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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 1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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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蛟十年六月,周鼎华挥军合围江陵城,牟一苇固守不出。
江陵城地势险峻,城坚池深,存粮又十分充足,牟一苇坐镇其中,以朱彤防守抚州、宫步、土步、桥步四门,富昌守章江、新城两门,段光守琉璃、澹台两门,牢牢扼守住通往神京的门户。
六月中旬,周鼎华做足准备,终于发动了进攻,江陵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拂晓时分,周军向抚州门进攻,战况激烈异常,城内士兵不断的把准备好的巨石、滚木向城楼下的士兵砸去,周军士兵死伤惨重。
战况持续三天,周军的尸体在抚州门前堆成了山,却一直没能打开缺口。
周鼎华严令士兵,如不能克抚州门,军法从事!
二十七日,对抚州门最猛烈的进攻开始。
周军一鼓作气,向抚州门发动冲击,由于城楼上的箭弩和木石太猛,攻城木无法使用,周军干脆弃攻城木不用,以吕公车为先导猛击城墙。
吕公车是一种巨型攻城车,威力巨大,此时周军数十架吕公车齐齐推进,生生把城墙冲出一个十余丈的大口子。
然而周军仍然没能顺利攻破城防,当他们喊杀着越过城墙破口准备进入城中时,却被牟一苇手下的火铳队阻住了去路。
缕衣即位后,曾下旨引入北夏火铳火炮等火器装备部队,后又屡经大周能工巧匠改造,已经可以投入部队使用。牟一苇专门在麾下设置了一支火铳队,人数不多,但恰恰在此际派上了用场。
周军的装备虽然精良,却鲜少接触这类火器,牟一苇的火铳队枪声齐鸣,火光漫天,虽然杀伤力有限,却也给周鼎华的士兵造成了极大震慑,一时不敢再贸然进攻。
牟一苇知道火铳队只能阻挡敌人一时,周军很快还会卷土重来,迅速命人修建了木栏修补被毁的城墙。
周鼎华也认为抚州门的城墙已出现豁口,正是攻破江陵的绝好机会,他亦亲自披挂上阵督战,务求必克。
此役惨烈异常,从晨至昏,尸首相叠,血染易江,双方将领亲自上阵,以命相博。牟军几员大将先后战死,牟一苇也负伤在身;周军张择贤、秦虎臣等主将也都挂了彩,一直打到次日清晨,牟一苇手下已经修补好受损城墙,周鼎华见攻城无望,终于下令暂退。
然而没等牟一苇把善后事宜安排妥当,周军就再一次发动了水路的进攻。
六月三十日,周军出奇不意的从江陵的水关进攻,戍卫在那里的牟军长矛队虽惊不乱,发现周军士兵接近水关,守军就用特制的长矛穿过铁栅攻击他们,刺死刺伤不计其数,周军则配合密切,两人组成一组,一人拼死用手抓住刺出的长矛,另一人负责斩杀守军,有利的局势开始向周军扭转,守军的长矛刺击越来越缓慢,然而未等周军松一口气,守军又卷土重来,周军习以为常,仍旧用手去抓,谁知一抓之后惨呼连天,细看才发现,守军早已将长矛和铁钩在火上烤红,再用来刺击周军。周军不知底细,平白添了许多伤员。
此时周军狼狈不堪,只得退却。
周鼎华早知牟一苇指挥才能出众,却不想十几年疆场磨砺,竟成了气候,周鼎华几番进攻都不曾讨得便宜,当真是棋逢对手。无计可施之下,为减少伤亡,周鼎华下令围城,断了江陵水粮,与牟一苇打消耗战。
此刻城中的牟一苇也不好受,他接到了缕衣的一封密旨。
密旨是由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翻来覆去却只有四个字——不许伤他!
牟一苇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密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唯有心,痛的快要痉挛。
缕衣啊,你不让我伤他,他却要杀你!
