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共君一醉一陶然

10、第 9 章

　　除夕年夜，宫里灯火辉煌，烟花盛放。

　　周云朗暂住的宫院里栽满松柏梧桐，夜里放眼一望，影影绰绰，在覆满积雪的地面投下重重暗影。

　　御宴刚散，周云朗和三两亲随立在回环的曲廊上，遥看皇宫里四处燃起的焰火。璀璨的烟花好象就在树梢怒放，光芒耀眼的让漫天星斗都失了颜色。

　　周云朗眉峰轻蹙，眼神深邃。在城外，他被小皇帝阵势所迷惑，加之又不能完全信任杨璋，只得暂且隐忍，未与周云纥带兵进城，只带了几百心腹亲随。少年天子接见了他们之后，打着恩宠的旗号将他与嵩王留宿在皇宫内牢牢监控，与软禁无异。这么下去，形势对自己太过不利。

　　周云朗这几日设法与在京的部下取得联系，探明京城确是兵力空虚，不禁有点为自己多疑而错失良机感到后悔。现在他身在禁宫，皇帝眼底，手下又都在城外，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想自己也曾纵横天下，居然被竖子欺骗，一个轻轻巧巧的空城计哄的自己自投罗网……真是小瞧了那少年天子。

　　不管怎么说，目下最要紧的是赶快设法离开皇城，不能再由人摆布了。只要能出城找到部属，那就是龙归沧海了。

　　可是，小皇帝早打算软禁他们，皇城层层守卫，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周云朗微微抬眼，看着从承天殿到御极宫上空如星洒月落般的烟花，拧着的眉渐渐舒展，回首吩咐跟在身后的心腹"祁麟，你去请嵩王过来一趟，小心些，莫让人看见。"

　　"是！"叫祁麟的属下恭谨地退了下去。

　　嵩王和护卫沐泱过来的时候，后宫的凤箫丝竹声已渐渐淡去。"二哥来了，"见嵩王踏入院落，云朗起身笑脸相迎。

　　"行了，老九，有话快说吧。"

　　周云纥年近不惑，性子却卤莽，脾气又极暴躁,最是容易挑唆。周云朗看着嵩王冒火的面容，满意的点了点头，递个眼色，祁麟、卫轩等心腹都退了出去，远远守卫在院落四周。

　　见手下已经退下，周云朗皱眉叹气"二哥，皇帝把咱们困在宫里，坐困愁城，生死难料，眼下该怎么办呢？"

　　"还不是你在进城的时候疑神疑鬼，"周云纥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埋怨，"到现在这步田地能怪谁？"

　　"都是愚弟的不是"周云朗一脸诚恳，拱手作揖，"愚弟知错，二哥莫再责怪，还是商议目前的事情要紧。"

　　周云纥哼了一声，越发倨傲"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二哥还不知道吧，"周云朗不置可否的笑笑，"夏钧雷已经率领五千精锐进京朝见，离神京不远了呢。"

　　"竟有这等事！"周云纥从嘴中迸出一声冷笑"看来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打算善了了！"

　　"可不。"周云朗敛了微笑，沉静道："夏钧雷来得如此及时，这一趟我们只怕是白跑了，只盼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

　　周云纥扬眉不语，忽然怒气上涌，勃然道："不就是来了几个虾兵蟹将么，那些兔崽子还没到，咱们可是身在皇宫，近水楼台。依本王看，擒贼擒王，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

　　"王爷"卫轩在门外低唤，打断了周云纥。

　　周云朗剑眉一挑，"何事？"

　　卫轩匆匆进来，禀道"夏钧雷五千精锐已至，暂驻城外，与我军营地仅半里之遥。"

　　"欺人太甚！"话音未落，周云纥已经暴跳如雷，‘蹭'一下按剑而起，甩头走了出去。

　　"二哥！"周云朗连忙紧追几步，哪里还追得上。

　　"卫轩！"周云朗停住脚步，几不可察的笑了笑，压低声音轻唤，立刻有人俯首听令。

　　"召集人马，等周云纥有所行动，立即随本王离开皇宫！"

　　"是！"身影一闪不见。

　　接见完夏钧雷已经是深夜了，御极宫的紫铜灯座上挂了一串蜡油，像是垂在半空便凝固了的泪。

　　周鼎华揉了揉已经发麻的太阳穴，连日紧绷着神经，现在总算控制住了局面，精神一松，立即感到疲惫不堪。长长出了口气，也没唤人进来服侍，和衣便栽倒在龙床上。

　　帝王梦酣，灯台上只剩小截蜡烛还在"哔哔剥剥"的响着，柔和的光芒晕照在寝宫内，火焰不安的跳动着，一伸一缩，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安眠之际，忽然有股焦糊之味传进鼻端。周鼎华一惊而起，立即就发现浓烟滚滚，烈火熊熊，御极宫不知何时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远处依稀有惊锣传来，"走水了！御极宫走水了！"

　　火灾！

　　眼见宫内烟火越聚越浓，也来不及细想火灾原因，周鼎华本能的跃起，想自窗口跳出。不料骤变突起，突然飞箭如雨，自外涌入，齐齐往他身上射来。所幸周鼎华反应敏捷，拧身退回殿中，并未受伤。

