏起缕衣的下颌,冷冷端详,“轩辕宸,牟一苇,那个飞羽令主,可能还有朕不知道的男人,他们都享用过这个美妙的身子,才死心塌地的辅佐你成事,对不对?”

      不待缕衣回答,周鼎华便转身大步离去,再也不去看缕衣,“朕觉得你简直肮脏恶心之极!”

      不料一脚正踏在缕衣的银簪上,银簪应声而断。

      “不!”缕衣凄厉的叫了一声,扑过去想捡起断簪,周鼎华却将碍事的银簪踢飞,冷冷冲缕衣丢下一句:“记住,你是朕不共戴天的仇人,再不是昔日的爱人!”

      话音落时,人已走远,再不回头。

      “肮脏恶心之极?”缕衣捂着剧痛的胸口跌坐在地上,望着周鼎华渐行渐远的背影,痴痴呢喃,“原来,我在你心里如此不堪。”

      发抖轻咳一声,血线滴落嘴唇,缕衣也不去擦,转而疯狂大笑,任凭血越涌越剧烈,将一地枯草染的鲜红。

      “原来,我在你心里如此不堪!哈哈哈……”

      风声掠过耳畔,呜呜咽咽,隐约载满了数不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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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 1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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