你可知这一道圣旨,会让我军在战场上处处受制于他,永远抢占不到上风?
你可知这一道圣旨,等于给了周鼎华一道保命灵符,让他养精蓄锐夺走你的天下?
你可知这一道圣旨,无异于拿江山作为陪葬的自杀?
不许伤他!不许伤他!不许伤他!
你到底,还是不能忘记他。
江陵之战打了两个多月,纵然恨极,牟一苇最后还是遵从了缕衣的旨意,既不能伤周鼎华,便只有固守江陵城不出。
但他也小看了周鼎华,一国之君,百万大军的统帅,怎么会被小小的江陵难住。
江陵被围一月之久,弹尽粮绝。期间周鼎华又发动了数次进攻,虽未攻破江陵,可是江陵之围也始终不得解。
八月底,已入盛夏,江南接连几场暴雨,易江水势大涨,使得围城越发艰辛,可是局面仍然僵持不下,周军一度受阻在江陵,让周鼎华有些而愁眉不展。
是夜暴雨又下,雨点滴在行辕大帐的顶棚上,闷闷地响,无端端地添了几分愁绪,让周鼎华心神不宁,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而起,点了灯又在行军地图前细细钻研。
地图上易江的位置如此明显,南起荆关,北至神京,贯通了大周南北,而江陵城,恰恰据守在易江最险峻的一段江边,牢牢扼守住南北交通的咽喉。
通往神京的路上,最大的障碍就是江陵,此地民风彪悍,士兵作战勇猛,又有牟一苇在此死守,究竟要如何,才能打过这一关啊。
周鼎华长长叹息一声,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身侧,映出鬓边星点灰白。
“父皇又在为攻城的事忧心?”帐门一卷,周旻走了进来,见周鼎华又在看行军图,不禁微微皱眉,“夜深了,父皇早点休息吧,保重龙体要紧。”
周鼎华摇了摇头:“不破江陵这心腹大患,朕又如何安歇?”
周旻垂下头去思忖片刻,缓缓开口:“儿臣倒有个想法,想与父皇参详。”
见周鼎华用眼神示意要他说下去,周旻却没有直接说出他的计策,反而问了周鼎华一个问题:“江陵固然易守难攻,可父皇,我们的目的在于神京,去神京,必须要打江陵么?”
周鼎华被问的一怔,突然隐约明白了周旻的意思,“你是说……”
周旻走到行军图前,指着一处地方对周鼎华解释道:“江陵虽是易江重镇,北上神京的军事要地,却不是从水路进攻神京的唯一道路。父皇请看,若我们撤军绕开江陵,向西至廉州,从廉州下易江北上,比从江陵走还要少绕些路。而且廉州外无天险为凭,内无名将镇守,我军要拿下廉州易如反掌。”
周鼎华眼前一亮,蓦然发现江陵的过于重要战略地位使得自己在无意中陷入了一个思维的陷阱,不止是他,几乎全天下的将领都会认为从水路北上必须先攻取江陵,却往往忽视离江陵不远的小城廉州。这地方虽小,战略地位也不重要,说不定却是扭转江陵战局的关键一子。周大军甚至可以在牟一苇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出其不意直插神京!
人的思维中总是存在着某些盲点的,这些盲点使人陷入钻牛角尖的困境中。对于周鼎华而言,江陵就是他的盲点,幸而关键时刻周旻的话点醒了他,周鼎华不禁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儿子。
十年的风霜砥砺,已将周旻锻造成才,如同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利逼人,青年太子的光彩已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勇毅,他的韬略,他坚强镇定的个性都赋予了他独当一面的能力,周鼎华有些欣慰的想,将大周江山交到这样一位继承人手里,势必能缔造出更为辉煌的盛世。
“旻儿,为父为你骄傲。”
青年太子的计策得到了父皇的肯定,眉目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当即请战:“父皇,儿臣请命率一万大军为先导,三日之内定将廉州奉上!”