　　禁宫之中，竟然有人行刺！

　　难怪殿外侍卫皆无一人示警。这上下若不是早已命丧黄泉，就是早被人收买了。

　　该死！周鼎华暗恼，宫人早被他摒退，诺大寝宫，居然只有他一人！

　　猛然腾空而起，间不容发的躲过已经涌进寝宫的箭雨，周鼎华心思连转几转，考虑出去的对策。

　　火势渐大，殿内愈加令人窒息，热浪滚滚，扑面袭来，殿中大梁撑不住重量，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火中，猛听得周鼎华大喝，"何人敢如此大胆！须知此乃祸延九族之大罪，尔等现在放下武器，尚可不死。"

　　窗口左侧一声冷笑传来，"你宠信奸佞，残杀手足。本王替天行道，有何不可？"声音提高，那人大声问，"弟兄们，对不对？"

　　下属齐声回应，"王爷说得极是！我等替天行道，有何不可？"
　　周云纥！

　　周鼎华认出了这声音，正是属于他的二皇伯，心下暗怒，却也有了逃生的办法。

　　周云纥兵在城外，身困皇宫，手下不过几百亲随。如今狗急跳墙，纵然几百亲随都能混入宫中，人也决不会太多，自然不能浪费兵力，每一个兵士都会用在刀刃上。怕他从窗口逃出，定会将兵力集中在两旁窗口，那火起之处，反而因心上早放松了警惕，无人注意，应是没人。刚才出声一试，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那么，就只好从起火的门口突围了。

　　对策既定，周鼎华再不迟疑，抓起了衾被便裹在身上，不再耽搁，头顶的大梁被火舌侵蚀的发出吱呀细响，已经有烧断的圆木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了。

　　一路躲着坠木飞箭，周鼎华仗剑披被冲了出去。一拉开门，热浪炙面，却顾不上这些，只能在火场中急急奔行。

　　"他在火中！他在火中！" 嵩王手下士兵见周鼎华竟冲出大殿，惊悚高呼。

　　"快，到大门去！放箭！给我放箭！" 为首者气急败坏的连声嚷。

　　立时箭雨重重，都冲周鼎华招呼过来。

　　周鼎华心道不妙，不得不腾出手来拨打乱箭，脚步顿时受阻。时间一久，身上竟着了火，天子宝剑也被烤的滚烫，几乎把握不住。

　　周鼎华一边拨开飞过来的箭，一边心中暗怒：宫中的人莫非全死了不成？这里闹得如此惊天动地，竟没有一人前来救驾？！还是说，宫里上下，被人悉数收买了？

　　"皇上！"危机之时，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就见干将匆匆杀进火场，挥剑为自己挡下暗箭。如疯似虎的抓着自己一路冲杀出去，神勇无敌。

　　与此同时，另有一队身着铠甲的禁军随着赵援赶至，高叫一声"臣护驾来迟，圣上恕罪！"

　　周鼎华见状也顾不上斥责，高声喝道："赵援听旨，朕命你立刻将这干逆贼统统拿下！"

　　"臣领旨。" 一边回应着，赵援已经率领禁卫和嵩王手下交上了手，一时间火光熊熊，厮杀的难分难解。

　　赵援手下禁军个个武艺高强，周云纥的手下应付不迭，周鼎华这边压力大减，在干将拼死保护下，已经冲到了安全地带。

　　"别理赵援，只管给本王杀了周鼎华！"周云纥杀红了眼，见中周鼎华逃脱，不由大怒，仗剑向手下高呼。

　　禁军纷纷赶来，将周鼎华团团护住，周鼎华并没立即离开，只是吩咐了手下将负伤的干将送去救治，又派人去看住周云朗，防止周云朗另有动作，然后就在现场观战。听周云纥如此呼喊，又见所来军士个个身披重甲手执利刃，周鼎华心念连动，神色变幻莫测。

　　今日确实该赵援当值，他为人一向谨慎小心，为何今日如此大意，竟未发现周云纥大批手下聚集于此？而且见御极宫走水，他居然姗姗来迟？更可疑的是，他及他手下将士皆身着重甲，若非视线知道今夜有苦战，怎么会提前穿上重甲？还有，刚才，为什么周云纥会说一句"别理赵援，只管给本王杀了周鼎华！"？

　　疑窦重重。

　　思忖之间，周云纥和手下已经陷入包围，渐渐处于劣势，眼看难以持久。突然见到一个矫健的黑影闯入包围圈中，所向披靡，直奔周云纥。

　　被他所伤的众禁卫大呼，周云纥却一阵狂喜，来得正是他的心腹侍卫沐泱，刚刚张口欲唤，却没来得及呼唤出声，就半张着口，不可置信的看着沐泱。

　　伤口从周云纥胸前迸裂，血溅三尺。

　　"住手！留活口！"周鼎华阻止不及，眼看着周云纥是没救了，不禁懊恼。

　　周云纥瞪大了眼，嘴唇动了动，艰难的想要开口。却不防备赵援突然又从他身后补上一剑，穿心而过。

　　"沐泱……还有……你们……"周云纥临死的眼神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不甘，却最终颓然倒下。