“不忙。”周鼎华摆摆手,“古往今来诸多将领皆选择取道江陵,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冒然撤军赴廉州,牟一苇必定出城追击,到时大军前后受阻,你我这十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沉吟片刻,周鼎华断然下令:“你明日率部轻装出击廉州,营帐不要撤,按时埋锅造饭,做出仍在大营的样子,以免被牟一苇察觉异样。待廉州攻克,大军沿江北上,牟一苇必有所觉,你与秦虎臣断后,率军伏于廉州附近,待牟一苇追来,以逸待劳,迎头痛击!”
“还是父皇顾虑周全,”周旻领命道:“儿臣这就去准备,定要还牟军以颜色!”
翌日,周旻悄悄率军攻击廉州,一日即克,周军则在周鼎华的指挥下佯攻江陵,开始了最后一次冲击。牟一苇得到消息镇定自若,加固城墙等待着周鼎华来攻坚,然而事情发展让他大出意料,周鼎华这次的进攻几乎是一战即退,退后立刻取道廉州下易江,连克西平、单岩,兵峰直指神京。
牟一苇方寸大乱,他已经明白了周鼎华的企图,他的目标不再是江陵,而是神京,如果不在路上阻住周鼎华,神京危矣!
牟一苇不得不一反防守的常态,开始对周鼎华穷追不舍。
十月初,牟一苇得到消息,周鼎华前锋已经进入易江,眼见周军行动如此迅速,牟一苇心急如焚,命令士兵星夜兼程,速度极快,终于赶到了廉州附近的颖水,急则生乱,牟一苇担心神京安危,失了往日判断,认为周鼎华急于打到京城,必然不会多作停留,只要能够追上周军,就是胜利。
万没料到的是,周鼎华走的每一步棋都经过了周密的计算,他已经在颖水为牟一苇预备了大礼相送。
当牟一苇匆匆行至颖水时,立刻遭到了周旻与秦虎臣的联手伏击,周鼎华为了切掉这根紧紧咬住自己不放的尾巴,已经让周旻和秦虎臣在这里埋伏了两天,等牟一苇军一到,立刻发动了进攻。牟一苇措手不及,全军毫无防备,虽然猛烈抵抗,还是大败而归。
此一役,牟一苇元气大伤,不得不停留下来重新休整集结,而周鼎华则势如破竹,率领大周的铁甲战舰浩浩荡荡沿易江进入洛水,直逼神京城下。
残蛟十年十一月,周鼎华大军终于打到了神京城外,群臣霎时如同惊弓之鸟,慌乱不堪。
十一月十一,承天殿大朝,已经有半年不曾露面的缕衣抱病上朝。
半年来,缕衣的病时好时坏,一直在深宫静养,牟一苇又领军在外,大权逐渐旁落到了缕衣信任的大将军卫彰手中,朝廷政事皆由卫氏一手决断。群臣满腹怨言,状告卫彰乱政的奏疏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递进宫里,却被卫彰早早截下,根本呈不到缕衣面前。卫彰以此为借口大肆铲除异己,培养心腹,稍有反抗的朝臣都被他找各种借口或杀或逐。不少臣子开始担心连缕衣也被卫彰控制,幽禁在宫中,所谓重病只是卫彰挟持君王的借口,也有人担心缕衣是真的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否则以他之手段,怎会让卫彰钻了空子?宫外甚至开始流传缕衣已经殡天,是卫彰压下消息,秘不发丧,企图夺位自立的谣言。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缕衣的出现让惶惶失措的群臣心神稍稍收敛,让众臣意外的是,久病不起的缕衣虽然身体消瘦异常,精神却很好,并不像是沉疴难愈的模样,谋事决断依旧犀利敏锐,独断专行。
“陛下”,户部侍郎曹冽出列奏道:“乱军已过永昌,离京城不过十几里,锋芒正劲,京城守军不过二十三万,恐怕难以长久抵挡,臣请陛下速速离京暂避。”
“臣以为,乱军来势汹汹,陛下不如迁都他处,再作打算。”工部尚书姚广书跟着提出了意见,却立刻被打断了。
“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根本就是在鼓动陛下弃城逃跑!”说话的是牟一苇的心腹,骁毅都尉百里凯。“臣以为,还是退守穷碧湖,以穷碧湖为依托守住神京,等待牟将军领兵回援,到时里应外合,乱军可破!”
“我说的是迁都,并没有说要放弃神京!”姚广书大怒,“百里凯,你休要血口喷人!”
“臣也认为,为今之计,唯有迁都。”一旁的吏部侍郎等人也站出来附议,有人提了话头,附和声也就随着越来越多,支持迁都的阵营渐渐强大起来。
“陛下,都城绝不能放弃!”牟一苇一派的人数虽然比不上支持迁都的人,但态度都异常强硬。
群臣就迁不迁都的问题分成两派,在丹墀下吵成一片,御座之上的缕衣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神思恍惚之中,他的魂魄似乎已经飘飘荡荡离了承天殿,远远的到了神京城外。
城外洛水之上,战舰连缀成片,旌旗遮天蔽日,周鼎华就在船头按剑挺立,猛然抬头,目光就与漂浮在半空的缕衣相撞,眼底浓重的恨意顿时化作无数利刃生生扎进缕衣心里,痛的心都要扭曲了。
蓦然回魂,胸口却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旧事历历在目,缕衣把唇抿得极紧,手忍不住抚上腰悬的腾蛟宝剑,那剑也仿佛感受到了远处飞龙剑的共鸣,不断地震颤着。
他终于,回来复仇了。
“陛下?陛下!”姚广书的声音猛地打断了缕衣的思绪,缕衣回过神来,听到姚广书在下面奏道:“是否迁都,还请陛下速做决断!”
缕衣扬眉,殿外斑驳的光影映在他的眉梢上,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花。他突然扬起唇角,转过脸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卫彰:“卫彰,你的意思呢?”
听到缕衣问话,卫彰慢慢抬起头来,用冷酷的眼光一一扫过这些平日自视甚高的官员,缓缓地,一字一句大声说道:“议迁都者,当杀!”
姚广书等人脸色一白,就听卫彰斥道:“尔等食君之禄,国难当头,竟只顾逃命,还有何面目称臣!周军固然强大,我军却也不是一丝胜算都无,若是就这么弃了神京,何处还有我等容身之地!”
卫彰向缕衣深深一拜:“臣卫彰,向陛下请命,誓与神京共存亡!”
他的声音如同狂风暴雨,扫荡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承天殿的众臣噤声呆立着,缕衣一直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弄出半点声息。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刻漏静静走过的声响。
缕衣陡然起身,大声唤道:“来人!”
姚广书悄悄观察缕衣,见他眉眼上俱是腾腾怒意,几乎要迫到自己面上,心下一颤,身子忍不住抖了几抖。
“就按卫彰所说,把刚才说要迁都的人,统统给朕拉出去,诛九族!”
“陛下!”姚广书等人身子一软,纷纷瘫坐在地上,殿内哀嚎一片:“陛下饶命啊!”
“陛下不可啊,”曹凛等臣子见状不妙,纷纷出列求情,曹凛甚至扑到缕衣脚下苦苦哀告,“姚大人他们也是为陛下着想,请陛下看在他们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他们一命吧!”
“把曹凛、魏临等人也带下去,一同仗毙!再有求情者,与之同罪!”缕衣冷酷的声音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凝固了,威严的命令里有着令人发寒的心悸,此令一出,再也没有臣子胆敢出头。
大臣们被侍卫一个一个拖出,排在承天殿外跪成一排,竟有十八个之多,棍棒落下之时,殿外凄厉嚎叫声此起彼伏,疯狂撞击着群臣的心坎,顿时一殿的人各个噤若寒蝉。虽暗自怨怼,觉得陛下实在残暴的有些过分,却在缕衣积威之下敢怒不敢言。
缕衣神色凛然,猛地拔剑在手,剑锋随着森然的目光直指殿内众臣,缓缓开口:“朕绝不会离开神京,再议迁都者,杀!”