　　几乎是同时，周云纥的手下也被赵援带来的禁卫消灭殆尽。现场一片狼籍，背后的烈火渐熄，灰烬四散。赵援和沐泱齐齐上前拜倒在鼎华脚下："禁卫军统领赵援、暗卫专诸拜见陛下！"

　　周云纥的贴身侍卫沐泱，就是周鼎华安排在周云纥身边的暗桩专诸。

　　周鼎华摆手示意他们起来，脸色沉暗："为何不留活口？"

　　闻言，赵援和专诸慌忙跪下，专诸回禀："臣侦知周云纥身怀剧毒，怕他急迫之下对陛下不利，情急之下将他就地斩杀，请皇上降罪！"

　　周鼎华恢复了冷漠淡然的神色，未再追责，只论功行赏。这边尚未处理完毕，突见禁卫急急跑来禀报："陛下，衡王不见了！"

　　周鼎华带着人赶到周云朗所居的别院时，早已人去楼空。周鼎华一转念，随即明了。周云朗煽动周云纥谋反，火烧御极宫，待禁军侍卫都被调去救驾之际，再金蝉脱壳。可恨他在宫内布下重重守卫看守周云朗，本以为固若金汤，没想到还能被人钻了空子，一旦让周云朗出城汇合手下，神京危矣！

　　本来周鼎华反客为主，将周云朗兄弟扣在城里，性命悠关，城外七千大军不敢轻举妄动，暂时还可以保住神京。如今周云纥公然谋反，周云朗又逃跑，形势逆转，城外大军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周云朗逃出城去，再与杨璋沆瀣一气，自己还能撑多久？

　　杀周云朗虽是下策，可眼下，不能再留周云朗，决不能让他逃出城去，和杨璋里应外合！

　　周鼎华不再藏拙，浑身腾起杀气，双眼在黑夜里闪闪放光，猛地转身吩咐禁卫军中的心腹将领："张择贤，你率五百禁卫军封锁神京九门，无圣旨决不开城，严防周云朗逃出城去，若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臣领旨！"

　　"文廷悦，你率一千禁卫军全城戒严，全天不停搜寻，捉拿周云朗，生死不论！"

　　"臣领旨！"

　　"路鸣，你带领八百禁卫军汇合神京兵马司将京城中所有大臣府邸悉数包围，就说是保护各位臣工安全。特别是丞相府，你亲自去，一定要围的水泄不通，不能让他们走漏一丝消息！"

　　"臣领旨！"

　　"秦虎臣，你带二百禁卫军，亲拿朕的圣旨和令箭前往在城外驻扎的夏钧雷大营，要他立即整军，严密监视西山右神策军和衡、嵩二王亲兵，若有谋反动向，立即出兵！倘若夏钧雷抗旨，你可将他就地正法，代他指挥！"

　　"臣领旨！"

　　看着手下四将迅捷如风的背影，周鼎华还是放不下心来。封锁九门、包围相府、捉拿周云朗，城内尽力拖延，万一失败，就只能依靠城外的夏钧雷了。

　　想了想，周鼎华吩咐身边侍从："传傅悠见驾。" 顿了顿，又道"把专诸也叫来。"

　　已经五更了，天边已经升起丝微微的光亮，上书房古朴的陈设在沉重的时刻里愈加显得庄严郑重。专诸踏进上书房的时候，只感到被这沉闷的气氛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周鼎华逆光而坐，看不清表情，身上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势却逼的专诸不敢仰视，扑通跪下。

　　"微臣罪在不赦，请陛下降旨处罚！"

　　周鼎华的声音听来极度低沉，却有种让人发自心底的敬畏："你倒说说，自己有什么罪？"

　　专诸不停的叩头，咬了咬牙关才道："臣未能及时传递消息，置陛下于险地，万死难辞其咎！"

　　"为何没能及时传出周云纥的反讯？"皇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语调也平静的很，没有任何感情，无从琢磨。

　　"臣有罪，当时赵将军忽然召唤微臣前去，说是要嘱咐臣王爷行动的范围，以防受到刺客袭击。臣去之后，赵将军和臣说了很久，结果就传来陛下在御极宫遇险的警报。"

　　"这么说，从周云纥决定谋反到开始行动，你都不在场？"

　　"是，微臣失职，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责罚！"

　　周鼎华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才道："你在周云纥身边潜藏数年，朕不会忘了你的功劳的，你先下去吧，朕自有安排。"

　　专诸不敢多言，重重叩首，恭身退了出去。

　　"出来罢！"周鼎华冲着屏风后轻轻唤了一声，就见青衣一闪，傅悠缓步踱了出来行礼。

　　"东篱怎么看专诸？"周鼎华一边问着，一边起身走到窗前，负手站定。

　　傅悠看着周鼎华，沉默良久，方道：“确实可疑。”

　　周鼎华轻轻颔首，忽然问他："东篱为何不疑赵援，反疑专诸？"