时序初冬,因战火将燃,神京附近显得越发萧条。
周旻弃舟上岸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郊外衰草连天,暝鸦零乱,处处透出荒芜死寂的气息。
周旻是凭着久远的记忆找回这里的,十年前他在神京动乱中逃出,于此地遇到即将临盆的宁玠,就是在不远处那间废弃的草屋帮助宁玠生下了一个孩子。由于宁玠母子身子太虚,实在不便带着逃亡,周旻没法,只得暂时将母子二人安置在附近的一户人家暂住,约定周军回到神京时再来接应。原以为找到周鼎华之后就能很快回到神京,没想到世事多变,竟然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如今物是人非,可周旻总也放不下那对苦命的母子,当时那种在历尽死亡之后蓦然拥抱一个崭新生命的震撼让他至今都无法忘怀,明知那对母子还在原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还是忍不住冒着风险亲自来寻访。
帮助宁玠接生的那间草屋早就彻底坍塌,不过残骸仍奇迹般的保存了下来,只是可惜已经完全无处寻觅宁玠母子的踪迹了。周旻抿了抿唇角,心下一阵黯然。周围方圆五十里他都探访过了,兵祸之后四处荒无人烟,想来宁玠早带着儿子逃难去了。乱世之中,战祸连绵,他们孤儿寡母,只怕也难生存,纵然还活着,天下之大,也无处寻踪。
不知为什么,周旻对那个刚出生的婴孩,总是怀着隐隐的愧疚和怜惜之情。
当年他与湛泸董笠汇合之后,曾经向董笠提到过这件事,他并不希望把自己的兄弟留在时时刻刻都有性命威胁的神京,甚至一度反悔想让董笠设法接出宁玠母子再一起去寻周鼎华。董笠当时的神色极为古怪,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找种种理由劝他打消了这个心思。从那以后周旻一想起此事就后悔,若是自己那时有能力保护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也许他就可以快快乐乐的成长在自己的怀抱里,不需要去面对世上的血雨腥风和万般凶险了吧。
可惜,一切已无法改变。
那个在血腥夜晚将自己从麻木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孩子,终究在他的生命里错身而过,有缘无分。
登船离岸,周旻划着小舟,默默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小草屋,长长叹了口气。
离此千里之遥的西陲小镇,也在同沐一轮残阳。
黄沙垫成的官道上,宁玠抬眼望了望天色,已经很沉暗了,远处分不清是乌云还是黄沙,一抹一抹的黑色从天那头移了过来,昭示着今夜的大风沙。
宁玠紧了紧牵着孩子的手,苦笑了一下,大漠寒夜里的朔风如同魔鬼一般可怕,轻易就可以吞噬一个村庄,就算她没日没夜的赶路,此刻也不得不停下躲藏了。
“娘,我们怎么不走了?”十岁的宁愿扬起天真小脸问母亲,宁玠垂下了头,怜爱的替儿子擦净了小脸上沾的尘灰,看着儿子日渐酷似他父亲的脸庞柔声道:“小愿累了,今晚咱们好好休息。”
“小愿没事的,娘不要担心小愿。”宁愿懂事的握住母亲的手,大漠的风寒让宁玠手脚冰凉,宁愿正试图用自己的小手把娘亲的手捂热。
“乖孩子!”宁玠心下一热,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泪水忍不住潸潸落下,“是娘对不起小愿,让小愿受苦了,娘一定要带小愿回中原找到你爹爹,那时候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回不去了,我决不会放你走!”身后骤然响起一声低吼,马蹄得得,搅乱一路尘土,转瞬即至。
听到那个声音,宁玠母子浑身都是一僵。
宁玠和宁愿被呼延烈掳至大漠已经两年多了,呼延烈是个粗人,心里喜欢宁玠,宁玠却总是不乖乖顺他的意,两年来两人连个孩子也没有,因而看宁愿便觉得格外刺眼,时常借酒醉打骂。宁玠挣不过呼延烈,只好屡次带着儿子偷偷逃跑,想要回到中原去寻缕衣,可每每都被呼延烈抓回来,总也逃不掉。
宁玠感受到了儿子的颤抖,他们都明白,被抓回去的后果免不了一顿惨烈毒打。
宁玠花容惨白,一把把儿子抱在怀中牢牢护住,傲然对呼延烈说:“你别伤害小愿,我随你回去就是。”
呼延烈冷哼一声,俯身抓起宁玠母子,策马狂奔而去。留下一路烽烟,弥漫苍穹。
夜色翻滚,朔风起了,呼啸着掠过呼延烈的帐子。
宁玠坐在床沿,呆呆地盯着帐门,动也不动。呼延烈醉醺醺的坐到她身边,一把推倒她,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以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伸手拽住宁玠的头发,逼她抬起脸来看着自己,嘶声斥道,“你是我的人,趁早死了那份回中原的心吧,乖乖的留在我身边,生一堆小娃儿,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宁玠痛的哀叫了一声。
这一声恰似在火上浇了一瓢滚油,惹得呼延烈怒火烧起来,灼红了眼睛。呼延烈伸手扼住了宁玠的脖子,狠狠瞪着这个女人惊恐的眼睛咆哮:“你是我的女人,我的!”
“放开娘!”帐门忽然被掀开了,小小的宁愿和着冷风扑了进来,死死抱住呼延烈的腿往外扯,想把他从娘身上扯下来。呼延烈此时眼里只剩下宁玠,不耐烦的一甩,把宁愿生生摔飞出去,一直撞到帐篷壁上才停住。
“小愿!”
见宁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宁玠全身都在抖着,突然像疯了一样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叫,倏然一脚踢开了呼延烈,仓皇地想跑要去察看宁愿的伤势,却又被呼延烈扯住头发拽回来。
由于是撞在搭建帐篷的厚毡上,宁愿其实没受很重的伤,一会儿就醒了过来,见呼延烈还在欺负他娘,悲愤交加,突然像负伤的小兽一样发出尖利的嘶叫,小身子又一次灵活的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呼延烈的腿,张开嘴,狠狠咬住,用牙齿使劲地撕扯着,恨不能把这个欺辱他们母子的人就这么活活咬死。
呼延烈勃然大怒。
一把捏住宁愿的下颌,把他从腿上揪起来扔在地上,呼延烈顺手抓起马鞭,朝宁愿下死手打,边打边狂乱地咆哮着,“小兔崽子,我打死你,打死你!”
“啊——”
宁愿抽搐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凄惨的喊叫。铁制的鞭梢打在背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刺耳。
“娘……”宁愿颤抖着将手伸向宁玠,嘴里迷迷糊糊的哭喊着“娘,小愿好疼……”
刹那宁玠脑中一片空白,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触到了床旁的烛台,不觉一把抓住,重重地向没有防备的呼延烈砸过去。
呼延烈一声闷哼,身子倏然一歪。
“放开我儿子!你去死,去死!”宁玠歇斯底里的喊着,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抓紧烛台,对着呼延烈的头颅,疯狂地砸下。红色的血和着黄色的脑浆一起迸出来,黏在手上,血腥的味道渗入指尖。
“娘……”宁愿虚弱的呢喃着,宁玠听到儿子的呼唤,手猛地一颤,烛台“哐啷”一声落到地上。
冲过去抱起儿子,宁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轻轻地哄着:“我们可以回家了,宝贝,娘带你回家。”
帐外黑云压城,风狂沙骤,将宁玠的声音淹没,天地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